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第 1 章
玄同決定再往苦境時,殿后的楓樹林又一季轉紅了。
初始種下只有兩株,苦境地氣迥異于森獄,雖認命的生了根,很長一段日子里卻無精打采,他找來園藝工匠囑咐一番,便不再理會,偶爾早起練劍記得澆水,覺得似乎比幾個月前高了些,枝葉仍十分纖細著,怯怯站在空闊的土里,被劍風掃到,身不由己搖晃兩下。
玄同殿那時鎮(zhèn)日人來人往,亂紛紛籌備大典,主人從未經(jīng)手過這樣事務,典儀官年紀頗大了,顫巍巍呈上手中卷軸,玄同自認記性和耐心都不差,轉眼被鋪天蓋地的各類瑣碎纏到頭痛。
森獄沒人了嗎。玄同回憶著,往日這些事都是誰在辦,筆滾落硯臺,墨痕沾在白瓷茶盅上,觸手冰涼,他靜坐片刻,末了想起些什么,又說不出口。
晚上近侍送來制好的冕服,玄同慣穿紅,森獄尚玄,如今新王登基,他既是重要的位置,特別飾以朱色,云蝠龍紋,衣領袖口石青底銀線鑲滾,尺寸遵循舊日,系上腰間衣帶卻有些空,侍從量過衣褶,記下需要改的地方,再讓他看發(fā)冠。
早些年里,黑月天阿近旁的瀑布底層有少量火玉產(chǎn)出,供奉王族使用,然而戰(zhàn)火綿延數(shù)載,火玉如今萬金難覓其一,燈燭照耀下,不過是品相尚佳的一顆寶石,玄同理了理紅珊瑚垂墜的瓔珞,近侍誠惶誠恐低著頭,只聽道,很好,就這樣罷。
品軼地位有了些微的不同,體現(xiàn)到日常,便是再不能隨心所欲,他并不擅長理政——再不愿與那人有所牽扯,至少這句話是不錯的,雖然后面還跟著素還真的一句,被評價者本身無意于此,無可奈何世上還有責任二字,伏案整日,挑燈夜半,這些陌生許久的光景,僅僅存在于少年時諸皇子習文的上書房,那里永遠是吵鬧喧囂的,屬于他的一片空間又總是安靜著,血緣上玄闕與他最為親近,但那般天生疏情的模樣每每冷場尷尬,令對方覺得無聊,于是恭敬冷淡的稱呼起‘四皇兄’,轉頭去與年紀稍小的玄離說話。
他一開始并沒有這樣淡漠的,注意到這個細節(jié)的還有旁人,甚至更安慰過他。
他記得年少時與玄臏的種種,就像他不能夠忘記玄臏的變化,他看見他的痛苦,宣泄過后的忍耐,忍耐背后漸生的涼薄,一點點妝飾出溫文謙和的面貌,坐在床邊喂他驅寒的湯藥。
那時他被救醒,不愿意與任何人說話,閻王百忙中前來探望,他裝作睡著了,用棉被將自己裹的密不透風,悶出一頭熱汗,沖不散深入骨髓的恐懼。
不會落下什么毛病吧。聽見那個人喃喃自語著,語氣憂心忡忡。
非非想說不會,待閻王走了,便拍一拍枕頭,再捂下去要發(fā)燒啦!
/
非非想歪著腦袋,耳邊細長的金鏈子一晃一晃。
可愿再回森獄?玄同問他。
如今森獄不比過去了,他還是跟他回去,小白兔也跟著,回去到龜森林。
龜是最長壽的,天地之間,除了龍,很少有能活過烏龜?shù),非非想糾正,其實他有玄武的血統(tǒng)。
非非想自夸道,想我自初代閻王起——哎喲!干什么,小白兔掄起巨大的包裹撞他。
非非想捂住嘴巴,打了個哈哈再不提了。
世間何來二十八代閻王呢。
玄同道,從此往后,森獄之主不再沿用閻王名號。
神思表示無所謂,他很虛弱了,每說一句話都要花費很大力氣,睡在縛索袋里,隔十天半個月出來跟人說話,倚老賣老,指摘玄同這個做得不對,那個做得不好。
年紀大的人容易話嘮吧。玄同想,他喝茶,耐下性子聽神思喋喋不休。
神思被噎住了,末了嘆口氣,不如說,趁還能活動的時候……
你會死嗎。玄同打斷他,畢竟是他的副體之一。
神思不語。
隨遇不希望你離開。
沉默許久,玄同道,我該走了。神思在背后開口,那么你呢。
你希望我活下去,還是——
玄同拉緊縛索袋的抽繩。
錦囊是風谷來客的,當年商清逸搞半自殺式襲擊,壯烈在閻王手下,落寞的神思輾轉燹王與素還真身邊,不知素賢人如何跟他談的人生,總而言之,最后仍回到森獄,他不樂意住有人日日供奉的神殿,安居在半舊的錦囊里,等著人來看他。
世間哪有長盛不衰呢。
朝代更替,年華老去,時景飄風。
玄同道你不必跟我感慨這些。
神思與閻王劃清界限,歸根究底,卻仍是那人的一部分,玄同跟他說話,很長一段時間里都不自在,他不習慣此種畫風的閻王。
那人對權利的欲望是無止盡的,唯恐自己一朝死去,眼前擁有的一切便拱手他人,權力之外,沒有不能舍棄的東西。
如今談起,玄同的心情平靜宛如死水,但依他一慣淡漠的面容表情,神思堅信那是故做掩飾,最早與玄同見面時,對方不肯稱他父親,如今亦然。
玄同不想理他。
殿里燈燭昏昧,安靜守在外間的祭司低眉斂目,很年輕的樣貌,他鎮(zhèn)日清閑,工作不外乎添供香料,或者踩了高凳掃凈屋梁沉積的浮灰,縛索袋軟趴趴放在案上,偶爾動一動,像跑進去只老鼠似的,偏殿里經(jīng)年的竹簡和書冊很少翻閱,偶爾會有身份尊貴的人前來,他便執(zhí)燈引路,看對方的手指一行行劃過書目,深紅衣袖蓋在手背上,不經(jīng)意間滑落,顯露瘦削的腕骨。
這些你通讀過多少?
約略……七成。他答道,微彎下腰,古字繁復難辨,偌大森獄,已經(jīng)很難找到通曉全部的老人了。
/
文字湮滅于歷史,歷史沉淪于光陰,相較苦境的悠久,森獄已逾千載的歲月仍是短暫,他不能相信所謂史書記載,一切都可以被篡改,而關于王者的描述從未真實。他折起刻意避開的篇章,金色綴著鮮紅流蘇的書簽夾在縫隙,那是一柄薄而小的劍,花紋精致,但不小心會劃到手指,他將書擱在隨遇枕邊,換過一枚普通的書簽。
玄同初見隨遇時,孩童一襲潔凈白衣,銀色柔軟的頭發(fā)蓋著眉梢,他的眼神同樣柔軟,有著與年齡相符的好奇。
孩子在時間的樹下靜坐著,翻一本極厚的畫冊,身邊依偎皮毛雪白的巨犬,看見城主和陌生人,鼻尖輕輕一觸垂落的衣角,百無聊賴在草地上打了個滾。
你是要帶我走的那個人嗎。
是。玄同半蹲在他面前,我是你的叔叔。
那是阿爹的兄弟?
玄同點頭,我來帶你回家。
孩子碰了碰他垂落臉頰的一縷頭發(fā),紅的像火。
可是,隨遇跟叔叔一點都不像。孩子回頭望著時間城主,后者只閑閑微笑,將手搭在他肩上。
叔叔跟你阿爹長得很像,但隨遇比較像母親。玄同溫聲道,又重復了一遍,我們該回家了。
蠟燭次第吹滅,孩子在睡夢中松開了他的手,呼吸均勻恬靜。
玄同放下帷帳,他又看了一眼隨遇的面容,柔弱的,天真的,臉頰圓潤而稚嫩,除了銀色的頭發(fā),的確與玄囂并不相似。
但少時的玄囂又該是怎樣,拋卻太多年的記憶,要再重新追回,難得令人望而卻步。
玄同殿的劍窖曾迎來陌生訪客。看守的侍衛(wèi)據(jù)實以報,在主人外出的時候。
他說什么?
決戰(zhàn)前夕,十八皇子在殿內獨自待了片刻,沒有任何吩咐。
滿地月光匯聚而成的湖水,劍鋒森冷明亮,它們沉睡在光的深處,如冰如火,如山如淵,呼嘯的風帶過只言片語,細細聆聽,或可尋得他想知道的答案。
——他說要為我毀盡天下之劍。
玄同笑笑,隨遇想了一想,叔叔會生阿爹的氣嗎?
唔,不如說比較無奈,終究是兄弟。
玄同說起年少時與玄囂的相處,那人的喜好、性情、甚至是偏愛的食物,至于鳩神練,因為不了解完全沒有頭緒。
孩子眨著眼睛,靜靜看著他。
隨遇?
叔叔說過和阿爹長得很像,隨遇在想阿爹的樣子。
正在掖被子的手頓了一頓。
宮中有你父親的畫像。玄同轉過身,明日我?guī)闳タ础?br>
他踏上樓梯,當年十八皇子深得閻王喜愛,無事不允,這座風格特異的城池便是證明,塔樓環(huán)繞白色城堡,站在平臺可將周遭領地一覽無余,沖天的塔尖偶爾掠過飛鳥,高不勝寒。
一切距離在歲月黯淡后漸漸模糊,然后可以裝作不曾存在,拉近了,背著光影輪廓明晰,蒼白基石染綠青苔,墓碑沒有名姓。
他想起他的兄弟,狂妄而不可一世,他聽說他坐在葬天關最高的位置上,在死后低下了頭顱,一生中從未有過的安靜,再不會更安靜。
腰間長劍忽然在鞘中顫動不已。
是你嗎。玄同微側過身,背后回廊空洞漆黑,他恍惚聽見槍鋒破空,以和劍鳴。
這一夜有白麒麟入夢。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