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霧氣彌漫，孤鳥掠過城市鉛灰色的天際。

　　詹姆斯攏緊領(lǐng)口在友人的陪伴下走進(jìn)屋，一同會見友人口中的那位繪畫天才。他不過是懷才不遇，天才總是如此，友人特別補(bǔ)充道。詹姆斯雙手插.進(jìn)口袋感受著布料的柔軟，似乎不以為然。小屋坐落在城市房價最低廉的小巷，似乎不太像培育天才的地方，思及此，詹姆斯的眉頭幾不可見的皺起。

　　走進(jìn)客廳時，卻看見沙發(fā)上躺著一個人。

　　戴維蜷伏在一張窄小的沙發(fā)上，長久不見陽光的面容白得帶著病色，他似乎無法起身迎接客人，睜開眼略帶歉意地微笑：“請坐，先生們，桌上有茶�！�

　　這人大約擁有世上最藍(lán)的眼眸，可以容下最龐大的鯨魚，可以留住最易散的云朵。

　　可惜憂郁了些。

　　詹姆斯感慨著隨友人落座，后者朗聲一笑開始說明來意：“我身邊的這個人對繪畫極具天賦，對于顏色的運(yùn)用也很有天分，他幾天前從別的城市來到這里，想要我為他尋找一位老師。我認(rèn)識很多有名的畫家，但我眼中的天才卻只有你，也唯有你能夠讓他真正愛上繪畫。”

　　戴維目光望向詹姆斯，詹姆斯適時地頷首微笑：“你好，我叫詹姆斯�！�

　　“你可以叫我戴維，我的畫在沙發(fā)左邊那間房，若是感興趣，你可以去看看�！�

　　“我的榮幸，戴維老師。”詹姆斯站起身來，卻不見對方有任何動作，正欲發(fā)問，便瞥見桌邊的輪椅。他抿了抿嘴，旋身徑自走向房間推開房門，入目的畫作僅有寥寥幾張，最顯眼的那一幅，孤獨(dú)而寂寥——微小的人影行走在朔風(fēng)肆虐的大道上，而遠(yuǎn)處荒涼的原野延伸向空曠的煙灰色天空。

　　只透過畫紙，仿佛便可使人觸摸到行路者內(nèi)心乃至靈魂的孤寂、絕望。詹姆斯向前走幾步，有些喘不過氣，像這樣的畫作，細(xì)看卻是線條寥寥。

　　他想起今天的天氣，與這幅畫相比卻是稱得上明媚了。

　　“迪恩先生又在說他腦海中無法畫出的魔鬼了，真希望他能畫出來�！贝骶S接過友人遞來的茶，正笑著傾聽。便看見詹姆斯面色嚴(yán)肅地走出房間，手指摸索著袖口，若有所思。不等戴維發(fā)問，徑自道：“你被稱作天才一點(diǎn)也不為過，畫的感染力太驚人了，只是……未免太孤單�！�

　　戴維蔚藍(lán)的眼微彎，但笑不語。

　　Chapter 2

　　詹姆斯如約而至，戴維坐在輪椅上等他，桌上的骨瓷杯已經(jīng)倒好了水，詹姆斯握住試了試溫度，竟還是溫?zé)岬�。他抬眼時正好遇到對方的目光，一汪藍(lán)色似乎能讓人一瞬寧靜下來。

　　戴維熟練不過地?cái)傞_畫布，指尖指向花瓶旁的魚缸，魚缸中僅有一尾游弋的孔雀魚，斑斕的色彩使人眼花。戴維清了清嗓子：“約翰說你對色彩的把握尤其敏銳，畫魚，不算難吧？”

　　坦白說戴維的嗓音有些清冷，即使是柔和的口吻也有些冷硬。

　　“戴維老師，我作畫前習(xí)慣唱歌醞釀情緒，您不會介意吧？”詹姆斯接過他遞來的畫筆和顏料盤，猶豫了片刻適才開口。

　　戴維已經(jīng)捧好了茶杯，目光并沒有太大變化：“只要你嗓音不像是鋸木頭�！�

　　詹姆斯身子往前探了探，曲起指節(jié)敲了敲魚缸，孔雀魚受驚四處游動。他愣著想了一會兒，哼出一首語調(diào)輕快的小曲，似乎不太記得歌詞，只是反復(fù)哼唱著調(diào)子。詹姆斯哼著歌坐在畫板前，慢慢調(diào)著顏色，瞇著眼打量那尾彩色明麗的孔雀魚，抬手落下第一筆。

　　藍(lán)色。

　　憂郁的顏色，海洋的顏色，天空的顏色。

　　……戴維眼眸的顏色。

　　詹姆斯有條不紊地接連下筆，似乎不覺得困難。

　　戴維聽著歡快的歌聲，不覺心情隨之愉悅。他想，畫一條孤獨(dú)的困在四方玻璃里的孔雀魚，難道會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孤獨(dú)居然值得快樂？

　　真是……非常非常奇怪的人。手中的茶氤氳出霧氣，潤濕搭在杯口的手指，模糊悠遠(yuǎn)的視線。

　　等到茶杯見底的時候，詹姆斯已經(jīng)站直身，伸了個懶腰，他保持著坐姿長達(dá)兩小時之久，自然感覺腰酸背痛。畫紙上的顏料還沒干透，那種張揚(yáng)著的明艷已經(jīng)蔓延出畫紙，彌漫在空氣里。那是一只神氣的孔雀魚，魚缸被選擇性的忽視，只有無盡的水色包圍著這只魚。

　　戴維轉(zhuǎn)動輪椅湊近去看，他并不是沒見過用色明艷的畫作，但如此水到渠成的，就好像只有詹姆斯了。約翰說得不錯，他的確對于顏色非常敏感。

　　“你唱的歌……”戴維開口，卻并不沒有先評價詹姆斯的畫：“調(diào)子好像很歡快，似乎你覺得畫這只孤獨(dú)的孔雀魚，很高興？”

　　“我在想它是去找它的朋友啊�！�

　　真的是，非常奇怪的人。

　　戴維放下茶杯，轉(zhuǎn)動輪椅：“今天不早了，詹姆斯，回家吧�！�

　　“老師，我的畫……”你還沒評價。

　　“哦。”轉(zhuǎn)輪椅的手停了停：“掛在客廳吧�！�

　　Chapter 3

　　詹姆斯坐在一旁看戴維作畫，對方的坐姿很端正，長睫毛半遮眼眸醞釀著專注，連憂郁都化成恍如火苗的光亮，鼻尖、手腕上沾上了顏料也渾然不覺，詹姆斯仔細(xì)看他創(chuàng)作時的筆法。

　　每一筆都似在心中構(gòu)建完成，因此落筆時格外流暢，掐著力度，控制濃淡。

　　朦朧的城市在晨輝中逐漸蘇醒，河面上籠著輕紗般的薄霧，遠(yuǎn)處教堂隱隱綽綽藏在霧后。寧靜中仿佛有了生活的聲響，一只小鳥飛到教堂閃光的尖頂。

　　教堂前的少女身影模糊，但發(fā)梢鍍上了晨暉，嘴唇艷如玫瑰。

　　詹姆斯不敢打擾戴維，只凝神在畫作上，對方在不久后放下畫筆偏了偏頭。

　　詹姆斯見狀終于開口：“我第一次看見你用暖色為主完成一幅畫�！�

　　戴維將輪椅往后退了退，端詳著全局：“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希望，清晨的陽光，年輕的少女�！�

　　蔚藍(lán)的眼注視著他，片刻轉(zhuǎn)開，開口道：“因?yàn)槲议_始看到生命，飛翔的鳥和聚散的云，游動的魚和流動的河水，這是一個動態(tài)的世界�！�

　　詹姆斯思索一下，下意識開口：“我明天我可以推你去看海�！庇譃榱瞬伙@得突兀，補(bǔ)充道：“你可以呼吸新鮮的空氣，我推你去方便點(diǎn)�！�

　　戴維目光帶了光彩，很快應(yīng)允。

　　Chapter 4

　　海浪一波波推來海風(fēng)，風(fēng)聲呼嘯過耳畔，鼻息間是不同于城市的清新味道。畫布一角被風(fēng)拽得不住晃動，沙地上留下一行深深淺淺輪椅留下的痕跡。

　　詹姆斯握住的畫筆，筆尖的顏料已經(jīng)風(fēng)干了。

　　“還是畫不出什么？”戴維問道：“如果唱歌呢？”

　　“我寧愿堆個沙堡鉆進(jìn)去睡大覺。”對方望著遠(yuǎn)處海天盡頭出神，聞聲搖了搖頭。

　　戴維接過他手中的筆，似是隨口道：“那你去睡吧，我想畫。”

　　詹姆斯已經(jīng)和戴維很熟悉了，一年多光陰過去得飛快，他已經(jīng)不稱呼他為老師，也不用敬辭您，聽戴維這么說。他本來就因?yàn)楫嫴怀鲇行┬臒�，答�?yīng)一聲就找個地方躺下，伴著風(fēng)聲沉入睡眠。

　　戴維望住遠(yuǎn)方的海，遙遠(yuǎn)處依稀可見的船只。

　　憂郁的眼，帶著明亮的光。

　　詹姆斯被叫醒時已經(jīng)接近日落，戴維逆光坐在輪椅上，向他伸出一只手：“起來，一會兒就要漲潮了�！�

　　詹姆斯抬手握住戴維，對方的常握畫筆的手并不粗糙，纖細(xì)卻有力，讓他站起身來。詹姆斯走進(jìn)去看畫作時，看見一線碧藍(lán)的海，蕩著一只孤單單的船。

　　戴維道：“船長是要找他的愛人�！�

　　詹姆士將畫架收起來，聳了聳肩，唇角挑起一抹笑。

　　Chapter 5

　　從那天之后，存放戴維畫作的房間便鎖上了，起初詹姆士不太在意，但時長日久，難免不會疑惑。躡手躡腳走進(jìn)門前擺弄著門鎖，不料卻被戴維看見，那是他第一次看見戴維發(fā)怒。

　　說是發(fā)怒，倒不如說是局促。

　　被趕出去一次的之后，好奇心不增反減，終于有一層等到戴維疏忽大意忘記鎖門。他輕輕推開房門，仿佛走入僅屬于戴維的世界。所有畫作都在，有些他還見證了它們的誕生，角落放著一張蒙著白布的畫。

　　詹姆士下意識瞇起眼，向畫作走近。

　　——“你在干什么？”

　　戴維的聲音在背后響起，詹姆斯頓時手足無措起來，他有些慌亂的想要解釋。對方卻緊緊蹙眉看著那幅畫，仿佛詹姆斯想要取下的不是白布，倒是他的心臟。戴維的目光顯然已經(jīng)有些怒意，他轉(zhuǎn)著輪椅想要把詹姆斯往外趕，詹姆斯卻對那幅畫的好奇心抵達(dá)巔峰。

　　“戴維，那到底是什么？”

　　“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戴維怒道：“出去，離我家遠(yuǎn)點(diǎn)，立馬出去！”

　　詹姆斯已經(jīng)被推出了門，他掙了一下，想要和戴維理論，問清他究竟為什么要發(fā)怒。卻估錯力道將輪椅甩下樓梯。

　　砰，砰，砰。

　　竟不知是自己的心跳聲，還是輪椅順著臺階跌下的聲音，一瞬有種心臟被半空拋下的錯覺。等回過神，輪椅已經(jīng)摔到了樓底，輪子不住地旋轉(zhuǎn)，鮮血自金屬下蔓延匯聚。

　　是一副觸目驚心的畫。

　　詹姆斯不知自己是如何下的樓，他下樓時鮮血還溫?zé)�，戴維已經(jīng)闔上了眼。無論如何呼喚卻是等不到對方張口，不知過了許久，他仍跌坐在血泊里，褲子上沾染的鮮血已經(jīng)干涸，變成一團(tuán)團(tuán)的暗紅色。

　　詹姆斯仿佛憑空多了許多力氣，一手抱住戴維僵冷的身軀，一手拉著輪椅往上走。屋中一切如舊，孔雀魚湊過來，等待喂食，卻不知主人已經(jīng)與世長辭。

　　他將戴維放在沙發(fā)上，蜷伏著的，仿佛初見的姿勢。

　　走進(jìn)畫屋，掀開白布，卻看見海天一線的遼闊，一只搖搖晃晃的船，寧靜得讓人想哭。

　　詹姆斯突然崩潰地哭出聲來：“為什么？！為什么？！”

　　他瘋狂地對畫作們又踢又踹，卻無法讓戴維再氣醒過來，厲聲呵斥。

　　許久，他平靜下來，想到戴維的下樓一月前已經(jīng)搬走，整棟樓只剩下戴維一人，便隨手掏出打火機(jī)點(diǎn)燃客廳的窗簾，想要同歸火場，卻在火焰將要燒到身上時，飛快地跑進(jìn)畫室抱著戴維的畫跑出火場。

　　他沒辦法忘了那雙染著染料的手，沒辦法忘掉世上最藍(lán)的那雙眼睛。

　　Chapter 6

　　他坐在火爐前，望著火苗凝神，目光悠長得像要飄越歲月，頭上花白的發(fā)卻印證歲月已逝。墻上掛著幾幅畫，有些紙張邊緣似乎有燒毀的痕跡。

　　有的畫著教堂前的少女，有的卻是孤寂的行人。

　　還有一望無際的海。

　　他望著那海，睡意沉沉，爐火照在臉上，照出歲月印刻，竟不自覺睡了過去。再醒來是被女傭吵醒的，對方慌亂的臉色幾乎遮掩不住，看到他的怒意，經(jīng)不住哭出來。

　　“我打掃時看見有灰塵落上去就想著清理，沒想到最后竟然弄破了。”

　　老人看著飄蕩的小船，耳邊響起戴維的聲音，忽然想，船長到頭來也沒找到自己的愛人，他只是飄蕩著，飄蕩著，行了幾十年的船。

　　目光含著痛惜地想要上前細(xì)看，卻看見海的背后，似乎還有別的顏色。有一種沖動，促使著他撕開大海那幅畫作，等他回過神，那幅畫已經(jīng)被撕開了。

　　海的背后還是海，只是畫著一個年輕人，他閉著眼，在海風(fēng)的陪伴中睡著了。

　　畫的一角有一句詩，字跡至今清晰。

　　——“我要怎樣愛你？讓我細(xì)數(shù)端詳。我愛你直到我靈魂所及的深度、廣度和高度，我在視力不及之處，摸索著存在的極致和美的理想�！�

　　——你讓我看到孤獨(dú)外的希望，看到海，看到尋找愛人的船長。

　　——我怎么敢讓你知曉我的愛意，和背后的恐懼？

　　老人撫著畫，手指顫抖，眼淚順著皺紋滑落。

　　……

　　“據(jù)報(bào)道，昨夜我市著名畫家詹姆斯在家飲彈自盡，具體原因目前無從得知，我們從他的女傭身上得知部分原因，在這幅畫的背后，究竟有怎樣的故事……”

　　Chapter 7

　　我曾愛過一片海，存在他的眼眸中，我知道，這�？梢钥梢匀菹伦铨嫶蟮啮L魚，可以留住最易散的云朵。

　　同樣也會淹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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