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蘭生，我還是去幫你做月餅吧！”風(fēng)晴雪把手里的剪刀一丟，沖著廚房喊。
　　方蘭生一哆嗦，手里一把面粉就飛揚起來，中秋將至，琴川天朗氣清，丹桂飄香，而方家廚房里局部小雪。
　　日子過得飛快，總覺得十八歲那場旅行還是昨天的事，轉(zhuǎn)眼間女兒卻已經(jīng)要出嫁了。寫信給風(fēng)晴雪告知沁兒的婚期，沒想到她收到信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騰翔過來，要送沁兒禮物。
　　“別別別，晴雪你怎么還跟我客氣，辦喜事那天你要能來就再好不過�！狈教m生望著風(fēng)晴雪因為剛剛降落而結(jié)了水珠的發(fā)梢直擺手，生怕她下一秒就掏出條斑斕的蛇。
　　多年不見，風(fēng)晴雪看上去一點沒變。
　　“我也很想幫小沁兒準(zhǔn)備婚禮呀�！彼χf。
　　有一回在西北路過一個村莊，村口的樹梢上掛著紅綢，從樹下到祠堂門口的空地沿路擺的都是一排排的酒席，香味大老遠(yuǎn)的就能聞得到。過去一問，就被熱情的村民拉著坐下一起吃，說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嫁給村里最有出息的小伙子，擺流水席呢，今天是第二天，你來的不錯，明天還能吃上一天，后天婚禮一起熱鬧熱鬧還有一頓。風(fēng)晴雪當(dāng)時捧著一碗臊子面就開始出神，原來成親還可以這樣的，與這么多人分享喜悅，多好，只是自己也許永遠(yuǎn)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方蘭生聽了流水席的故事，說我們這兒習(xí)俗不一樣的，不過也很熱鬧就是了。然后想了想，請風(fēng)晴雪留下來幫忙準(zhǔn)備沁兒的嫁妝，過幾天就是中秋，一起過節(jié)也好。
　　可惜世事總不能盡如人意，比如讓風(fēng)晴雪剪個“囍”字窗花，就比讓她砍一群妖怪要難得多。在剪壞了第九張紅紙之后，風(fēng)晴雪丟下了剪刀，覺得方蘭生一個人做月餅肯定忙不過來。
　　孫月言在一邊掩面而笑，展開九個殘次的囍字，說晴雪別急，第九個已經(jīng)比第一個好很多很多了。風(fēng)晴雪收拾了一下心情，微笑著拿起了剪刀開始接受孫月言的指導(dǎo)。
　　方蘭生在廚房里聽了，長舒一口氣，暗自感謝自家夫人英勇相助。
　　可是該發(fā)生的總會發(fā)生，風(fēng)晴雪終究沒有放過月餅。方蘭生把月餅都送進(jìn)爐子里開始烤，剛松了一口氣，轉(zhuǎn)身回頭就看見風(fēng)晴雪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廚房，正在對著爐子念念有詞。
　　“這是什么？”方蘭生詫異。
　　“幽都祭月亮的禱文，有靈力的�！�
　　“能讓月餅更好吃？”
　　“差不多吧。幽都雖然看不見月亮，但是我們知道女媧大神的神力是和月亮有關(guān)的，所以也會有祭祀月亮的節(jié)日，想來和你們的中秋節(jié)還挺像的。別的祭祀大哥總會去神殿里，只有祭月的時候十巫會出來帶大家一起念禱文，喝酒，吃圓餅。我小時候就覺得念過禱文之后餅就會特別好吃�！�
　　方蘭生聽到這些陌生而熟悉的字眼，心里一空，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覺得廚房里靈力流動，在烤爐里蕩起一圈漣漪，并沒有注意到腰間的青玉司南佩，微微地亮了亮。
　　就像他從蓬萊出來的時候，恍恍惚惚，也沒注意到玉佩的異動。

　　2.
　　又到中秋，月兔伸了個懶腰，從桂樹下把埋了一年的鏡子挖出來，拂去塵土，照了照白毛長耳朵的自己，然后念動咒語。
　　鏡中現(xiàn)在是一位翩翩佳公子，衣冠勝雪，眉目溫柔。兔兒爺一年一度去人間收貢品的夜晚到了。
　　在云端飄了一會兒，發(fā)覺江南地方有少許異動，有熟悉的靈力氣息和很香的貢品味道，于是落腳。
　　一眼就看到那只比別的月餅大一圈的家伙，金燦燦的餅皮中央的花紋是只鳳凰的形狀，煞是好看，壓著一小堆月餅盤踞在食盒正中央。
　　這家主人不是個修佛法的嗎？怎么看不出來他家月餅盤子里有不對勁��！那個和主人一家一起望月亮聊天的女子像是女媧的人啊，靈力瞧著也不低，是不是不認(rèn)識月餅？盤子中間那個東西怎么看都很可疑吧？
　　兔兒爺在這戶人家里里里外外轉(zhuǎn)了個遍，確認(rèn)沒有其他異狀，想了一會兒，默默地把那只鳳紋大月餅收進(jìn)袖子，給了院子里的人一個來自月亮的祝福。
　　也沒心思逛別的地方了。月兔回到廣寒宮，把大月餅從袖子里抖出來。
　　“別裝了，何方妖孽？”
　　“兔仙人好眼力，連在下這一縷殘魂，都不肯放過嗎？”月餅里傳出個幽幽的聲音。
　　“殘魂？難怪我認(rèn)不出來你是人是妖還是……仙？”
　　“是什么又有何重要？我以二魂三魄沉浮人世數(shù)千年，人和畜生的身體都曾用過，如今更是散落得只余一魂一魄，先是附于玉石，又被靈力所驅(qū)，寄身于糕點，自然已是什么都算不得~仙人若是想尋個稱呼相稱，叫在下死者倒更合適�！�
　　“沒有名字嗎？”月兔聽得很是詫異。
　　“用過太多，皆已不記得。”
　　“你和琴川方家或者女媧族人有什么關(guān)系？”
　　“不清楚，或許是故人吧�！�
　　月餅里的聲音聽著有些寂寥，月兔一時覺得有些可憐，把月餅拾起來，找了個琉璃盤子，放在上面，目光平視著它。
　　“那你記得什么？”
　　月餅仿佛思考了很久，才打破了沉默：“我記得一首曲子。”
　　還有一個人。
　　“什么曲子？唱來聽聽�！�
　　“在下不擅歌喉，無法獻(xiàn)丑�！�
　　“有你這樣吊人胃口的嗎？至少也說說是怎樣一首曲子？”
　　“那首曲子我彈了很久，從數(shù)千年之前，還有完整魂魄的時候就開始彈。多數(shù)時候是自己彈，偶爾有聽者，但只有一人曾與我合奏�！�
　　“哦？是一個你愛過的人吧？”月兔眼前一亮，脫口而出。
　　“是一個我從前認(rèn)識的年輕人�！睔埢曜灶欁缘剜Z，“名字……我叫他少俠。他會吹葉笛。”
　　月兔饒有興致地盯著月餅。
　　“我好像還能看見他�！痹嘛炌耆萑肓俗匝宰哉Z，“他有那么一雙眼睛，黑得像黑曜石……眼睛里還有那么一種神情……”
　　“哦，這么說，你是愛他的了�！痹峦命c點頭，“需要我把你送到他身邊嗎？”
　　“身邊？”月餅的聲音突然變得鋒利，接著是很長的沉默。
　　“他死了�！彼K于說，“他十七歲就死了。令你失望了吧？”
　　月兔有點憂郁地捧起臉，他思考了一會兒，決定繼續(xù)提問。
　　“我想你跟這個少俠，相愛過吧，月餅？”
　　“我曾經(jīng)和他很親近。”月餅說。聲音含糊而悲傷。
　　“那么他是如何那樣年輕就死了呢？不治之癥？”
　　“我想，他是為我死的�！睔埢昊卮�。
　　聽到這個回答，月兔感到一陣莫名的寒意。一個陌生人的事情并不會讓他有這樣的感覺，能使他在花好月圓的夜晚感到寒冷的，只有命運。他沒有接著問下去，甚至不希望殘魂再說什么。
　　“我一定是害了他。當(dāng)然，我害過許多人，心中早已不會有波瀾�？晌抑牢液α怂�，我不過是為了活下去。可我害了他，因為我感到疼痛�！睔埢甑脑捄翢o章法。月兔將目光移向窗外。
　　“他要與我有個了斷。我等了三天，他就來了。我看到那雙眼睛，他從空曠的那頭走來，他叫我先生，告訴我我們都是凡人。”
　　月兔奇怪地盯了月餅一眼，心想如果有人樣的話此人這時一定是在說夢話。
　　“說了這么多，讓兔仙人見笑了�！痹S久，月餅恢復(fù)了清醒的語氣，“區(qū)區(qū)殘魂，只余些許破碎記憶，真假更是未知，仙人聽過就罷了�！�
　　月兔等了好久，月餅再也沒有發(fā)出聲音。他決定不去管它，就這么讓它睡在廣寒宮的琉璃盤里，反正不會發(fā)霉。他跳出窗子，爬上桂樹，眺望人間。
　　一輪清輝照九州，月光像靈魂一樣剔透，飄落到所有生者和死者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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