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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五月下午的某個整點時間。
流川在臨海房間的木制地板上盤腿而坐,身后兩扇白紗,窗戶大敞,簾腳
在窗邊肆意地飛揚。
窗外馬路上行人稀疏,隔三差五,有半大孩子踩著滑輪,用腳底擦著地
面,咯啷咯啷飛快地經(jīng)過,聲音到窗下,吵到了屋中人,人便把眉頭一
皺,倏地擰成了一個疙瘩。
雜志平攤在腿上,圖片鮮艷的一角被清風(fēng)撩的蠢蠢欲動,流川不理會,反
而盯緊了手指被頁碼蓋住的,那圖片主人的模樣。
還是那種頭發(fā),那樣表情,那些不拘小節(jié)的一舉一動,無論周圍有多少鎂
光燈,那人似乎永遠沒有長進。
白癡笑得張狂到了極點,意氣風(fēng)發(fā)地把眼睛瞇成了一條鋒,與鏡頭在同一
水平線上垂直拉開了。
流川不知為什么看了不爽,動了怒,單薄的嘴唇忽閃了兩下,舉起胳膊,
鉚足了勁,險些就將拳頭砸在無辜雜志的扉頁上。
但卻在不該停的時候停住了,拳頭忽然從半空中直落下來,掉在腿邊,像
爆發(fā)過后只剩下全盤崩潰那樣,不能稍稍移動,卻只是一味地抽搐著。
于是沉默,于是微垂著頭,于是不再憤怒。沉默了一會兒,又張開了口,
只低聲罵道:混蛋。
額前鬢角的汗水至此已同時流下來了,伴隨身體某個部位隱隱的痛。螞蟻
食骨那般難以忍受,卻不知要如何反抗的流川,回頭向窗外遠處海的邊緣
望了過去。
只有在世界那個角落的人才知道,才明白,這樣罵的,這樣痛恨著的,卻
是他自己。
他的腿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傷痕累累。
這傷從外面皮膚并不能看見,也因了這樣,一切傷痕所牽連的揪心疼痛,
旁人無法明白,就只為感受得到那骨頭深邃的人去體會了。
流川無數(shù)次的想起來,總不明白為什么沒有早,也沒有晚,偏偏就趕上了
那一天。
那一天,流川聽到了一個新奇名字。
慢性骨髓壞死癥*。
在那一天前的許多日子里,他一直不知道世界上有這么一種怪病。
知道的時候,他已是那索人性命的頑癥寄主了。
那一天,五年前,流川17歲。
17歲的年紀,不久便要高中畢業(yè),跨進大學(xué),當前途無量的天之驕子,
生活正如陽光下的溪流一般平靜自由。
卻有人投個石子入水,于是平靜自然隨流水而去,只不斷有漣漪泛生出
來。
那是美國籃球名校來物色新人的日子。
一個黃頭發(fā)的四十歲中年人,飛到日本,沒跟媒體打任何招呼,已開始滿
關(guān)東跑著,看著,暗暗觀摩一并篩選著,最后鎖定了神奈川湘北高三年級
的,一大一小兩個前鋒。
矍鑠的四十歲中年人很滿意,以為發(fā)現(xiàn)了好苗子,興沖沖報告回去美國校
方。一封郵件,拖了兩周,回復(fù)下來,說是只要一個。
中年人傻了眼,輕聲罵了一句“f*ck.”
得到最后消息那天,櫻木流川各自守著球場上一東一西兩個籃框,正要投
籃,被剛走進來的教練叫停了。
教練的臉上一團祥和,但祥和背后是什么,不好猜,不能猜。
兩人抱球,各看對方一眼,都有緊張神色,仿佛預(yù)感到什么事情不好了。
三年下來磨合到純熟默契的兩人,同時預(yù)感到某種可能,那事情便已經(jīng)八
九不離十。
教練并沒表態(tài),只淡淡地說,你們兩個,做次一對一。
一句話,連帶著原因,結(jié)果,把復(fù)雜中間過程省略掉,什么都已經(jīng)明了。
教練往流川方面看,默許的樣子;又轉(zhuǎn)往櫻木方面,他兩只眼睛只看著流
川。
于是都明白這是最好也是最合理的的方式。
湘北體育館在某天下午放學(xué)之后的一段時間,突然爆滿。
那場上身高相近的兩個人已拉開了攻守架勢,準備最后一搏。
三年之間從沒少過一對一的經(jīng)驗。
出手凌厲,毫不留情,這都已成了規(guī)矩。
那天不知為何卻一反尋常,打得畏手畏腳,叫旁的人看得莫名其妙。
這樣打下去,比了半天,汗已經(jīng)流了不少,卻分不出勝負。
甄選的人坐不住,氣火攻心,一急,沖著翻譯嚷嚷道,這個打法,干脆兩
個都不要去了!
全場的人慌作一團,只有場中間對視的兩個人還繼續(xù)不能下決心似的,一
點一點拖延著時間。
教練說話了。
他走到流川和櫻木中間,拍著兩人的肩頭說,你們拼上所有,賭一把,不
要讓美國人看扁了你們。記住,贏的那個,你要讓輸?shù)哪莻心甘情愿。這
樣你們都不會后悔。
一切,都以不會后悔為最終目的。
所以說那時是沒有退路的。
如果一年之后再來比試一次,說不定贏得是白癡。5分之差勝了櫻木,在休
息長椅上坐著的流川,發(fā)愣的空當里這樣想過。
當時白癡卻輸了,很痛快淋漓地用手背抹下了額頭的汗,對流川說,狐
貍,恭喜你,等我將來再去美國打敗你。
流川聽見了,罵白癡,櫻木卻莫名奇妙地問:狐貍你笑什么。
流川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對著那時說那番話
的櫻木,笑得那樣友善。
本來讓人頭疼的事情似乎就那樣解決了。
臨走前一陣,五月的某天,兩人不知因了什么契機在海邊偶然遇上了。
免不了相互奚落一番,逗嘴動手,拳腳相向,玩得雞飛狗跳。不一會兒就
玩累了。
累了,就立在吹著風(fēng)的沙灘上歇著。
那時櫻木眺望著狐貍將去的地方,不知哪根神經(jīng)搭錯了線,笑著開口,
說,狐貍你快走了,我就說一次吧。
流川挑挑眉毛問:說什么。
櫻木停了片刻,仿佛有點猶豫,有點躊躇,自己和自己鬧著矛盾,又不久
放下包袱似的,帶了些傲氣地笑意說:我佩服你。
流川一愣,結(jié)結(jié)實實的,半天緩不回神來。好一陣,眼睛一亮,把頭扭到
一邊,紅著臉罵:切,誰稀罕。
于是照例在海灘扭打起來,太陽沉到海中一半,仍是一來一往難舍難分。
在流川能夠回憶的過去以及可以預(yù)見的未來中,那是他最后一次同櫻木打
架。
不久之后,仍然照舊在學(xué)校體育館里打球。臨行前一周,被一年級生絆到
了腿,摔在地上,想爬起來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自己辦不到。小腿除了一陣一
陣發(fā)麻,沒有別的知覺。
流川坐在地上,莫名的有了種恐懼,無言無語地,慢慢被恐懼侵襲了全
身。
送到醫(yī)院,得出最后的結(jié)論并沒用多少功夫。但完完全全地將那個事實吞
咽下去,并且消化,卻花了流川許多時間。他曾經(jīng)在密封的治療儀器中想
過,一生也不過那么長。
學(xué)校方面,由于流川的突然退出,櫻木代替他去了UCLA。
臨走前櫻木在電話里對流川說,狐貍,你沒忘記在海灘上我對你說的話
吧?你要是敢忘,我才不管你是不是骨頭壞死,下次見了,一定不饒你。
沒說一聲就把電話掛了,流川只道,記住了,又能怎樣。
白癡永遠也不會了解。
繼續(xù)在床邊逗留一會兒,痛漸漸下去了,流川一言不發(fā)地挪開雜志,起
身,爬到床上,側(cè)躺著,沒了動靜。
風(fēng)繼續(xù)吹,一陣一陣舒緩而有節(jié)奏,簾腳試探似的撥弄流川的發(fā),然而許
久不被理會。
沒了動靜,大概是睡著了。
睡得香甜的時候,不期然地迎來一個夢。說不期然,是因為原本不預(yù)備做
這樣一個夢。
夢的內(nèi)容卻像是如約而至一樣,每一處情景,無不是似曾相識。
一片腥紅的海,浪濤怒吼,天卻晴朗無云,碧藍透亮。
流川見到那紅,便想起一人。他想起那個白癡。
白癡應(yīng)了他心靈的召喚,眨眼間立身于狂瀾的邊緣,面對著海,敞開沒系
扣子的白色襯衣,任它被大風(fēng)吹得鼓脹起來。
流川站在他身后不遠,同樣臨海而立,卻不似那個白癡,只顧著看海。他
的眼睛始終落在白癡身上。
“你來了。”是白癡的聲音。
流川在夢里心驚一下。此時兩人相距并不遠,卻隔著重重濤聲與風(fēng)聲,那
白癡的話語,竟這樣清晰。
不說話,向前走幾步,面朝著海,與那舞著白色襯衣的人齊肩站定了。
兩人不再言語,一齊看向海。海里波濤潮起潮落,海上的鷗鳥迎風(fēng)盤旋,
他們看得,卻不是這些。
更遠的,遠過這紅色海水,遠過這碧藍天際,遠到了大洋彼岸。
流川倏地記起來,五年前,此時此地的風(fēng)景,除海水的顏色以外,一切相
同。
五年前的事,不曾忘記。
身體的某個部位又開始痛,蟻食般的。他咬著牙想到,疼痛在夢里也可以
是那么真切。
“你不會連天才都忘了吧!”
流川不理。
櫻木又張口。這次的聲音很沉靜,為流川所不熟悉。
他聽見他說:
“狐貍我一直以為你很行!
“盡管我不想承認,
但一直以來我從沒懷疑過,
可以超過任何人,甚至是現(xiàn)在的你的,只有你自己。“
“說什么混話!边@白癡從來沒像此時一般叫人窩火過。
這混蛋,什么都知道,卻一味地胡說八道。
流川的拳頭已經(jīng)代替主人將怒火傾瀉在白癡身上。
可是今天的白癡很反常,他沒有回擊,也沒有跳著腳叫罵,將一顆番茄腦
袋在藍天里晃得刺人眼睛。
他只是慢慢地轉(zhuǎn)過身來,慢慢地,把手伸出來,笑著,張狂地,卻不失真
誠地,重重甩在了流川的肩上。
那一種為櫻木花道所獨有力道,流川再熟悉不過,忘記了疼,心里隔著漫
長寂靜的時光,緩慢卻又極其厚重地掠過一陣熱潮。
“狐貍,拾起丟下的東西,繼續(xù)打球吧!
“白癡!”
“在你還能拾得起的時候,就揀起來,繼續(xù)打吧!”
“混賬話!”
“教練說,一切都以不后悔為最終目的。
五年,流川。
都已經(jīng)后悔了這么久了!
流川沉默了,說話的家伙也不再張口。兩個人在浪濤聲中互相注視,仿佛
一種恒久的僵持,一種垂死的掙扎,一種說不清道不明,卻似急欲破繭成
蝶的無限沖動。
突然櫻木抖了抖身子,拿開了手,流川只道自己肩上負重突然輕了,有些
不知所措地看著櫻木。
“就算是為了我吧!鄙砀呗詣僖换I的那個人保留著熟悉的狂傲笑容,退
后一步,帶起了泥沙,嘩嘩作響,流川注視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那人臉上另外
一種表情,陌生的荒涼。
夢境慢慢地隱去了,海水,天空,潮聲,還有白癡的身形,粉化一般地,
漸漸被風(fēng)卷去了不知何處。
******
醒了,極緩慢地睜開眼,白色的紗簾仍舊在頭的上方輕輕飄動著。
慢慢地,流川坐起來,感覺腿的疼痛已經(jīng)完全消失,心情好了些。
下床的時候,抬頭看了一下墻上的表,時針走過一格,太陽也沉了好些。
彎下腰,拾起地上的雜志,看一眼白癡的樣貌,慢慢合上了扉頁,放在枕
頭下面。
“阿楓啊,穿好衣服,過一會兒該去醫(yī)院了!
門外不知什么時候有人在說著溫柔的話,話語中有柔韌不屈的慈愛。此時
已說完,像是習(xí)慣了屋中人把沉默當作回答,就又兀自補充道:“要幫忙
的話,記得按鈴!
接連下去是一串下樓的腳步聲,木屐輕輕地敲擊著地板,嗒嗒嗒嗒。
再來,便是一片寂靜。
流川豎起耳朵仔細聽著,窗外的潮水聲大了,風(fēng)聲也響過了剛才,那海鳥
叫得那樣兇,怕是被海水打濕了翅膀,不大樂意地抱怨著。
他聽著,知道,又是漲潮時間了。
******
流川是在骨髓移植手術(shù)后進入恢復(fù)期的第三周,從某天的舊報紙上,偶然
看見兩個月前白癡飛機遇難的消息的。
算起來,那一天,正好是流川夢到櫻木的日子。
這中間,沒有人跟他說過這件事,仿佛都以為他和那人是毫不相干的兩個
人,于是也就沒有告給他聽的必要。
流川突然覺得心里十分不痛快,人也完全變了個樣。
以前他在醫(yī)院病人中的口碑都是極好的,人話不多,禮數(shù)卻頗周全,耐疼
耐燥,長得又帥,醫(yī)生護士都很喜歡。那兩天,流川待人接物卻全失了耐
心跟禮數(shù),只顧一個人發(fā)愣,有時盯著天花板,有時又盯著窗外,來人進
進出出,像和他毫無干系一般。不發(fā)愣時也只是抱著電話,不停按下一些
不同的號碼,先前一陣子還有人接,后來接聽的人聽到是流川,不說幾句
便掛了。對方掛了,他也不掛,拿著聽筒,一個人坐很久,臉上沒有表
情。
流川知道櫻木的事,從沒跟別人說過。于是周圍的人不知這人犯了什么
病,只當他寂寞無聊的透了頂,耍耍性子,也不再去管他。
只是那時沒人去看流川的背影。
他坐的離墻壁那么近,即使不相貼,也沒人看得到。
孤寂寞落,如一個風(fēng)燭殘年腐朽不堪的老人。
*****
流川的病好了,恢復(fù)得很快。指導(dǎo)復(fù)健的醫(yī)生笑說,這病人拼命程度,比
正常人還厲害,看了直讓人覺得他是在醫(yī)院里悶瘋了,一天都不想多呆。
流川不理,只按照心里制定的計劃目標一步一步做過來。
沒用多久,他被批準出院。
過了一些漫長艱難的日子,他已可以打業(yè)余比賽,漸漸把隊中人甩在了身
后。
又用了三年時間,流川逐漸確立了他在日本職籃中不可搖撼的地位,這中
間的汗水和淚水,除流川自己,似乎沒人想象得到。
隨后一個三年,披著LA Laker 的10號戰(zhàn)袍,站到NBA西部賽場上的流川,
到此時,自己也幾乎忘卻了這10年中一切的坎坷。
在總冠軍獎臺上,鎂光燈的高度注視下,他低頭盯著自己胸前的號碼,想
起那個一頭紅發(fā)的白癡。那個愛叫他狐貍,愛和他打架,也對他說過“我
佩服你”的家伙,他站在海邊的樣子。
他說著,“就算是為了我!
海風(fēng)吹起他的白色敞懷襯衫,他笑得那樣張狂。那樣真誠。
在夢里。唯一一次。最后一次。
“就算為了你!
流川笑笑,一寸一寸,小心翼翼的,把總冠軍的戒指舉到胸前,那個大大
的“10”字中間。
無視在場的幾千個觀眾,獨獨對化作微塵漂浮在空中的那個人,輕輕地
說,
“白癡,你看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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