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兩個人在嗑瓜子。

　　葵瓜子。

　　瓜子皮兒散亂的鋪在地上。

　　有風(fēng)吹來，但吹不動地上的瓜子皮兒。

　　嗑瓜子的聲音很響。男的一只手還在抓著一罐啤酒。女的一手抓著可口可樂。

　　誰都不說話。

　　瓜子皮兒一片片的被甩下。腳下的地面上，甚至鞋面上，褲腳上，也有瓜子皮兒。

　　啤酒喝完了。

　　可口可樂也沒有了。

　　瓜子還有。

　　誰都不說話。

　　繼續(xù)咳瓜子。瓜子皮兒，一片片被甩到地面上�？雌饋碛泻诘挠邪椎�，白的是里兒朝上。誰都知道葵瓜子里白外黑，倘若是紅瓜子則是紅色外皮兒的。

　　地上的瓜子皮兒看起來和沒有吃掉的那部分一樣多了。

　　女的停了手，不嗑了。男的，也停了手，也不嗑了。男的看著女的，女的看著沒有吃完的葵瓜子。女的臉色有點(diǎn)發(fā)白，沒有吃的瓜子粒粒飽滿。

　　兩個人還是沒有說話。

　　沒有說話，就像不會說話的葵瓜子一樣。

　　這應(yīng)該是冬天，男的女的都穿著厚的衣服。男的一件米黃色的高領(lǐng)毛衣，外披黑色夾克，脖子圍一條白圍巾。女的藍(lán)色牛仔褲，紅色羽絨服，不戴圍巾。

　　女的手中還有一把葵瓜子。粒粒飽滿。

　　她怔怔的看著手中的葵瓜子。

　　瓜子！葵瓜子。

　　黑色葵瓜子，粒粒飽滿的葵瓜子！

　　男的看著女的神情，專注得很，仿佛要從女的臉上找到她心中的東西，又好像要從她的臉上努力明白什么東西。

　　還是不說話。也不嗑瓜子。

　　兩個人定定的在那兒，像雕塑，更像不能移動的樹。

　　2

　　女的突然兩眼一眨。淚水來了。淚水像晶瑩的珍珠滾滾而下。

　　女的無聲的哭了。像決堤的洪水，一發(fā)不可收拾。

　　另一尊雕塑動了一動。

　　男的，男的用手在自己口袋里摸。

　　他要找什么東西。

　　看到她哭，他的臉上竟不顯一絲慌張。

　　也許，他已經(jīng)很多次看到她的哭了，或許他認(rèn)為她的這一次哭沒有什么意義了，反正結(jié)果都一些。

　　她哭了，他只是習(xí)慣性的要做什么。

　　他掏出一包紙巾。小小的，藍(lán)色包裝的紙巾，那種紙巾叫家樂園牌子，他們家鄉(xiāng)生產(chǎn)的。

　　男的用紙巾為女的擦眼淚。

　　女的淚水不停，男的要為她擦干眼淚。

　　男的手舉起來。他手中的紙巾就要貼上她的臉了。

　　女的突然吸了一下鼻子，淚水像關(guān)閘一樣頓住。

　　她劈手奪過男的手中的紙。

　　女的自己很快的擦干眼淚。

　　仿佛下著雨的天空突然停了，女的臉上顯出淡淡的酒窩，天生的笑意夾雜有些許的傷感。

　　她又嗑起瓜子。

　　嗑得很快，一把又一把抓在手中，送到嘴里，吐到地上。

　　有冷風(fēng)吹。

　　兩個人都不說話。

　　不說話。男的看著女的，神情也有傷傷的笑意。

　　女的嗑瓜子，一翕一張的紅唇掩飾不住悲戚。

　　誰也不說話，很安靜。

　　3

　　葵瓜子。

　　黑色的粒粒飽滿的葵瓜子，抓到手中，送到嘴里，子兒吞到肚子里，皮兒吐到地面上。

　　日子也是這樣，抓到了手中，可它也不是你的。有一些日子像快餐一樣被你消化掉，有一些日子則被你有意無意的丟到一旁，假如日子也像葵瓜子，能吞了它的子兒吐它的皮兒該多好，可人們往往不是全吞了它就是全吐了它。這些構(gòu)成人生的許許多多的日子，有很多并不和葵瓜子一樣由著人的心意去嗑它的子兒吐它的皮兒。很多東西有點(diǎn)似葵瓜子，但很多東西都不是，這是不可否認(rèn)的事實(shí)。

　　事實(shí)，鐵一樣硬，鐵一些冷的。

　　事實(shí)！

　　女的繼續(xù)嗑瓜子。

　　一粒粒飽滿的，有光澤的瓜子！

　　子兒吃下去。

　　皮兒吐出來。

　　吐到地面上。

　　男的看著女的。

　　男的不嗑瓜子了，雖然剛才還在嗑著，但是他發(fā)覺啤酒沒有了，所以不嗑了。

　　男的覺得，瓜子總得有什么東西送才好。所以一罐啤酒沒了，他也就不嗑了。他看著女的嗑瓜子。一片片瓜子皮兒吐到地上。

　　女的和男的不一樣。她不認(rèn)為嗑瓜子非得有些什么東西送咽，當(dāng)然有也是不錯的，比方說可口可樂。但是沒必要非得在嗑瓜子的時(shí)候喝點(diǎn)啥，不喝點(diǎn)啥瓜子照樣是可以嗑的，子兒還是子兒，皮兒還是皮兒。

　　4

　　一片片瓜子皮兒堆在地上，像一堆黑色的塵。

　　生活中也有很多日子像瓜子皮兒一樣，堆在那里，沒人掃，也沒有人愿意掃，也有人不舍得掃。

　　粒粒飽滿的葵瓜子是和日子不一樣的。

　　男的看著女的把最后一粒瓜子咬在嘴里。

　　最后的一粒瓜子。

　　男的突然不希望女的把這最后一�？献余玖�。他想，還是不要嗑了吧。

　　5

　　男的自己跟自己在心里說開了話。

　　千萬不要嗑了，最后一粒了，可是為什么是最后一粒呢？這是我們最后一次在一起嗑瓜子了嗎？這是我和你相遇相聚的第五個冬天了。當(dāng)我們在一起，我們都是一起嗑著葵瓜子度過每一個冬天的。五個冬季，我們嗑了多少瓜子喲。吃著瓜子兒，吐著瓜皮兒，我們一起走過春走過秋走過了一個個快樂的日子。雖然偶爾也有一兩片陰云飄進(jìn)我們的天空，但是很快也會云開霧散的。然而為什么這個冬天一開始你就不快樂了呢？是我做得不夠好？是我錯在哪兒了？風(fēng)風(fēng)雨雨這么些年，我的真，我的情，我的輕，我的重，我的一切的一切，難道你還不明白嗎？難道你不能認(rèn)為我們就這樣走下去嗎，走啊走，手拉手到歲月的盡頭。我們是應(yīng)該繼續(xù)嗑著瓜子，讓我們的愛瓜熟蒂落啊。相伴五載光陰，我們的愛情還是綻放的花期，你就忍心它無果凋零？

　　6

　　地上堆滿瓜子皮兒。

　　手中還有一粒瓜子，大的那端捏在左手的母指和中指之間，小的那頭，含在唇間的兩排皓齒之間。

　　只需要輕輕的輕輕的一嗑，對，一嗑，這最后的一�？献泳鸵獔�(bào)銷了。

　　女的僵在那里。手僵在那里�？谥械墓献咏┰谀抢铩�

　　她的心里一片空白，腦海里一片空白。

　　相聚時(shí)光悄悄流逝。

　　她與他，今后再不相逢，就當(dāng)是擦身而過？她目光茫然，她的眼睛對著他，但是眼里已經(jīng)沒有他。？

　　有一個聲音在她心中響起：“你愛他嗎？”

　　愛！肯定的毫無疑問的，她在自己心里回答。

　　但是她又問自己。

　　愛，但是愛在現(xiàn)實(shí)面前是發(fā)育不良的，虛弱不堪的，僅僅因?yàn)閻�，就要不顧及其他了嗎�?br>
　　終于，女的牙齒輕輕用力，輕輕的，蘭花手指輕輕一甩，倆瓜子皮兒飄落到了地面。

　　男的看著女的把最后一粒飽滿的瓜子嗑了，吐了，子兒吃了。

　　他仿佛被什么重物擊中了胸膛，他身子晃了晃，臉色非常白，像張紙。

　　7

　　最后一粒瓜子。

　　黑色飽滿的葵瓜子，終于沒有了。

　　男的，女的，兩個人終于開口說話了。

　　兩個人的嘴唇張了張。“你－－”，兩個人同時(shí)說了一句你，又猛的住了口。

　　停一會。

　　也許有半分鐘，也許半分鐘不到，女人再度開口�！澳阆日f吧”，她說。

　　男的頭一抬，他看頭頂?shù)奶臁?br>
　　他為什么不在說話的時(shí)候看著她呢？女的覺得自己的一顆心一點(diǎn)點(diǎn)變涼，冷。會結(jié)冰嗎？會的，她在內(nèi)心這樣認(rèn)為。

　　男的說話了，他的聲音宛如一只鳥兒小心翼翼的在樹林里飛，好像避免碰到什么，卻又渴望碰到什么。鳥兒會撞到樹上嗎？

　　8

　　男的說：我愛你。

　　男的說：你也愛我。

　　男的說：這還不夠嗎？

　　女的看著男的，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心不再變涼了，她說：不夠。

　　女的覺得自己仿佛要生氣了。

　　男的仍然不看她。天空灰蒙蒙的，但是偶爾會有飛機(jī)飛過，響聲很響亮的從空中直傳下來。

　　他在等飛機(jī)飛過？

　　他說：為什么？他的聲音仍然像小心翼翼的鳥兒。

　　女的說：不為什么。

　　沉默。

　　沉默。

　　沉默！

　　男的說：那么，我祝你幸福！

　　說完這句話，他看著她，然后他俯下身子為她拂掉褲腳上的瓜子皮兒。

　　9

　　多年以后。

　　冬季，安寧的黃昏。

　　男的和女的坐在一起。

　　他們的小孩在他們面前寫作業(yè)。

　　女的織毛衣，男的嗑瓜子。

　　葵瓜子。

　　女的偶爾也抽出手嗑一兩粒瓜子。

　　粒粒飽滿的葵瓜子。

　　男的湊近女的耳朵，“喂，我想不明白當(dāng)年的情形，我還認(rèn)為你的老公不會是我呢�？梢哉f說為什么你最終還是選擇了我？啊�！�

　　女的笑了一下，“不為什么。”又說，“用得著說嗎�！�

　　男的追道，“說嘛。”

　　女的咬住一粒瓜子，輕輕的，將皮兒吐了出來，子兒嚼嚼，吃掉。

　　她嫵媚一笑，她說：在你為我掃掉褲腳的瓜子皮兒之時(shí)，我離開你的心動搖了，我重新認(rèn)識了你的細(xì)心與體貼，我想糟了，我徹底被俘虜了。

　　“葵瓜子�！蹦械拿济粢惶簦呛切ζ饋�。

　　一個細(xì)節(jié)讓愛情峰回路轉(zhuǎn)。

　�。�2009.11.17蝸牛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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