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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逐月華流照君
愿逐月華流照君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yīng)照離人妝鏡臺。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
——《春江花月夜》
01
玉玳得知曲然要立后的消息是在三月,草長鶯飛時候。此時距離曲然登基不過半月,她還想著下一次見到曲然,或許就是他們大婚之時。
她沒有想到,大婚是大婚,不過曲然要娶的,是丞相家的嫡女碧心,而自己要嫁的,是碧心昔年的情郎宋懷來。
仿佛是月老昏了頭,弄錯了紅線,荒唐到簡直就像是一出折子戲。
玉玳躺在繡床上想,興許這不過是一個夢,明早夢醒了,曲然就讓人來下婚旨了,而定邊將軍宋懷來,也不會成為她的夫君。
她做了一夜的噩夢,醒來卻一點都記不得,只覺得沉郁之氣壓在胸口,讓人渾身不得勁。
京都從早上開始就下了雨,迷迷蒙蒙的,像是籠著一層陰翳。玉玳不允許丫頭關(guān)窗,獨自立在窗子前望著對面屋檐上落下的雨,都連成了線,她瞧了許久,最后笑笑,讓人將從前曲然給她的東西全數(shù)拿出來。
那些個玉器啊字畫啊,能砸的都砸了,能燒的都燒了,玉夫人聞訊趕來的時候,東西都已經(jīng)毀得差不多,急得她連連跺腳,鬧到最后,卻是抱著玉玳哭得厲害,甚至親手砸了一件玩意,哭喊著玉玳的名字,生怕委屈了自己的女兒。
時間隨水逝,玉玳和宋懷來的婚期已至,玉玳是聽著鞭炮聲上的轎,然后一路晃晃悠悠,被宋懷來伸手扶出。
宋懷來是習(xí)武之人,指尖有著代表沙場崢嶸的老繭,玉玳把手放在他掌心的時候,心想:這就是我的夫君嗎?是我未來一生的良人嗎?
她直至此時還都恍惚著,覺得不真實,像是一場大夢。
行至婚廳,曲然并著皇后坐在上座,雙方父母坐于兩側(cè),受新人的禮拜。
玉玳隔著蓋頭看不出來,宋懷來卻能夠看到曲然的表情。
那雙眼睛望著玉玳的時候像是洞庭湖的微波,被春風(fēng)拂過,溫柔和善,而看著他的時候,卻像是浸了世界上最烈的毒藥。那種眼神,就像是恨不能毒死他,將玉玳奪回身邊。
可他沒有辦法這樣做。
那日在朝堂上,曲然已經(jīng)無奈應(yīng)下了和碧心的婚事,丞相卻步步緊逼,要為玉玳找一個良人。
宋懷來看著,只覺得可笑心酸。
曲然被左右,碧心被左右,如今,連玉玳也要被左右?
他們何其無辜,只不過是一場風(fēng)花雪月相思纏綿,卻被政權(quán)弄得支離破碎。
他想,與其讓玉玳嫁一個不知如何的人,不如嫁給他。至少,他會對她好,他也不會在乎,玉玳心里的人不是他。
這樣,才有了這場婚禮。他自請賜婚的時候,曲然也是這樣的眼神,冷冷凝睇著他,像是被侵犯了領(lǐng)地的狼,讓宋懷來覺得,只要一不小心,就會被狠狠咬一口,撕下一塊肉來。
拜曲然和碧心的那一瞬間,玉玳在蓋頭下鼻子一酸。
她從來沒有想過,會在自己的婚禮上,向曲然下跪,原因是,感謝皇恩浩蕩,特此賜婚。
行了禮,玉玳被喜婆送入喜房,宋懷來則在外間宴請賓客,紅燭燃到一半的時候,宋懷來才跌跌撞撞走進(jìn)來。
他酒量再好,也抵不住當(dāng)今皇帝帶頭讓人灌他,如今不是被抬回來,已經(jīng)很是不錯。他想起席間曲然的刻意刁難,已經(jīng)到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地步,忍不住搖了搖頭。
給玉玳拿掉蓋頭的一瞬間,宋懷來是有些晃眼的。
他一直都知道,能夠被曲然心心念念喜歡的女子,容貌必定不差,卻沒想到,玉玳之美,最美在那一對遠(yuǎn)山眉和那一雙鳳眼。
她不像碧心美得熱烈,她美得很安靜,像是擺在幽暗室內(nèi)的青瓷,不會讓人第一眼就愛上,卻讓人在第一眼就心生好感。
喜房內(nèi)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宋懷來揉了揉額頭,不知道該站還是該坐。
玉玳看他一眼,默默讓開了一些,宋懷來一愣,倒是沒客氣,坐到了她身邊。
“玉玳,”宋懷來想了很久,開口,“我……”
“將軍不必多言!庇耒榈拿佳墼跔T火下溫和美好,她嘴角彎彎,露出小小的酒窩,“我既然嫁進(jìn)了定邊將軍府,便會侍奉好公婆,照顧好將軍,行好為妻本分,不會讓將軍為難。只是怕公婆傷心,還得委屈將軍在我房中歇息安寢!
原本打了無數(shù)遍腹稿的言語一句都沒有用上,宋懷來哽了一哽,輕輕嘆了口氣。玉玳如此善解人意,也不怪曲然自小學(xué)習(xí)帝王權(quán)術(shù),卻對她傾心至此。想來此間女子,的確是有讓人可愛之處。
玉玳躊躇了一下,站起來走到桌邊,將兩個放好的交杯酒酒杯拿起,一一飲盡。她不勝酒力,兩杯下肚,臉頰便微微泛紅,喝完了酒,她將杯子放下,沖著宋懷來笑。
“將軍今日飲酒已多,這兩杯,就讓玉玳來為將軍分擔(dān)。”
這交杯酒,無論怎么看,都不適合他們兩個喝。這共祈白頭的事,無端傷情。
02
七月初,定邊將軍府來了圣旨,說圣上怕宋懷來不在邊疆,軍心不穩(wěn),讓外族有機(jī)可趁,特下旨命宋懷來速速趕回西北,為大寧戍邊。
晚餐的時候,宋老太太吃著吃著,突然放下了碗筷,眉頭緊縮,看看玉玳,又看看宋懷來,有些不好開口。
宋懷來自然知道她想說什么,成婚一個月來,宋老太太很喜歡玉玳,每日都要將玉玳帶在身邊,只有晚間吃了晚餐才笑瞇瞇將玉玳送回,如今老太太最大的心愿,怕就是抱上玉玳給宋懷來生的孩子。
而這一道圣旨,生生打亂了老太太的計劃。
其實無論這道圣旨來不來,宋懷來和玉玳,都給不了她一個孫子。
玉玳也放下了碗筷,想了想,卻是對著宋老太太跪下了。
“母親饒恕,玉玳從今以后怕是不能侍奉母親身側(cè)了,夫君要往西北戍邊,玉玳身為妻子,自然應(yīng)當(dāng)追隨左右,為將軍打點起居,照顧將軍身體,請母親答允!
這話一出,宋老太太遂了心愿,笑得開心,宋懷來卻皺了眉頭,等到一回房,就把心里的話給說了出來。
“玉玳,西北苦寒,不是你這種京都貴女該去的地方!
玉玳正坐在桌子旁給他做外衣,聞言側(cè)頭笑了笑,點了點頭,“可是,這京都,也不是我該留的地方!
宋懷來一愣,卻聽她繼續(xù)說到:“曲然的性子我最明白不過,他讓你新婚一月便回西北的原因我更是清楚,我既然嫁給了你,生死相隨又有什么不對?夫君,我不想在他眼皮子底下,我已經(jīng)不是他的所有物了。”
說到后來,玉玳眼中已經(jīng)濕潤,眼淚卻沒有掉下來,只是這樣看著他笑,說,求你了,夫君,我想跟你去西北。
那里再苦寒,那里再不好,我也想跟你去西北。
京都太復(fù)雜,我不想留在這里。
最后宋懷來啟程的時候,還是帶上了玉玳。
玉玳坐在馬車?yán),手里撫摸著一個玉墜子,眸光中有懷念有決心,猶豫良久,終于狠狠心將玉墜子扔出了窗外。
曲然,至此,我們再無交集。
03
來西北之后,玉玳的笑容愈發(fā)多起來,雖然條件比之京都艱苦許多,可這些似乎都比不過逃離那段回憶來的重要。
西北的小鎮(zhèn)上有很多玉玳從沒見過的東西,那些東西都是外族的小玩意兒,不貴卻很有意思,玉玳每次上街總要給西北將軍府中養(yǎng)著的軍屬的孩子買上一些,惹得那些大嫂們都打趣她,說既然那么喜歡孩子,不如自己生一個。
每每這時候,玉玳總是紅了臉,也不說話,就低頭逗小孩子,可在西北長大的孩子哪一個不是賊精?居然笑瞇瞇地求玉玳給他們生一個小弟弟小妹妹,玉玳不答話,就胡攪蠻纏地耍賴,一個兩個都圍著她撒嬌。
宋懷來回府的時候偶爾會撞見這一幕,而每次撞見,就會笑一笑,然后想法子把玉玳帶走,惹來一片起哄聲。
玉玳喜歡孩子,宋懷來知道,她每次抱著孩子給他們講故事的時候美得就像不屬于這個凡間,那個時候她的眼睛亮得像西北的星辰,笑起來也好看極了。
可是宋懷來無能為力。
他不愛玉玳,怎么去給她一個孩子?
直到……他看到那一幕。
那日,有幾個外族士兵偷偷混進(jìn)西北邊城,打聽到玉玳何時會去街上采買,竟然將玉玳逼迫到小巷子里頭,想要侮辱玉玳。玉玳畢竟只是一介女子,再怎么努力反抗,也敵不過三個大漢子,還是經(jīng)過訓(xùn)練的敵兵。
而那些敵兵想要侮辱玉玳的原因,也不是多難猜:一來玉玳容貌不俗,二來,這也算是折辱了宋懷來,出了一口總是被宋懷來打得元氣大傷的惡氣。
宋懷來救下玉玳的時候,她正發(fā)了狠的咬其中一個士兵的胳膊,直到宋懷來把那人殺死了,她還一直咬著,明顯是嚇得厲害。她咬出的血污了她的嘴唇,她哆嗦著,一滴眼淚沒掉,玉玳其實一直在想,我是宋懷來的妻子,我怎么能在外族面前丟臉呢?
也就是這個念頭,一直支撐著她,讓她沒有咬斷自己的舌頭,來保住自己的清白。
宋懷來哄著她松開嘴,又捧著她的臉,讓她看著自己。那一雙漆黑如黑玉的眼睛里沒有半絲神采,卻倒映著他。
玉玳的眼神渙散又凝聚,渙散又凝聚,看清了是誰,最終大哭了出來,她扯著宋懷來的衣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沒有了向來的溫和從容,甚至有些聲嘶力竭,她邊哭邊含混地說著:“你怎么才來啊……怎么才來啊……”
抱著她消瘦顫抖的身子,宋懷來突然覺得很心疼。
原本,她應(yīng)該在京都高床軟臥,而不是在西北受風(fēng)沙凌虐,還差點被人欺辱。
她作為妻子,做到了所有妻子該做的事情,甚至比旁人做得更好,而他,沒有保護(hù)好她,沒有把自己當(dāng)作她的丈夫,當(dāng)作她的遮蔽。
04
一月后,宋懷來又要和外族開戰(zhàn),正在行軍,卻聽身后有女子聲音大聲呼喊他的名字,聲音耳熟。他一回頭,就見玉玳騎著一匹馬,手里揮舞著什么。那一剎那,他心里涌起了驚恐,因為玉玳明顯不會騎術(shù),騎在馬上東倒西歪,要不是韁繩握得緊,早就被戰(zhàn)馬甩了下來。
玉玳被顛得七葷八素,停在他眼前的時候眼睛都還是蒙的,她不顧他的呵斥,舉起手,把手里的護(hù)身符塞給他,然后說了一聲保重,又顛簸著按照原路返回。宋懷來原本想讓人護(hù)送她回去,可看到手里的東西時,卻沉默了,這一沉默,玉玳便已經(jīng)跑遠(yuǎn)了。
打仗的時候無聊,晚上守夜就有親衛(wèi)軍打趣他,說宋懷來家那個溫柔鄉(xiāng)實在情深意重,明明是不會騎馬的樣子,卻還是忍著難受,要把護(hù)身符給他。
宋懷來沉默不語,因為只有他知道,這個護(hù)身符,其實并不是玉玳給他做的。
那是碧心,當(dāng)年做給他的。
玉玳大概是看到過他每次出征前都要摸一摸護(hù)身符,怕他心里空蕩,才趕來交到他手上。
而他當(dāng)時還呵斥她,問她來干什么。他當(dāng)時……甚至是覺得麻煩的吧……
回到府中的時候已經(jīng)好幾日過去,宋懷來正要推玉玳的房門,卻看見雁秋從房內(nèi)走出來,手里還拿著藥膏。
雁秋是他在玉玳差點被欺辱之后派到玉玳身邊的,身上功夫不錯,對他也忠心,可此刻雁秋卻瞪著他,一臉不滿。
“夫人那日為了追將軍,把腿都磨壞了,將軍可知道?夫人從前在京都,從沒騎過馬,那次卻一下子就騎了一匹戰(zhàn)馬,就是怕趕不上您,將軍可知道?”雁秋從前就是個口無遮攔的性子,如今也是一樣,說完這些,甚至冷笑了一聲,“將軍若再不憐惜眼前人,可別日后后悔。”
正說著,就聽到玉玳的聲音。
“雁秋,別說了!
宋懷來抬頭看去,玉玳站在房門前,笑意仍舊溫暖,像是夜晚的一豆?fàn)T火,看著他,說:“你回來了!
跟著玉玳回到房中,宋懷來沉默了很久,半晌才艱澀開口:“你不必如此。”
玉玳笑笑,頗有些自嘲意味:“將軍,我是你的妻子,我有權(quán)保證我丈夫的安全!奔幢悖矣玫氖,別的女人的東西。
是,她承認(rèn),她愛上了宋懷來,她原本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愛上誰了,因為那種有了希望之后再絕望的感覺,她真的不想再經(jīng)歷一次。
可這誰能說得好呢?從一開始宋懷來對她的尊重,到后來瀕臨崩潰之時的解救,注定了她的淪陷。她也不想這樣,她也不想再經(jīng)歷一次那種無力感和絕望感,可是她就是這大千紅塵里普普通通的一個,如此渺小,對抗不了對宋懷來的感情。
宋懷來默默看著她,突然走過去,彎下身子,用自己攏住了玉玳,他的下巴抵在玉玳的發(fā)心,手抓著玉玳的手腕。
他的聲音很低,卻很分明。
他說:“玉玳,我們好好過日子吧!
那天晚上,他們做了真夫妻,玉玳在他懷里沉默地忍耐,而宋懷來撫著她的背脊,輕輕吻她的額頭。
又是一年春好處,次年三月,玉玳有了身孕。
家書傳回到京都,曲然在早朝時就有些陰晴不定,彼時他已經(jīng)不需要再忌憚丞相,當(dāng)場拿丞相發(fā)了火,手上隨便抓了一樣什么東西就往丞相身上砸,面色難看。
宋懷來收到回稟沉默良久,卻什么都沒說,日日對玉玳呵護(hù)備注,每天出門前都要親吻玉玳的額頭,再摸摸玉玳的肚子。
玉玳有一回問了他這個事,宋懷來笑笑,摸了摸她的臉,又捂住了她的肚子:“現(xiàn)在,我的家在這里。”
玉玳仰頭看著他,手摸著日漸變大的肚子,把臉埋在宋懷來的懷里。
這一胎玉玳生了一個女兒,生在十二月,初雪時候,取名宋安。西北的寒風(fēng)凌冽,為了這個女兒健康長大,宋懷來和玉玳備了好多大夫在府中,滿月酒那日,宋懷來喜得千金難得鋪張,擺了三日的流水席。而京中曲然此時已經(jīng)大權(quán)集中,聽聞此事狠狠打了碧心一個耳光,僅僅因為碧心說錯了一句話。
碧心說:“玉玳也當(dāng)娘親了,真讓人羨慕!
宋安三歲時,玉玳生下了第二個孩子,是個男孩,長得像極了宋懷來,唯獨一雙眼睛和母親簡直沒有差別,而且一生下來就會笑,眼睛黑亮,無事就揮舞小手小腳,好動地厲害,宋懷來總說,這個孩子,他一定要好好教他習(xí)武。
有妻有子有女,旁人都說宋將軍這一生算是無憾?捎耒樵伦觿傔^,京都就來了圣旨,說是體恤宋懷來常年戍邊,如今妻子生下長子,應(yīng)當(dāng)回京瞧瞧父母長輩,只是西北還需要宋懷來鎮(zhèn)守,故先請夫人回京。
圣旨中字字句句,只要求玉玳回京,名為慶賀生下長子,卻連孩子都不讓她帶回。
四年未見,玉玳的確對父母思念甚篤,但是她明白,這只不過是讓她回京的借口,真正想讓她回京的,是曲然。
曲然要王權(quán),也要她,她這一去,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
玉玳晚上搖著兒子的搖籃,低聲和宋懷來商議,宋懷來沉吟良久,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你便回去看看吧!
玉玳一顆心慢慢沉下去,嘴角卻還掛著笑,溫柔地說好,哄睡了兒子,又抱著女兒講故事,是真正賢妻良母的樣子。
夜里,玉玳抱著被子,幽幽吐了一口氣。
她在奢求什么呢?宋懷來其實并不愛她,他這些年與她相敬如賓琴瑟和鳴,不過是因為,沒有危及到碧心。
宋懷來一生的年少輕狂和荒唐都給了碧心,也只會給碧心,他當(dāng)年可以暗中回京,只為了陪碧心看一場桃花雨,卻不會為了玉玳違抗旨意。更何況如今碧心日子愈發(fā)不好過,皇后之名雖在,卻如同冷宮。
玉玳想,我不該怪任何人,只是,忍不住有些難過。
05
玉玳舍不得兩個孩子,臨走前給兩個孩子每人縫了一個小香包,妥妥帖帖給兩個孩子掛好,才上了馬車。
直到踏上馬車的最后一刻,宋懷來也只是望著她,什么也沒說。
睽違四年,京都已經(jīng)大變了模樣,曾經(jīng)玉玳走過的路看過的景,似乎都變了。玉玳和家中長輩吃了飯,聊著在西北的生活,說著自己的兩個孩子,卻一直裝作沒有瞧見家人欲言又止的表情。
皇宮里來的轎子在門口等了很久,本以為玉玳會哭鬧反抗,轎夫甚至都是宮中的侍衛(wèi),可玉玳卻平靜地上了轎子,被送到曲然面前。
再次看見心上人,曲然即便心機(jī)已經(jīng)如何深沉,都按捺不住喜悅,直接從龍椅上站了起來,伸手要去抱玉玳,玉玳卻借著跪拜,避開了他的手。
曲然收回手,臉色陰沉:“玉玳,我已經(jīng)什么都不介意了,就算你給宋懷來生了兩個孩子我都不介意,你怎么還鬧小孩子脾氣?那時候我護(hù)不住你是我不好,如今我能護(hù)住你了,不是立刻把你接回來了嗎?”
強娶重臣之妻,這會引起多大的不滿,他其實很清楚,可是玉玳是他的情劫,他渡不過,也心甘情愿不想渡過。
想著這個,曲然柔和了臉色,把玉玳扶起來,溫柔地看著她:“在我心里,從來就只有你一個人的位置,除了碧心我當(dāng)初無可奈何,你看我可曾娶過別的妃子?玉玳,我對你,從無二心!
玉玳被他抱在懷里,頭靠著他的肩膀,閉上了眼睛。
曲然,我對不住你的長情,我要護(hù)住我的丈夫。
當(dāng)晚曲然就臨幸了她,她掐著身旁的錦被,無聲地落淚,在心里喊宋懷來的名字。
縱使她的夫君什么都知道,卻沒有保護(hù)她,她還是,空付一腔深情。
她總是怕被辜負(fù),卻總是在被辜負(fù)。
而此時西北邊城中,宋懷來拍著女兒的背,安撫著看不到母親正在鬧脾氣的女兒,另一只手搖著兒子的搖籃,咬著牙,克制自己不去想玉玳現(xiàn)在的樣子。
女兒年歲尚小,鬧著鬧著,似乎想起什么,就拿出玉玳給她的香包獻(xiàn)寶:“爹爹,你看,娘親好像縫了什么東西進(jìn)去呢,是不是給安安的禮物?爹爹你快給安安拆開來看看!”
宋懷來別不過她,給她拆了,卻見只有一張紙條,仔細(xì)看去,整個人都瘋了一樣去翻咿咿呀呀的兒子的香包。
一共兩張紙條,加起來,也沒有多少話。
“山一程,水一程,紅箋掩淚痕。”
“愿君心事得償,從此山水不復(fù)相逢,生死不復(fù)相見!
生死不復(fù)相見……
宋懷來放下女兒,喚了人照看好孩子,直直往馬廄沖。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他的打算,也知道他等于是放棄了她,可是她還是就這么回了京都,一句怨言都沒有。
宋懷來打馬去追,可哪里還追得上呢?回到府中一夜宿醉,恍惚中似乎瞧見玉玳像從前他和弟兄們喝酒喝醉了一樣給他用熱毛巾擦著臉,一邊還念叨著他不知道好好照顧自己的身子,宋懷來迷迷糊糊地笑,伸手想去抓玉玳的手,卻什么都沒有抓到。
——她已經(jīng)走了,被她的夫君,親手送上了別人的睡榻,可能再也回不來。
他暗中召集兵馬,想要奪回碧心,他以為,玉玳不會知曉,卻忘了她有多么聰慧。
若是碧心回來,她要如何自處?宋懷來又要怎么安置她?要用什么理由發(fā)兵?那時候曲然必死,她又怎么面對這一切?
她全想明白,宋懷來布置的這一局,她怎么走,都是絕路。她看清他的打算和自私,卻還是踏上歸途。
幾日后京都傳來消息,曲然不顧禮數(shù),強娶玉玳為妃。
——這就是發(fā)兵的理由。
宋懷來卻遲疑了,明明兵馬已經(jīng)到了離京都不遠(yuǎn)的雍州,卻告訴來使,他只想要回自己的妻子。
他承認(rèn)他錯了,他一念之差,他斷送了他的妻子,辜負(fù)了他的妻子。
可是曲然又怎么會還呢?玉玳,那是他愛了多少年的姑娘。
而如今,玉玳就在他懷里,他一睜眼,就能看到這個日思夜想的人。
宋懷來還是不發(fā)兵,他還是說,他只要他的妻子。
玉玳聽到這話,低笑著,眼淚流了滿臉,身旁的宮女低聲詢問,她只是搖搖頭,控制不住地顫抖。
無論是真是假,宋懷來,我死也瞑目。
前些日子,碧心趁著曲然不在,給玉玳送來了一枚藥——毒藥。
碧心說:“若是百姓知道,皇上不但強娶臣下之妻,還使得你自盡,會不會更擁護(hù)懷來?玉玳,你沒有時間了,再不決定,懷來就危險了!
玉玳覺得眼前這個盛裝的女子不像碧心,可是她必須承認(rèn),碧心說得對。
她要保護(hù)好宋懷來,無論是為了她的夫君,還是她的孩子。
這個皇城像一個怪物,曲然變了,碧心也變了,曲然不顧及她的感受強占她,而碧心想要她死。
而她別無選擇。
玉玳吃下毒藥的時候,甚至還在想,不知道碧心,會不會好好照顧她的孩子。
玉玳自盡的消息傳來的時候,宋懷來僵立在了原地。他這幾日想得很明白,碧心于他,是昔年的戀人,如今的責(zé)任,碧心過得不好,他只是想讓她過得好一些,但是玉玳,是他的妻子,是他要執(zhí)手此生的人,是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親。
他原本想,等玉玳回來,他一定要和她認(rèn)錯,把這些話,全部告訴給她聽。
他一定要告訴玉玳,對不起,這些年,我都沒有發(fā)現(xiàn)我愛你。
可是玉玳死了。
大軍攻入王宮的時候,曲然已經(jīng)病得形銷骨立,躺在榻上,倒像是不想活了。
宋懷來手里拿著兵刃,滿身的戾氣,“你害死了她。”
曲然一邊咳嗽一邊笑,說:“不是我,是我們。宋懷來,咳,你知不知道,是我們一起逼死了她!咳咳,她為了誰,縱然我不想承認(rèn),卻也知道,是為了你。而你,默許一切,而你愛的碧心,給了她毒藥。
我當(dāng)初,就應(yīng)該讓碧心早點死去,如今,玉玳就不會有事了……”
碧心?
宋懷來不信,或者說,是他不敢信。
他……費盡心機(jī)去幫助的女人,害死了他的妻子?
曲然笑,讓人帶上了雁秋,雁秋哭得雙眼紅腫,眼中是對宋懷來明目張膽的恨意。
她跟在玉玳身邊最久,她看到了玉玳所有的深情,她沒能保護(hù)好玉玳,卻查出了殺死玉玳的兇手。
宋懷來,也是其中一個!
雁秋笑著,說:“我早就告誡過你,宋懷來!你會后悔的!
榻上的曲然開始哼著一首歌謠。
“皎皎月光,落在水中央,像吾心愛的姑娘,眼中蕩漾的月光,她唱著未歸的兒郎,唱著遠(yuǎn)方的家鄉(xiāng),她說,吾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他想起當(dāng)年玉玳跟著宋懷來出城的那一日,他終于得知了消息,縱馬去追,不顧天子之尊,不顧所有,他覺得如果他再不去,他深愛的姑娘,就再也不會回到他身邊了。
眼看著就要追到玉玳的馬車,曲然卻瞧見從窗戶里扔出了一個東西,他心里有些不好的預(yù)感,就上去瞧。
這一瞧,整個人就像是被五雷轟頂,哭都哭不出來。
那是他們剛剛定情那一年,他送給玉玳的。這個玉墜子,玉玳從沒離過身,因為玉玳說,若有一日,她徹底對曲然死了心,她才會扔掉這個定情信物。
當(dāng)時的玩笑話,如今卻一語成讖。
這也是后來曲然努力集中王權(quán)的原因。他想,或許只要足夠快,他就能把玉玳奪回他身邊。
然后,他成功了。
最后,玉玳死了。
曲然哼著歌謠,眼淚掉下來,他大笑,咳嗽地像是要咯血,他說:“宋懷來,王位會是你的,碧心也會是你的,我會下詔,昭告天下你沒有某朝篡位,我要告訴天下人,我用王座,換來了我心愛的女人!最愛玉玳的人是我,永遠(yuǎn),不會是你!而你,也永遠(yuǎn)找不到她了!”
宋懷來神色一變,三步并作兩步?jīng)_上去,壓住他的肩膀:“你告訴我,玉玳的尸體在哪!”
“不,我不會告訴你的,我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以奪走的了,我也不怕你奪走任何東西,我只要玉玳,只要玉玳在我身邊,我就什么,都可以不要!鼻豢催@宋懷來,語氣很溫柔,“如果當(dāng)年,我就知道這一點,那么我們之間,就從來沒有你宋懷來!”
你,不配再見到她。
皇后為先帝殉葬的時候,據(jù)說一直哭喊著要見宋懷來,那時宋懷來正在用糖葫蘆逗弄女兒,女兒搶到了,笑得很開心,吃了兩顆,卻怎么都不肯再吃了。
宋懷來問她為什么,宋安說:“嗯,還有兩顆給爹爹,兩顆給娘親,兩顆留給小弟弟!不過,娘親什么時候才回來啊……咦,爹爹,你怎么哭啦?爹爹不哭哦,安安唱歌給你聽,以前安安每次想爹爹哭的時候,娘親都唱給安安聽!
女兒嗓音稚氣,咿咿呀呀。
“郎君上沙場,破敵無數(shù)舞長槍,妾在屋中望,燭火淚行行。君可曾安康?可曾受寒涼?關(guān)山重重越,念君夜夜長,妾愿逐明月,流光照君裳……”
宋懷來抱著女兒,哭得抑制不住,他突然想起他和玉玳成婚那一日,玉玳喝了本該兩個人喝的交杯酒,說,將軍今日飲酒已多。
他和玉玳,甚至連交杯酒都沒有喝。
他害死了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再也見不到娘親。
明月光常在,而玉玳,卻再也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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