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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這個時節(jié)下雪再尋常不過,道真總壇在秦嶺往北的深山,路途崎嶇不必說,又設了掩人耳目的結(jié)界,沒人帶路,十有八九會以為撞見鬼打墻,到了深冬大雪封山,便是本宗弟子也不愿出門了,觀中靜悄悄的,或有拜入山門不久的童子嬉鬧頑皮,一身棉袍厚重暖和,跑在雪地里雖然臃腫,因為是小孩子,倒也覺得很可愛。
這一年卻只是干冷。
伙房在隔壁院子,燒開的水倒進盆里,路上慢幾步,待進了門摸起來便已溫涼,呵氣成霜,爐子墩在角落,臨睡前用湯婆子暖被窩,火盆當?shù)胤艃蓚,原無鄉(xiāng)在屋子里走來走去,還要讓人再添,倦收天拉住他,你這是不怕我上火?
那就再端半盆水坐爐子上。原無鄉(xiāng)的建議繼續(xù)被否決,前來幫手的兩個年輕道生一通忙亂,熱出頭汗來面面相覷,深覺‘傳聞中的’南北雙秀跟大家也沒什么特別不一樣,尤其原無鄉(xiāng),銀驃當家看不出年歲,說話還挺平易近人的,臨走時每人封了包好茶葉,煙雨斜陽的私房存貨,就算沒什么高明的手法,簡單熱水一沖,也是滿屋子沁人心脾的清香。
倦收天喝了一個月的好茶,他個人愛好有限,對生活水準從不吹毛求疵,修行有成之后宅在永旭之巔,過著傳說中吸風飲露不食人間煙火的先天日子,廚房除了燒水基本熄火,想不起置辦東西,更不知道自己手里有多少錢——例銀每月有北宗的賬房給記著,快到年底了讓人送來,照例拉一車年貨,倦收天把能分的當場分了,不能分的碼進庫房,順便把過期不能用的翻出來扔掉。
提起扔東西,倦收天偶爾也會覺得自己敗家,但比起一年一次的愧疚,他更煩惱理財,日久天長,只知道自己手頭有錢,但不知道有錢到什么程度,別人的話,看見北大芳秀一身金燦輝煌,也說這人有錢,腦補的數(shù)字滾雪球一般越來越大,約摸能買下整個南修真的地皮。
我買南修真的地皮干什么……倦收天對這個問題十分茫然,置辦房產(chǎn),收租子?
彼時南北道真的仇恨愈積愈深,倦收天不待見這事,想了一會兒,非常直率的,天真的表示,他只念叨過煙雨斜陽的山頭。
于是八卦立刻滾的有N個雪球那么大,原無鄉(xiāng)聽說后不以為意,他坐在自家院子里泡茶喝,看陽光下白的發(fā)亮的積雪,看雪地里剛開不久的梅花樹,烏飛兔走,距離他與倦收天上次見面,早不知過了幾多年月。
原無鄉(xiāng)比較有生活情調(diào),同是一個人過日子,卻比倦收天豐富許多。
煙雨斜陽選址是精心挑過的,好風水,清靜之外,四時皆有令人流連忘返的美景,適合修身養(yǎng)性,紫藤和女蘿繞過籬笆,安靜裝點綠蔭蔥蘢的院落,原無鄉(xiāng)喜歡這些生機勃勃的植物,但也沒有刻意去養(yǎng),后來收了莫尋蹤作徒弟,為了照顧小孩子,在屋后辟了片菜地自給自足,南宗許多事不必他出面,他也樂的清閑,無聊之余,只好在生活質(zhì)量上尋找寄托。
所謂的生活質(zhì)量,并不是指刻意燒錢,原無鄉(xiāng)也有銀子,他與倦收天這方面走兩個極端,凡事喜歡井井有條,理性的享受著。
從另一個方面解釋,獨自過日子的人大多肯將就,一旦帶起小孩,往往發(fā)掘出無窮的潛力來,因為莫尋蹤的緣故,原無鄉(xiāng)時不時點個新技能,比如手工,比如廚藝,后者在漫長的歲月里不斷精進,最擅長的一項大家都知道,乃是燒餅。
倦收天說,我想吃燒餅。
原無鄉(xiāng)不假思索的拒絕,不行。
倦收天沉默了,原無鄉(xiāng)收拾完藥箱,一抬頭,那人擁著被子坐床邊,眼巴巴瞅著他:原無鄉(xiāng),我想吃燒餅。
……傷沒好吃什么燒餅。
吃了就好了。
倦收天面不改色的扯淡,原無鄉(xiāng)口才不差,此時此刻卻無言以對,壓抑住吐槽的沖動拉開話題:銀耳紅棗粥煮的差不多了,該去看看火候。
倦收天看原無鄉(xiāng)走出去,他放平了枕頭,重新慢慢躺下。
倦收天這一個多月基本是在床上度過的,起先昏了幾天幾夜,醒后不知今夕何夕,他想去外面走走,原無鄉(xiāng)不準,也不告訴他六王開天如今是怎樣局面,總是悶在一處心情自然不佳,某次氣氛不對幾乎吵起來,披了衣服就要下地,原無鄉(xiāng)好說歹說終于失了耐性,一把將人推倒在床被上,那人用力掙開他的手臂,原無鄉(xiāng)不耐煩的想,有完沒完了,他摁住倦收天,又怕壓到傷口,近在咫尺金色的眼睛氣咻咻瞪著他,也不知如何想的,索性一低頭親了下去,那人果然安靜了,給嚇的,一緊張還自己咬破了嘴角,原無鄉(xiāng)哭笑不得。
別鬧了好不好。原無鄉(xiāng)說,他幫倦收天理了理頭發(fā),人病著,穿著裝扮都是家常模樣,神情懨懨的,下巴都尖了些。
倦收天的長相,屬于算命先生嘴里非富即貴的那一類,年少時頗有幾分圓潤,日后長成也脫不了嬰兒肥,好在被氣勢彌補,除了原無鄉(xiāng)沒人敢捏他的臉。
倦收天氣勢起來的時候,金鋒出鞘漫天華彩,更不必提雙秀聯(lián)手巧奪無極變,平時看著沉默寡言的,難得放言‘吾既收天,誰敢收吾’,法陣中陰陽雙魚風云旋動,劍雨鋪天蓋地鬼神避易,光華萬丈的一塌糊涂,頓時吸引敵方無數(shù)怨毒憤怒的目光。
沖啊!弄死倦收天————。!
我親眼看見他殺死XXX!!
打倒北芳秀!——咦?!
諸如此類,不愧苦境神T的稱號。
這都什么跟什么……原無鄉(xiāng)扶額,巧奪無極變是雙人劍陣,他維持著陣基運轉(zhuǎn),用眼神提問,倦收天也不甚清楚,他一面不解,一面繼續(xù)拉仇恨,淡定的繼續(xù)往前邁步,劍雨破空刺穿革甲骨肉,遍地殘骸斷肢,血花潑濺。
便是無情戰(zhàn)場。
原無鄉(xiāng)沒想過,這樣的日子會持續(xù)到哪一天。
出世的高人,入世的先天,故事里冠冕堂皇蒼生大義都需要一個機緣,真正面對生死久了,更多的是倦怠,作為同時期被重點塑造的角色之一,無論是誰,皆注定經(jīng)歷所謂命運,再于命運洪潮中不斷掙扎喘息,或狼狽,或麻木,苦境有野心勃勃層出不窮的反派,自然更不少前仆后繼舍身成仁的義士,或壯烈,或堅決,但生死一線幻覺中掠過的,也許只是許久之前某個不足為外人道的片段,比如一盞未飲完的酒,一句未說出口的話,甚而是一段不及并肩走完的路。
從永旭之巔到煙雨斜陽,如今再沒有一條路。
森獄亂世之初,黃泉歸線擴張,破山裂石,將永旭之巔的住處毀的磚瓦不剩。住哪里都是住,非常時期么,倦收天難得開玩笑,只可惜了被埋在山石下的無數(shù)銀子,若是兌成面粉油鹽芝麻,能做三輩子也吃不完的燒餅。
原無鄉(xiāng)也笑,他的雙手重新接過了,還在適應期,暫時做不了需用巧勁的活計,比如揉面。
其實也不打緊。倦收天不過說說,誰料往后情勢越來越緊,竟不能歇口氣,森獄、紅冕、彩綠險磡,這是天命叵測的江湖,生死莫問,若相守一刻已是幸運,那么并肩至死,則是心照不宣、此生莫逆的承諾。
獨自一人便不能活下去么,如此風花月雪拌狗血的料理,理性的答案自然是否定。
倦收天或者原無鄉(xiāng),無論是誰死去了,剩下的人都不會一蹶不振,當此亂世,活著比死去竟更需要勇氣,相較痛徹入骨的思念與漫無盡期的孤獨,死亡帶來的平靜幾乎成了安慰,偶然聊起,倦收天說,他不能想象這樣的自己。
那,會是怎樣?
倦收天想了想,也許……只是很難過,很難過而已。
原無鄉(xiāng)記得那一刻倦收天的目光,平靜坦然,像在說一件尋常不過的事,比如天氣,比如第二日的約戰(zhàn)。
他將手蓋在倦收天眼睛上,柔軟的睫毛刷過掌心,他用嘴唇碰了碰,然后說,等一切結(jié)束了,我們便退隱煙雨斜陽。
原無鄉(xiāng)帶著倦收天回道真總壇時,馬車外北風呼嘯而過,已然入冬了。
倦收天傷的太重,他毫無知覺,昏沉沉躺在原無鄉(xiāng)懷里,喂藥的時候只得灌下去,因為胸骨碎裂,又怕嗆到了刺激傷口,需要小心翼翼。
原無鄉(xiāng)看著倦收天,忍不住嘆氣,這一仗打的,好像一輩子的血都流光了。
倦收天不知道自己那時的模樣,原無鄉(xiāng)的話,寧可自己忘了,他也有恐懼的時候,這一點上,他比倦收天有太多心理準備。
事到臨頭,仍然震的不輕,銀驃玄解化出刀劍上手,打定主意與鬼方赤命拼命,哪知血泊里的人又慢慢爬起來,拄起長劍挺直了腰背,血流如注,沿金鋒淋漓而下。
道不虛行只在人。原無鄉(xiāng)無數(shù)次聽見這句話,輕而堅定,甚至他或許沒有聽清,但又無比確信的一句話,倦收天并未看向他,玄解刀劍鏗然一擊后隨光化消雙掌,像他們無數(shù)次演練過的一樣,九陽天訣一式歸真,金劍如電劃過的剎那,另一道銀色身影比肩而至,風刃撕裂空間,沖破天光重云晦暗,電光火石的交鋒過后,他重新站定,眼前一切被血色漸漸遮掩模糊,耳邊萬籟俱寂。
馬車轔轔,往他們陌生許久,又重新熟悉起來的故居駛?cè)ァ?br> 原無鄉(xiāng)。
他將車簾略微掀起一點縫隙,看見日薄西山,更加老去的蒼松翠柏,還有坐落在遠處的古舊道觀。
原無鄉(xiāng)。那聲音又叫他,指尖虛弱的碰在他手腕上。
還活著,還在一起,像他希望的那樣。
他便應他,將靠在懷中的人抱的更緊了一些。
晚上將要睡下,院子里傳來很輕的樹枝斷裂聲,仿佛被雪壓斷似的,倦收天回憶,小時候——是說南北道真還未分裂的時候,兩個人住一起,總喜歡在雪天里出去玩。
原無鄉(xiāng)剛從外面回來,笑道,我以為你都忘了。
不至于。倦收天兀自出神,只是師尊和師兄管束太嚴,不好跑的太遠,記得在殿前堆過雪人,打雪仗……
這一年既有三陽,又有音土,將苦境氣候影響的亂七八糟,至今不曾落雪,倦收天略遺憾。
這么喜歡雪?原無鄉(xiāng)走近了,坐在床邊。
不是。他便笑笑,只是一場雪也不落,總覺得不像冬天,時間都停住了。
已經(jīng)過去大半了,等再過了年,會漸漸暖起來,山腳河邊那片柳林也會返青。原無鄉(xiāng)頓了頓,一切都會好起來。
冬去春來,那自然很好。倦收天點頭,說著抬起手,接過那人遞來這一年的最后一束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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