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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會館里其他人都說這兩天外面的風(fēng)沙很大,以是出門前,我多拿了頂黑紗斗笠好罩著。雖說穿一身家常湖色衣裳再戴那個看起來有些古怪,但一來我并不是去游山玩水找樂子,不必穿戴體面;二來眼下滿街可見用布遮住頭臉的人,多我一個也不礙事。
安瀾城很大,不過有史以來就不太平。在這里,最好的營生是開棺材鋪,其次是開醫(yī)館藥店,再次則是投身衙門當(dāng)捕快。三條路任你走上哪一條,都足夠在此地大撈一筆油水。然而我沒有這樣的運氣。這世上有許多生來就不能夠賺錢,而只會給別人送錢的人。眼下的我,就是這樣一個即將讓別人大賺一筆的冤大頭。
我要去的那家醫(yī)館離安瀾高塔不遠(yuǎn),因地方比較特殊,途中不可避免要經(jīng)過喧鬧擁擠的集市。那個集市在安瀾城北門的城門口附近,走到那里時,門邊貼公文告示的城墻腳下圍滿了人,熙熙攘攘的,弄得進出城的道路也不甚暢通。他們看起來是那么興奮,目光一個比一個閃爍,想必又發(fā)現(xiàn)了新的財路吧?也不稀奇,安瀾城這樣不太平的地方,還有什么比錢更可靠、更令人安心的?這年月你若是身無長物,一覺睡醒了伸懶腰時,手還能不能摸得著自己的腦袋都很難說。
麻木地擦過無數(shù)路人的肩膀,走到城墻下時我略停了停。果不其然,用四把精制匕首釘在那里的是一張通緝令,通緝那個犯案累累的江洋大盜--“夜煞神”古長青。官府將犯人的樣貌同官府文告一并畫在羊皮紙上,端的是圖文并茂:
“著京城府尹大人手令,懸賞緝拿盜徒夜煞神古長青,生死不論,另凡擒獲此人者,著令當(dāng)?shù)馗貌⑹诓犊煲宦;諸若帶職領(lǐng)功,連升五級。”
看那報酬,足夠一個平民半生無憂。
賞金固然是優(yōu)厚得驚人,更誘人的卻還是在安瀾城得獲捕快這一肥差,以及千載難逢的晉升機會。不過以安瀾府衙的名聲,光靠府臺大人一方印信并不足以取信眾人。關(guān)鍵怕還是釘告示的那四把小匕首:長約兩寸,柄末各鑲一枚藍(lán)田青玉。稍有見識的人都知道那代表著什么。有身居安瀾高塔之上、素有民間第一探聽司美譽的青玉齋作保,難怪大家伙都這么躍躍欲試。我想著,忍不住唇角拉動了下。
“喂喂喂,聽說沒有?青玉齋那位老當(dāng)家快遜位啦!”
“你該不是說當(dāng)年從京城卸了職入主青玉齋的捕神薛無痕薛老爺子吧?”
“除了他,青玉齋哪里還有第二個主事的?聽說早些年就有失盜的主顧托薛老爺子幫著捉拿這個姓古的江洋大盜。說來也怪了事了,以往青玉齋什么難辦的案子兩個月之內(nèi)辦不成?這一次居然拖了這么久還沒下文。一來二去,薛老爺子的面子還掛得住么?在下屬面前面子都掛不住,這個齋主的頭銜也就掛不住了唄。”
“唉,薛老爺子要遜位……也不知道遜位給什么人。青玉齋要是換了主事,可保不定能不能和從前一樣,事事敢頂著府臺大人干了!
“我猜他這回肯幫府臺大人的忙,多半也是想找個自個兒稱心的人接手。嘿嘿,這個女賊人如今成了過街老鼠,恐怕扛枷板戴鎖鏈蹲牢房砍腦袋都是遲早的事兒嘍。--啊呸呸!好大的風(fēng),吹老子一嘴沙子。”
我站在眉飛色舞議論紛紛的人群里,隔著黑紗望見通緝令上女子的臉,雖然被黑布蒙住了一半,卻仍然俊眉俏目,由骨子里透出的明艷風(fēng)騷,神色間帶有江湖豪客特有的英戾之氣。這就是“夜煞神”呵,傳說中連捕神薛無痕也對她束手無策只得遜位氣煞的黑衣女盜。
一股莫名的悲涼之意驀然心上襲來。我忽然覺得喉嚨里癢癢的有些甜腥,掏出帕子捂上嘴咳嗽了幾聲,人已不知不覺離開人群,繼續(xù)走我的路。
。ǘ
京城送來手令,緝拿大盜“夜煞神”古長青的事,在安瀾已經(jīng)鬧得滿城風(fēng)雨。府衙中職位較高的捕快都已紛紛被派去守城門、巡大街、搜店戶,只待賊人落網(wǎng)了。那些“優(yōu)差”,這時候人人有份,惟獨輪不到我們這些低等差役。
我被差遣到安瀾高塔不遠(yuǎn)處的醫(yī)館當(dāng)值,說得坦白些,也就是幫醫(yī)館老板--我那上司關(guān)大捕頭的妻舅把門,有時巡街的捕快捕頭們累了前來歇腳,就順帶給他們端茶遞水。凡是不幸攬上這樣差事的捕快,人人都是滿心委屈無從排解,如若半年之內(nèi)未得升遷,問起來定然一迭聲說要卸職另謀生路。
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反而覺得自己身為捕快,能夠呆在醫(yī)館里辦些問心無愧的小差事,不必落得去做私闖民宅、公然掠人財物的勾當(dāng),實在很幸運。
這天關(guān)大捕頭巡街回來,“順道”來小舅子的醫(yī)館里,說是要查問查問我當(dāng)值的情形。他到時,醫(yī)館里看診的人中有一個女病人,大約是穿一身湖綠又戴著黑紗斗笠的緣故,顯得很扎眼。她進來那會,老板看她身量氣度似乎不凡,就自薦親自為她診脈。據(jù)我在醫(yī)館這些日子觀察,凡是這樣的病人,往往出手便能讓平日那個趾高氣揚的老板眉開眼笑。關(guān)大捕頭一進門,我便看見老板邊號脈邊遠(yuǎn)遠(yuǎn)地給他遞眼色。不消多說,這舅爺兩個今天又要多賺一頓酒錢了。
“來呀來呀,小夏,還不給關(guān)大爺沏壺茶,遞塊濕巾濾濾汗。”與他同來的一位捕快大哥想是嫌我手腳遲鈍了,開口催道。
我應(yīng)了聲,便去拿茶壺水盆。這時不經(jīng)意看見老板被那蒲扇大手摁住脈門的病人的手,蒼白的,手指很纖細(xì),指甲上也沒什么血色。小時候在家鄉(xiāng)央一位過路的名醫(yī)教我讀了幾本醫(yī)書,姑且加上這些日子在醫(yī)館里耳濡目染的少許經(jīng)驗,我留心聽她的吐息,知道這是癆病,且已是病入膏肓了。
“磨蹭什么!還不快快拿了去!仔細(xì)你關(guān)大捕頭回去問你個瀆職!”顯然我在看診處附近呆得太久,老板小聲警告起我來,一面卻提筆在藥方上行云流水似的揮灑起來。
要知癆病到了這個地步,可謂司命之所屬,無奈何也。老板行醫(yī)多年,豈會不知“藥醫(yī)不死病”這個道理?他自然都明白,卻寫了這么洋洋灑灑一紙藥方,甚至沒有停下筆的意思!
“小夏,你還想不想在咱們關(guān)大爺手底下干了?”
捕快大哥一把揪住我,奪過我手上的東西自己給關(guān)大捕頭送了過去,也不知關(guān)大捕頭說了什么,他立時滿臉堆笑,喜不自勝,回頭一拍我肩膀,道,“小夏,早聽說你小時候?qū)W過醫(yī),現(xiàn)在又在醫(yī)館這兒當(dāng)值這么久了,手藝自然不是一般的好。這不,關(guān)大捕頭巡了半天的街,肩膀腰肢腳底板兒可都酸壞了。怎樣,你小子是不是給推拿幾下,也算做下屬的盡盡心意?”
我聽了不覺頭皮一陣發(fā)麻,心底苦笑:這算是抬舉我呢,還是教訓(xùn)我不懂規(guī)矩?世道如此,故而身居人下,萬事都可以忍,但再怎么讓步,也總有一個是可忍孰不可忍吧!堂堂七尺男兒,不過想安分吃一口干干凈凈的公糧,難道果真就對誰賣身為奴了?
關(guān)大捕頭懶洋洋地抬頭看著我,眼睛瞇起,似笑非笑一副看好戲的表情。不知是不是錯覺,一時間整個醫(yī)館仿佛都死一般靜了下來,只剩下胸腔中我那越來越凝重的心跳聲。我微微低著頭,暗自咬牙,漸漸收緊了垂在腿側(cè)的拳頭。
士可殺不可辱,別逼我……
正這時,忽聽那個女病人冷笑一聲道:“庸醫(yī)!”
醫(yī)館里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投向了她。只見她驀地站起身,把一錠十兩的黃金擲到老板鼻子上,轉(zhuǎn)身出門去了。
當(dāng)下每個人都愣了一息。少頃,關(guān)大捕頭忽然給我使了個眼色,先前算計我去給關(guān)大捕頭推拿的捕快大哥則不住朝門外弩嘴。
我皺了皺眉,可他哪里給我提出異議的工夫,徑自推我出門道:“笨!還不快去向那闊女人收幾兩保護費!”
。ㄈ
臨走前瞥了瞥那張“懸壺濟世”的描金大匾,忽然覺得,上面的字應(yīng)該換成“明鏡高懸”什么的才對。
早就聽會館里的人說起,自從府衙里有位關(guān)大捕頭擔(dān)當(dāng)了巡街總捕頭一職,分布全城的小家醫(yī)館藥鋪便紛紛關(guān)張大吉,其后新開的店戶也往往立足不了多久。及至而今,整個安瀾城的藥材生意都遭到了惡意壟斷,至于全城的醫(yī)館,離“僅此一家,別無分號”亦不過一步之差。雖然早知道那間醫(yī)館里來回忙活的都是些什么東西,可從來沒想過城中三大行當(dāng)中的兩大竟然已經(jīng)結(jié)了親家。倘若不是棺材鋪的生意免不了要給當(dāng)官的添一根晦氣的木頭,豈非要“三國聯(lián)姻”?
出了醫(yī)館走出好遠(yuǎn),我的嘴角仍然噙著一抹冷笑。
其實不是沒有后悔過。之所以出來找醫(yī)館,本來也并不指望那些生意人能開出什么回春妙方,只是因為手里缺些藥罷了。醫(yī)館里的藥材有多臟,我明白;最近時不時地咳血,次數(shù)越來越頻繁,這是一個怎樣的暗示,我更明白。
想到那個不可避免的結(jié)局,腳步踉踉蹌蹌停了下來。
并不畏懼死。但,我想活下去,用這個不健康的身體活下去,能活多久就多久。
“生黃芪,肥知母,橘梗,百合,麥冬,天冬,百部,冬蟲夏草,地骨皮,北沙參,潤元參,生地,川貝母,薄荷梗,粉甘草。用溫水浸泡,加青稞酒,溫火煎煮取汁,再煎二火,取汁,兩汁合勻,分兩次服。同時配服白及,老松香,生黃芪,五倍子,僵蠶,肥知母,地骨皮,粉甘草,以等量蜂蜜制成的丸劑!
身后有個少年男子的聲音響起。我愕然回頭,笑了:“你怎么就肯定我是得了癆?”
是剛才醫(yī)館里那個人見人欺的小捕快。人不過二十許的樣子,難怪行事尚能如此年輕。說實話,我有些可憐他,尤其在看到他身上的年輕,而偏偏又比誰都清楚這年輕終將在這安瀾城的漫天風(fēng)沙里一點點磨鈍、老去的情形下。
“我……只是看了老板開的方子,胡亂猜的。”他似乎是沒想到我一個女人問問題會如此直截了當(dāng),錯愕地笑了笑。那個笑容在塵沙飛揚里有些灰頭土臉的意思,待穿過黑紗映入我眼中,已然干干凈凈。
他終究沒有對我說實話,我也就佯裝糊涂,道:“那個老板?哼,他說的話,我可不信!奔僖庵鴲,一扭身要走。
“這位姑娘——還是太太……”不出意料,他很猶豫地叫住我,而后好生勸道,“命始終是自己的,雖說世道不好,但身體五臟毀損難復(fù),萬萬不該這樣輕賤!
若不是喉頭猛地又是一陣甜腥,讓那塊帕子本能地掩住口鼻,我?guī)缀跻Τ鰜砹。到底還年輕啊。胸中一陣又一陣的翻涌,我覺得自己有些支持不住了,按住心口,兀自笑著打趣他:“你……你這個人……我要是真的得了癆病,你這樣沒死活地跟來,不怕把自己的命也搭上?”風(fēng)沙隔著黑紗斗笠仍然隱隱割著我的臉。就像擋不住外面的風(fēng)沙一樣,這一襲黑紗大約也沒能遮擋住我此時的狼狽。他被我弄得有些緊張,站在那里想過來卻又覺得不妥。僵持了一會,終于還是大步走了過來,扶我到街邊風(fēng)小些的角落里坐下。
又咳出幾口血,我忙把帕子對疊收起,打起精神,掏出一塊碎銀遞給他。
他臉色變了變,口氣一凜:“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輕咳幾聲,淡淡道:“沒什么意思,只是覺得,要是讓你事情辦不成回去不好交代,再受那些人折騰,是件罪過!
他怔了一下,緩緩接過銀子,手合成了拳頭一點一點手緊,神情瞬息又變了好幾番。
“剛才在醫(yī)館里……是著意給我解圍的么?”
早就知道了吧?這個小子,做事有那么一股子傻勁,人卻不太笨。不,豈止是不笨,能斷定我得的是癆病,且一口氣報出治癆病的幾十位藥,分明是觀察入微心思細(xì)膩?此卺t(yī)館里的那翻作為,似乎也不是個凡事硬碰硬的死腦筋。最難得還是活到這個年紀(jì)尚能心存厚道。
我笑,搖搖頭,心中已做了決定,嘴上卻說起另外一個話題:“敢不敢跟我這個女癆病鬼喝一杯?”
(四)
酒性最烈,而癆病本有積熱,飲食上原該注意清熱潤肺才好?伤谷徽f,要跟我喝一杯!見我久久不吭聲,她大笑起來。就在這笑聲里,我也不知著了什么魔,居然答應(yīng)了她。
或者,是心底里想要滿足一個病人也許是最后的心愿吧。如果我沒弄錯,她的病,的確已經(jīng)到了盡人事,聽天命的情形。我想她是知道的,不然也不必罵醫(yī)館老板是“庸醫(yī)”——他身上該遭千人唾萬人罵的東西數(shù)也數(shù)不清,而這一條罪名并不起眼。
她看來并非拘泥教條禮法之人,但仍執(zhí)意不讓我扶,自己不緊不慢地走了一會,在路邊棚底下一張桌子旁坐下了。我這才知道,她要“喝一杯”的,不過是茶。想來病人起碼是知道愛惜性命的,我略放了心。
茶葉泡在開水里,帶點兒芽黃的淡綠色一點點舒卷開來,讓人幾乎忘掉了安瀾現(xiàn)如今是滿城的風(fēng)沙肆虐。這個茶攤,以前我也經(jīng)常坐的。那時偶爾也會想,一輩子就這樣,坐著沏一壺茶喝到須發(fā)花白,倒不失為人生一大幸事。但是今天看著她坐在那里,我忽然覺得,所謂的平靜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落寞。
“你姓夏?”半晌她問,見我點頭,便笑了笑,輕輕挑起斗笠上的黑紗,“我叫蘇若,紫蘇的蘇,杜若的若。交個朋友如何?”
看到她的臉,我不覺呆了一下。她的膚色同我想象的一樣,是病態(tài)的蒼白,然而那眉眼……倒像在什么地方見過似的。認(rèn)真去想,卻又想不起所以然來。
平心而論,她很美,并且是出人意料的不見鋒芒,若非親見,幾乎不會相信這個行事略顯乖張的女子骨子里竟是水一般的恬靜溫和。蘇若,蘇若,這樣的名字,這樣的品格,十有八九是出身并不鄙俗的南方人。我直覺這樣的一個人孤身出現(xiàn)在安瀾城,本身就是一樁說不清道不明的故事。
她,到底是誰呢?
無論如何,連我叫什么也還不知道,能跟我一起坐在路邊茶棚底下叫一壺粗茶,至少是信得過我的人吧?
“怎么?我交不起你這樣的朋友?”蘇若放下黑紗,輕輕呷一口茶水,話說得似有意似無意。
我意識到自己保持沉默太久了,略感抱歉地報以一笑:“豈敢!出門在外,多個朋友當(dāng)然好。剛才一時走神,請你別見怪!蔽姨匾庥昧恕澳恪弊,一來實在不知道該稱呼她“蘇姑娘”還是別的什么才妥當(dāng),二來也是對她的心性小小試探一番,免得一會自己不明就里說出什么不該說的惹人不快。
蘇若“哦”地一聲:“你走神?”她回頭望望不遠(yuǎn)處天際上孑然矗立的那座難安瀾高塔,笑道,“是到那里神游去了?”
我順著她的目光也望向那座在安瀾城至高無上的塔。
青玉齋。
那個地方令安瀾城,不,全天下許許多多的公門中人心向往之。在我,則不僅僅是想要神游的地方。只不過,有生之年能否攀上那座塔的頂層,站在青玉齋大廳的窗下一覽半個中原的如畫江山,連我自己也忐忑得緊。如果那個地方比公門更加適合我,那么除了要足夠優(yōu)秀外,憑自己的力量步入安瀾高塔青玉齋,需要我付出多大的代價?
“如果二十年前……青玉齋就如眼下一般存在,或許的我的人生會有所不同!碧K若半帶自嘲地嘆道。
我聞言回了回神,聽完之后心中不覺咯噔了一下。安瀾高塔矗立于此,當(dāng)然遠(yuǎn)不止二十年了,然而,在捕神薛無痕到來之前,青玉齋亦不過是民間千萬個三九流探聽司的其中之一。薛無痕老爺子接手青玉齋后,也是過了六七年才稍見起色,十年之后方能名揚天下?稍谀侵胺e壓下的懸案早已不計其數(shù),其后果遠(yuǎn)非今人可以估量。
“不過……”蘇若獨自沉吟了一下,笑起來,“就算沒有今天的青玉齋,只要有足夠的錢,也是一樣的。只可惜,當(dāng)初這兩樣都沒有,所以,就有了今天。那時侯起我明白了一件事:旁人說一文錢難倒英雄漢,那是騙人的;身無一文錢害死老百姓,才是真的!
我心下明明覺得她說的不對,卻說不出是哪里不對。很奇怪的,我隱隱感覺到,她說著這樣的話,其實自己也并不認(rèn)同。
一壺喝得很快。蘇若起身同我告辭。而臨別前,我到底還是把那塊碎銀還給了她。并不是覺得她這么做侮辱了我,而是今天同她的這點經(jīng)歷讓我萌生了一個大膽的念頭。從喝下那壺茶的時候起,我已決定,從此,安瀾城的捕快名單上不再有夏狄這個名字了。
我,不想再聽到“保護費”三個字。
想透這一層,回去的路上腳步又輕快許多。經(jīng)過城門那邊時,人群仍然沒有散去。那個人,如果全天下的捕快都拿他不下,又何況尋常百姓?這幾年的公門生涯,我聽得看得太多了!所謂的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也不過十想招來幾個不怕死的“草莽英雄”好給真正能借此升官發(fā)財?shù)娜藟|背而已。我聳聳肩,含笑望著人群中間那面墻上的告示,不由地再次想到蘇若的話——旁人說一文錢難倒英雄漢,那是騙人的;身無一文錢害死老百姓,才是真的。世上有多少人疲于奔命,都只為了那一個“錢”字?
。ㄎ澹
直到走回會館,手中碎銀上那年輕的體溫才真正散去。
推開自己的房門,我有些乏力地坐倒床頭,身子歪在一邊,心里有一絲兒恍惚,一絲兒嘆息。看他臨走時那情形,我發(fā)覺這個人心比我預(yù)料的還要軟它幾分,將來是否能成大器,眼下真的很難說。但我并沒有改變主意的打算。我叫進來一個伙計,說我急需大筆的現(xiàn)錢使,托他把幾件近身的首飾送到城里最大的那家首飾鋪子典當(dāng),末了許了他一吊錢作跑路費。
當(dāng)晚我一直沒有關(guān)窗子。月上前檐時分,一個青影準(zhǔn)點從窗口掠入,速度和身法絲毫不遜當(dāng)年。
“薛伯伯!蔽页嘁氯司従徬掳。
瞧他須發(fā)顏色已年近六旬,單觀容貌神采卻又似未及半百,似乎依舊是年青時的劍眉朗目,只是滄桑過后下頜微髭眉宇間多了一分憔悴。
他是薛無痕。昔日捕神,也是那個在我幼年時常來我家,樂呵呵地抱我過頭頂,比親爹更疼我一分的人。而今,是即將遜位的青玉齋主事。
這個人,總是勾起我兒時的記憶,讓我做夢似的以為自己又回到了故里的魚米水鄉(xiāng),仍然坐在那個溫暖殷實的家中,安靜聽著奶娘說故事,偶爾拔她的頭發(fā)跟她搗亂;家人仿佛都不曾離世,我的家也并沒變成一座早被人搬空、落了灰塵的舊屋。然而,只是做夢。
“阿若,沒想到你真的來安瀾城了。”薛伯伯語聲帶著幾分欣喜,一手扶我起身,另一手則握著一枝頭釵,釵頭用一塊整青玉雕琢得形如鳴蟬,“今兒在街頭看到蘇家這件信物,還以為是我老眼昏花!
我淡淡一笑:“阿若的事,讓薛伯伯勞碌了!
薛伯伯嘆道:“過去的事不必再提,你這孩子能夠想通,那是再好不過。你準(zhǔn)備準(zhǔn)備,過些日子,就同薛伯伯一道離開安瀾,四處尋訪名醫(yī)醫(yī)治你身上的病——”
“薛伯伯,”我打斷他的話,“聽說,您要卸任?”
薛伯伯怔了一下,哈哈笑道:“不錯。你薛伯伯也一把年紀(jì)了,早些告老還鄉(xiāng)還有什么不應(yīng)該不成?阿若,你只管放心。”
我暗暗道了聲慚愧。我知道,是我連累了他?墒乾F(xiàn)在不是道歉的時候,我有更要緊的事情要說。
“薛伯伯一走,青玉齋要交給誰?主事一職若是所托非人,您半生的心血可就毀了!
我確信我說到了要害。果然薛伯伯聽后眉頭深鎖,半晌不曾言語。我趁熱打鐵道:“據(jù)阿若所知,安瀾府衙早有打算,要選出一個公門中人接手青玉齋。薛伯伯這一卸任,青玉齋易主,日后會怎么樣,誰心里都拿不準(zhǔn)。阿若愚見,薛伯伯還是多呆些日子,待您親自相中了接位人選,再卸任還鄉(xiāng)不遲!
薛伯伯聽得有些許動容,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阿若,你這么說,莫非另有了打算?”
我一笑,點點頭,“阿若的病,阿若自己比誰都清楚,人事已盡,天意強求不得。日后的路該怎么走,阿若的確有了打算,只是不知薛伯伯信不信得過我?”
。
回到醫(yī)館時關(guān)大捕頭和老板都不在,說是舅爺兩個下酒館去了。我“逃過一劫”之余,也錯失了辭去公職的機會,心下既覺得僥幸又有一點惋惜。但沒有想到第二天我即將奔赴醫(yī)館結(jié)束我的捕快生涯的路上會在醫(yī)館門前碰見蘇若。
她仍舊穿一身湖綠,沒戴斗笠,隨意挽著髻,發(fā)間斜插一枝玉蟬頭釵,很是別致。
“讓我猜猜看,”少了那層黑紗,她蒼白的臉色全然暴露在干癟的日光之下,黑眼珠卻亮晶晶的出奇的有神,“昨天你不要那塊碎銀子回去交差,不想做捕快了,是不是?”
我見自己那可憐的心思不幸被一語道破,不知怎么了臉上竟然微微一辣。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的所思所想已經(jīng)變得不習(xí)慣被人知道?想來還真是汗顏。
仍然是去昨天的路邊茶棚。打城門那邊經(jīng)過時,告示前照舊是人頭攢動。蘇若和我并肩走著,這時忽然看了我一眼,眸中隱隱有笑意。她是在拿告示上那所謂的“連升五級”取笑我么?我不經(jīng)意想著,沖她無可奈何地攤攤手,嘴角也彎了彎。蘇若卻似乎沒有把玩笑繼續(xù)開下去的意思。
在茶桌旁落了座,我想起昨天的茶錢讓她搶先付了,安心今天要補回去,便先一步叫了茶。茶沏好,正要倒入杯中,蘇若伸手卻攔住我,淡淡一笑道:“我今天身上不好,可不可以讓我喝碗水?”
她的病情我早已知道,這么說我也就沒在意,依言多叫了一壺?zé)崴。蘇若不等水涼便揭開壺蓋,從身上掏出個紙包,將里面的粉末悉數(shù)倒進壺中和水搖勻。我有些奇怪,問她這是干什么。蘇若噗嗤一笑,險些咳嗽出聲:“我是病人,還不該吃藥么?雖說,吃藥未必治得好病?刹怀运帲y道要等死?”這一笑之下,雙頰泛起紅潮,真合壓過桃花。
莫名的,看她這樣談笑風(fēng)生,我卻有些兒難過。
蘇若一口一口慢慢喝著泡好藥末的水,我就那么傻傻地看她喝。這時頭頂卻傳來一個熟悉的大嗓門:“好啊!怪不得一大清早醫(yī)館里不見你人影,原來上這兒逍遙來了!臭小子,你是不是——”
大嗓門突然一啞,另一個略尖細(xì)些的聲音小聲說道:“爺,這不是昨兒那個……”
居然是關(guān)大捕頭和他昨天的跟班!
他們都不由地住了口,眼睛直直的幾乎定在蘇若身上,目中瞬間換過好幾種光芒。半晌兒,關(guān)大捕頭朝跟班丟了個眼色,自己朝蘇若那邊一屁股坐下了。我一驚,那跟班的捕快大哥忙笑迷迷地附上來道:“我說小夏,今兒算你運氣,關(guān)大爺心情好,說看這位姑娘臉色準(zhǔn)是有病在身,這就帶她上醫(yī)館讓老板再診治診治。你小子識趣點的,就別再拂逆了他的意思。你可仔細(xì)了,這會兒請她不去,回頭只需隨意扣她個罪名,押還不照樣押回去?平白多吃苦頭罷了。”他故意把話說得很“輕聲”,又足以讓桌子另一頭的蘇若聽見。
在他們而言,這番話說得已經(jīng)足夠坦白了。我望望關(guān)大捕頭,他的雙眼照例微微瞇著,嘴角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關(guān)大捕頭二人起了身蘇若不驚不乍由他坐在身邊,卻是眼觀鼻、鼻觀心。大約是見我們半日不語只當(dāng)我沒有異議,關(guān)大捕頭起了身,清清嗓子,走開幾步,模樣活似等著手底獵物就范的獸物。他的跟班則沒有那個耐心,大了膽子索性就要上來拉人。
我冷哼一聲,心底苦笑著:從行以來我學(xué)會的第一件事就是裝聾作啞,這位“關(guān)大爺”再怎么胡作非為,我一概看不見、聽不見,有時候當(dāng)真欺上門來,只要不是太過分,我就強迫自己忍下去。時人常言官大一級壓死人,想來說的就是這一回事。這一次,偏在我打定主意卸職之后又動到我頭上,是不是老天存心給我一次機會,不必再忍下去呢?
我?guī)缀跻呀?jīng)猛地揭案而起,蘇若卻及時按捺住我那早已不安分的手,輕聲道:“無論如何,眼下你還是捕快,毀在這里,不值的!彼f完就起身朝關(guān)大捕頭他們走了過去。我想阻止,卻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竟動彈不得,十八九像給人制住了穴道!
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都大出我的意料。
見四下人少,關(guān)大捕頭不待蘇若走近已一個按捺不住迎上來,卻不知怎么眨眼工夫就被自己的佩刀割了脖子!
“殺……殺人啦……”茶棚里其他人早被這陣仗唬跑了七八成。關(guān)大捕頭的跟班臉色一白,慌慌張張地拔出刀胡亂砍過去,隨即也被反扭過手腕一刀拿下!
隨著兩位捕快血濺當(dāng)場,迭起的尖叫聲中,僅剩的幾人經(jīng)這么一嚇也逃離四散。
蘇若站在兩個捕快的血泊中,宛如湖綠色的浪花一朵,依舊是云淡風(fēng)輕。然而我沒有忘記剛剛這張蒼白秀麗的臉在瞬間爆發(fā)出的一抹戾氣!
“你到底是誰!”我聽見自己吼了出來。但心底知道我問得實在多余。看到那樣一種不同尋常的神色,親眼見識到那樣深藏不露的身手,答案已經(jīng)呼之欲出。
更何況,蘇若正對著我,從死去的捕快身上扯下一塊黑色衣襟,蒙住了她的半張臉。
終于明白是在什么地方見過這樣一副眉眼,它們原本就畫在城墻角下貼著的那張羊皮紙上——
大盜……“夜煞神”……古長青。
細(xì)細(xì)比對,那眉眼真的極其相似,只不過畫中人同眼前的真人氣韻迥異,若非格外留心決計不會把二者想到一處。亦或者——是人的本能不愿這樣去想。
蘇若想必已經(jīng)懂得我什么都明白了,拉下黑布,嘴角淺淺一彎。一時間我不知道自己的心情究竟如何,只有緊緊咬住牙齒,用力、再用力;蛟S這一刻不能動彈對我未嘗不是好事。假使不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會怎么做,又該怎么做。
“小夏,聽我說一個故事好不好?”蘇若嘆了口氣,輕輕踱步回桌邊,復(fù)又坐下,腳底沒沾上半點血漬,“很久以前,南方的淮水邊上住著一戶人家,家境富裕,主人夫婦倆琴瑟和諧,美中不足是他們膝下無子,只有一個小女孩。不過這一家人和和美美,衣食無憂,過得也算幸福。直到小女孩八歲那年,偶然一次小病,卻被大夫診出患有不治惡疾。夫婦倆心急如焚,帶著小女孩四處求治,一直走到天子腳下,終于有一位當(dāng)?shù)孛t(yī)肯出手醫(yī)治,只是,開出的藥費和診費昂貴得出奇。夫婦倆為了自己的女兒,寧肯散盡千金,誰知道付了大筆醫(yī)款之后,大夫一劑藥下去,小女孩的病不但不見好,反倒日漸加重,直至命懸一線。另找了個醫(yī)館詢問才知道,原來名醫(yī)賣給他們的是假藥,開出的藥方上則有一半的藥材可有可無。
“這對夫婦一怒之下將名醫(yī)告上了公堂。可是他們沒想到,名醫(yī)之所以是名醫(yī),托的全是公堂上那位老爺?shù)母。他們哪里知道民向官私下納貢的妙處,至于財不露白的道理就更不懂得。一場官司打下來,夫婦倆各自捱了一頓亂棍,不僅被打出了公堂,更被打出了自己的家門。
“平白無故被抄家,原先的親朋好友又多像避瘟神一樣躲著這一家人,夫婦倆心里的冤氣無處吐露,不久便離世了。不成想這時候,那個幾乎一命歸天的小女孩卻孤零零活了下來。有一個江湖人士收留了她,教會她一切。小女孩拖著帶病之身長大后,做了盜匪。因她先父諱字長青,先母出閣前娘家姓古,遂化名為……古……長青……”
說到這里,蘇若的嘴角開始有一線暗紅的鮮血滴下,身子虛脫了似的輕飄飄坐不穩(wěn),終于慢慢地伏上桌子,“她的有生之年……只許過三個愿望:第一,是活到三十歲;第二,是盜盡天下不義之財……第三……”輕輕咳嗽幾聲,她看望了我一眼,眼角晶瑩,隱隱含笑,“她的后半輩子,吃穿用度周濟捐贈用的都是些臟錢……畢竟不光彩。因此,她的第三個心愿,就是用自己的力量……用一個干干凈凈的法子,幫一個好人……從此不愁衣食……功成……名就……”
風(fēng)夾著沙子吹過來,吹得下巴上涼涼的。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臉不知何時竟然濕了,本能地伸手去擦,驟然驚覺穴道已解。莫名地,我的大腦空白一片,只是機械地揭開她喝過的那只壺。
毒藥……
蘇若身子軟軟地靠在桌子上,這時微笑起來:“這碗藥有個名字,叫做……紅闌干。白樂天‘夢啼妝淚紅闌干’,是我母親喜歡的一句詩……”
我站起來,傻子一樣望著她。她卻忽然勉力支起了身子,目光游移著,最后停在了不遠(yuǎn)處聳立的安瀾高塔上,呼吸凝重了片刻,猛地又嘔出一口血來。
“蘇若!”我搶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她搖搖晃晃的身軀。其實,即使不知道那一切,我也并不希望她死,尤其不希望……用她的死去換取什么!
蘇若忍著劇痛似的干咳起來,而后,臉上逐漸恢復(fù)了先時的恬淡溫和,蒼白的手無力地攫住我這身公服的衣角,眼皮卻緩緩合起,“你知道么?小夏,我今年才二十九歲,那三個愿望……只實現(xiàn)了一個!
她發(fā)上那枝玉蟬頭釵玎玲一聲落下地來,砸在我腳邊。
(七)
我沒有帶著蘇若的尸首去府衙復(fù)命,然而蘇若死的第三天,青玉齋主事薛無痕薛老爺子卻找上了我。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來自心儀已久的那個地方的人,從他的眼神中,我看出他同蘇若交情的不尋常,也看出,這個人,的確老了。
第四天,薛老爺子妥善安置了蘇若——也就是夜煞神古長青的尸身;我真正踏入了青玉齋。
此時,日日得以伴在薛無痕身側(cè)的我已然可以達(dá)成先時的心愿,站在青玉齋大廳的窗下一覽半個中原的如畫江山。然而心底卻有個聲音在問:如果這里比公門更加適合你夏狄,那么,除了自身要更加優(yōu)秀外,入主青玉齋,需要你付出多大代價?
何德何能,讓蘇若用自己的命換我的功成名就。不過我很明白,那四個字,有時候不必用人命去換,有時候,又遠(yuǎn)遠(yuǎn)不止一條人命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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