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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哎呦!”
長街上,追打的孩子被人潮沖散,落單的男童悶頭前沖,卻被來人撞了個四仰八叉,痛呼一聲跌坐在地上。
男童揉了揉發(fā)紅的掌心,吸了吸鼻子,正委委屈屈地坐在地上,面前卻忽然落下一塊陰影,方才他撞到的那人竟未曾離去,而是在他眼前半蹲了下來,伸手在他肋下一托,便將他扶了起來。
“還好嗎?有沒有傷到?”
勁甲戎裝,劍眉星目,通身殺伐柔化在溫和的言語神情里,莫名讓人覺得親近。
男童從眼皮子底下瞅著他,眼淚在睫毛上顫了又顫,將墜不墜。
男子——卻正是章邯——伸手一攬把男童抱起來,笑道:“男子漢大丈夫,可不能做如此女兒嬌態(tài)!睌[擺手,身側(cè)隨侍的影密衛(wèi)領(lǐng)命而去,而他朗笑一聲,抱著男童走了幾步,指著街邊攤上的面人兒道:“莫哭,你若能講個故事與我聽,我就買一個送給你,如何?”
被面人兒吸引的男童立刻忘了前事,絞盡腦汁便編起故事來,然而情急之下他結(jié)巴了許久卻什么也說不出來,章邯被他憋得滿臉通紅的模樣逗笑了,趕緊道:“不拘說什么,就是城中掌故也是可以的!
男童眼睛一亮,揚起臉道:“這個我知道!”他指著不遠處的一座城樓,搖頭晃腦,“我聽我娘說,好多年前有個好厲害好厲害的少城主,她從那里射出一箭,能讓整座城都亮起來呢!我娘還說,那位少城主可有名了,叫獨孤……呃……獨孤什么來著?”
他抓了抓耳朵,苦惱的回想起來。
章邯的笑卻漸漸淡了。
“獨孤瑛!
他低低的接了一句,眼底掠過一絲嘆息:
“追魂跗骨,唯箭獨孤。即墨城少城主,獨孤瑛。”
“啊,原來你聽說過呀!蹦型嘞履榿,咬了咬嘴唇,眼巴巴的朝著面人兒的攤位看了好幾眼。
先前被派出去的影密衛(wèi)已按著章邯的吩咐,引了男童的父親過來,章邯遠遠看了一眼,便將男童放下,遞了個面人給他:“聽過也不打緊,這個還是作數(shù)的,來!
男童歡喜的接過來,見著章邯起身要走,他歪著腦袋想了想,忽然道:“你想找少城主嗎?娘親說,她葬在城主府的后山上。”
末了又嘀咕:“什么是葬?”
章邯頓了一頓,轉(zhuǎn)頭看著他,輕輕道:“多謝你!
男童站在原處,看著他沒入人潮。長街熙熙攘攘,滿城燈火輝煌,那個身影站在繁華最盛處,卻自始至終格格不入,仿佛被世界所遺忘,自成一方三寸天地。
一寸碧落,一寸黃泉,他在中央。
男童伏在趕來的父親的肩頭,喃喃道:“爹爹,那個人好奇怪!
父親拍拍他的脊背:“怎么啦?”
“他讓我不要哭,可是他自己卻哭了……”
長風(fēng),冷夜,荒山,孤墳。
章邯提著酒壇,慢慢地坐下來,又不知從哪里摸出來兩個酒碗,一個擺在墳前,一個拿在手上。
他沉默地倒?jié)M酒,舉在唇邊,許久未飲。
白云蒼狗。
不知不覺,居然已是旁人眼中的“好多年前”。
“今日我聽那孩子說起你,滿臉的敬佩與向往……”
然而當年城樓之上,紅衣艷烈如火,一箭撕裂蒼穹,那般盛景,那個紅顏,今時今日,卻已長眠地下,與傳說共葬。
章邯摩挲著酒碗,眼神微微柔軟。
“阿瑛,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你!
那年初掌影密衛(wèi)的少年,正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歲,聽聞獨孤氏盛名,正巧追敵至此,便想一試高下。
正逢佳節(jié),即墨城的少城主登樓挽弓,紅衣銀箭,箭尾銜了火星破入煙火堆中,一瞬火樹銀花,燃亮三千世界。
她在城頭一笑凌然,亦是瞬間花開遍野,從此驚艷他的人間。
那便是一切的開始。
章邯將酒一飲而盡,微微闔眸,微微啞聲:
“這一碗,慶相逢未晚。”
少年意氣,得見強手,自是躍躍欲試。他送上戰(zhàn)帖,她欣然應(yīng)下,從此不打不相識,每每平手,每每再戰(zhàn),場地也不再局限于這即墨城中。他自要不時領(lǐng)命緝拿賊寇,獨孤瑛打著歷練的名號也隨他出了門,之后種種,自是道不盡的江湖恣意。
“若舉十萬之兵,棄郇城而攻河鄴,何如?”
“必分而擊之,據(jù)郇城而行昌黎,拔游池而圍河鄴,孤城自成,不攻而破!
“善也。”
“景、安并立,二擇其一,孰為勝?”
“景城城高池深,兵家要塞,安城民富糧足,錦繡一方。攻城拔寨,景城為上,據(jù)守京師,安城不可棄也!
“言未盡也,安城之重,未必輕于景城。”
“何解?”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景城易守難攻,卻地荒糧少,此不足也。且鍛冶之術(shù),實出安城,兵戈之利,取勝之要旨也。”
“君攻天元,我困南角,何者為善?”
“戀棋子以求生,不如棄子而取勢!
“當斷則斷,真英雄當如是!”
……
人生最難遇知音,獨孤瑛雖是女子,卻是眼界開闊,涉獵百家,尤以兵家最善,與他多年所習(xí),處處契合。兩人游走江湖,時時把盞論書,各有所得,興致上來,也時常以棋代兵,捉對廝殺,事后對著冷酒殘局相視一笑,人生快意,莫過于此。
那些年的自在疏狂,縱然相隔日久,也宛然若不敗的春花,每每念及,便覺肺腑生香,將一切心底郁郁,化作紅塵晴暖。
章邯又飲盡了一碗酒。
“這一碗,敬知己并肩!
他拎起酒壇晃了晃,緩緩地開始倒酒。
澄明的酒液慢慢注滿酒碗,他半低了眉目,看碗中美酒晃蕩倒映容顏,塵滿面,鬢如霜,流年中不知不覺,早已徹頭徹尾換了模樣。
他日泉下相逢,誰還能從這垂垂老矣的軀殼上,辨認出當年騎馬倚斜橋的陌上少年郎?便是阿瑛,只怕也……
章邯微微苦笑。
恍神間酒液濺上手臂,瞬間的灼熱,眨眼作冰涼,一如那年,她心口流出的鮮血,浸染了他的世界。
時隔多年,他仍然清清楚楚的記得她死去時的模樣。她半倚在他的懷里,臉頰貼著他心口的鎧甲,然而除了肌膚因為大量失血而顯得蒼白,她與素日里并沒有什么太多的不同,容顏美好,宛然若生。
章邯輕飄飄的一笑,飲了一碗,又將墳前那個酒碗一側(cè),碗中佳釀,盡數(shù)灑落于地。
“這一碗……”
山頂激蕩的長風(fēng),驟然將他扯回那年的田獵場。
凝神賽事的始皇帝,高臺下暴起的冷光,巡營的他猝然窺見,奪弓,瞄準,放箭。
銀箭破空,直入心口。
黑巾覆面的刺客遙遙回首,眉目里化開一點蒼白而無奈的笑意。
他的世界,瞬間失了聲。
已經(jīng)不記得是怎樣強作鎮(zhèn)定的向陛下請命帶走她前往審問,他只記得她躺在懷中的感覺,那么輕,那么冷——她還沒有死去,后心上的那支銀箭卻已讓他看見了必死之局——追魂跗骨,唯箭獨孤,沒有人能在獨孤氏的獨門銀箭下生還——她昔年殷殷相贈的防身之物,到頭來,卻成就他救駕之功,送她歸塵化土。
血沒有止住,血一直都止不住,那一天一夜,他就只能徒勞的按著她后心的傷口,聽著她的呼吸伴隨著仿佛永遠都流不盡的鮮血,一點一點的弱下去。
烏黑長睫輕輕闔上。
從此謝卻他一生的艷烈。
……然而痛楚尚未結(jié)束,那個夜晚,他走遍所有監(jiān)牢,尋了一具身形最為相近的女囚尸身,按著獨孤瑛行刺的打扮細細偽裝,然后一把火,將獨孤瑛燒得干干凈凈。
他們曾經(jīng)那般默契,他不知道獨孤瑛是奉了誰的命令、因為什么原因要來刺殺秦皇帝,但他知道,她定然不愿牽扯上獨孤氏——她大抵已經(jīng)為家族尋了后路,但他愿意為她做得更徹底一點,哪怕她在那瀕死的一天一夜里,沒有求過他只言片語。
臨死之前,獨孤瑛只做了一件事——她在章邯的手背上,寫了一串地址。
后來他循跡而去,卻是江南越境,十里桂花,最大的那棵樹下,他挖出了一壇密封的美酒,壇口隱隱約約,寫了她的生辰八字。
女兒紅。
江南風(fēng)俗,女子生而釀酒,酒壇埋在桂花樹下,待他日出嫁,將酒壇起出,三碗美酒,一敬舅姑,一敬生父,一敬良人。
那些歲月深處來不及說出口的脈脈心事,都作女兒紅中酒香繚繞,一并袒露無遺,凜冽而癡纏,教他終此一生,永難相忘。
章邯半仰起臉,慘然闔上眼眸。
“……這一碗,諾……兩心不負……”
墳前的男子緩緩站起身來,微微踉蹌著,轉(zhuǎn)身看向身后的即墨城。
仍舊是那年的模樣,繁華盛大,燈火輝煌,處處紅塵,處處溫暖,唯有他站在世界的陰影里,任由塵世喧囂,將他從此遺忘。
依稀有人,紅衣銀箭,自城樓之上一笑回眸,直抵他的視線,仿佛一場五色流景的迷離夢境,然而轉(zhuǎn)瞬之間,大夢將盡,唯他執(zhí)念已深,不愿醒來。
酒碗被隨手砸碎墳前,章邯拎起酒壇,半壇烈酒,竟就被他這般不管不顧,一口傾進腹中。
阿瑛。
我只愿一醉,從此醉在即墨。
但求忘卻這一場,余生寂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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