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荒兮

　　當(dāng)豁然之境的落葉堆了第三層，艷紅的燈籠在日復(fù)一日的陽光下褪了色，劍子仙跡意識到，距上次吊祭那小小的墓碑，已經(jīng)過去太久太久。

　　——嗨，師太，好久不見

　　天行健，劍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劍子以厚德載物。
　　估計只有她會這樣形容那個白衣飄然的男人。
　　紅葉山莊的楓葉沒有一片青綠，少女的心也沒有一絲空余，可以欺人地表達(dá)對劍子的鄙棄，卻無法自欺那懵懂跳動的情愫。
　　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還需盡早見到紅葉夫人。
　　是他此時最急迫處理的事情。

　　兩人的思維差距太遠(yuǎn)，并行線一樣地延伸下去，沒人考慮過以后的交集。

　　一嘆無奈的相識，不能只言詞組道穿的相見，可有些感情難以言述，琢磨到了最后，也無法得到所謂正確的答案。
　　仙姬愛他，每個人都能通過那洶涌澎湃的追求中感受到；他并不愛仙姬，所有人都笑嘻嘻地笑看他的無可奈何。
　　即便在聽聞仙姬逝去的那一刻，憤怒席卷了這位道教先天的心，也并不是因為愛。
　　或者是一種不舍，或者是一種無法釋然的習(xí)慣。

　　一壺陳年桂花佳釀在劍子手中有規(guī)律地?fù)u晃。
　　仙風(fēng)道骨如他劍子仙跡，自是不沾丹醴，至于豁然之境唯一一次酒香滿園，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也是刻骨銘心。
　　那年仙姬重拾俗塵，為了慶祝能與劍子作一對故劍情深的比翼俠侶，她專程走了數(shù)十里，買了一壺遠(yuǎn)近有名的女兒紅。

　　那夜泠月風(fēng)清，仙姬眉間微醺，雙頰暈染兩抹酡紅，不過方酌兩盅，便已酩酊，一個勁地直往劍子懷中鉆去。
　　仙姬追得愉悅，劍子躲得慌忙，豁然之境赫然上演了一場老鷹捉小雞的戲碼來。
　　其實只須點其穴封其步，一切皆可迎刃而解，然終究還是沒舍得。
　　最后，嬌鷹含著對他的愛慕會了周公，而可憐的白絨小雞則是驚出一身冷汗暗自起誓，決不讓仙姬再飲醇醪。

　　一陣風(fēng)，揚起繁花繽紛，周圍的景色恍惚間竟宛若桃源，不知何時彌散的淡淡沁人心脾的馨香，恍恍惚惚撩撥心弦。
　　劍子仙跡向前行了數(shù)百步，見一片樹林，芬芳更顯馥郁，他提高了警覺，此香來的太過突然，有幾分說不出的怪異，樹蔭層層，斑斑光影，似是走到了盡頭，一汪清潭因風(fēng)盂蕩了漣漪。

　　頓足，怔然。

　　——在這水之中央，立著一個婀娜佳人，絹緞般淺粉的及腰長發(fā)，隨意散落于后，風(fēng)兒舞弄起她一身白衣，水珠濺出晶瑩，閃爍了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仙姬……”
　　他的聲音有些迷茫，更像是低聲呢喃，七分狐疑，三分謹(jǐn)慎。
　　那人早已駕鶴西去，以如此慘烈的方式，像是要懲罰他對她的躲閃一般，慘烈得讓人窒息。
　　明明知曉伊人不再，然眼前的人影又是毋庸置疑地真實，仿佛只要伸出一只手，就再不別離。

　　「何須劍子爭風(fēng)？」嬌美之音如水中之月朦朦朧朧……
　　「千人閃、萬人轟�！箙s毫不含蓄……
　　「可問情場鼎峰？」一聲叩問孰人爭鋒……
　　「一點秋波敵不留，劍姬無雙�！圭H鏘……
　　「嗨~劍子~好久不見~」揚起清風(fēng)拂袖中。

　　女子轉(zhuǎn)過身，是記憶中的容顏，含著標(biāo)志□□情至上的笑容，在劍子怔然的那一刻，踏著水花幾步躍來，毫無大家閨秀之姿，更謬談天女典雅之態(tài)，近了大張雙臂，如同豺狼餓虎一般撲來。
　　「劍子~~~��！」
　　一個名字被喊得千回百轉(zhuǎn)，喜悅中夾雜著癡戀，癡戀中透露了感慨，感慨中伴隨著嬌羞，嬌羞中竟然還能聽出蕩氣回腸的豪邁。

　　也是這一聲熱情洋溢的呼喚，嚇醒了劍子，眼見仙姬的唇便要貼上他，趕忙側(cè)身閃過她輪番進(jìn)攻。
　　“哎呀，師太，別鬧了�！�

　　「叫我仙姬啦~」
　　仙姬沒有對劍子的躲避有任何不滿，在她心中，這不過是劍子害羞的表現(xiàn)。
　　劍子實在是太害羞了，雖然他們老夫老妻大半輩子，但他總是擔(dān)心一旦被她抱住就難以克制自己，所以總是對她敬而遠(yuǎn)之，這也是劍子充滿男人味的愛之表現(xiàn)——這是仙姬心里最真實的想法。

　　而劍子真正是怎樣想的，無從知曉，反正不是仙姬所幻構(gòu)的那樣。
　　唯獨一點可以明確，時光只在一剎那，好像回溯到了從前仙姬為劍子點點滴滴精心安排的日子。
　　天方破曉執(zhí)木梳追著劍子滿豁然之境亂跑；晌午剛為劍子做了件新衣，又纏著他討要舊衫留作念想；夜幕降臨后依舊不停歇地不分場合他問今晚的菜色里是否需要再添一只王八。
　　滑稽的一日，也是再也無法觸及的過往。

　　“你為何會在這里？我以為你……”
　　劍子的話說了一半，剩下一半還沒開口就被仙姬打斷了。

　　「解釋太多就失去了打情罵俏的閨房之樂」
　　很自然地，話題就被引導(dǎo)到了讓劍子無言以對的地方。
　　「但是我還是決定告訴你，這樣才不會讓你失去男子漢的氣概尊嚴(yán)，以及男人的主動權(quán)�！�

　　仙姬眼中的劍子總是這樣，被渲染上奇怪的色彩。
　　龍宿偶爾湊個熱鬧，幸災(zāi)樂禍拿著他那華麗的篾絲扇搖啊搖，一邊不懷好意地打量著劍子，一邊又對仙姬提出看看眼科醫(yī)生等一系列友好建議。
　　怎料醫(yī)術(shù)精湛的慕少艾，卻表達(dá)了對仙姬到了無藥可醫(yī)地步的高度近視，感到萬分遺憾。
　　值得慶幸的是，在幾年的相處中，劍子漸漸學(xué)會了如何自動忽略仙姬話中的某些詞句。

　　仙姬要用她的實際行動證實她的話語，于是，在袖中翻找了半天，終于拿出一個平安扣來。

　　“你只是想給我這個？”
　　訝然，不過僅僅一塊吊墜。

　　「我只是想給你這個�！�
　　仙姬重復(fù)了一遍，語氣有些傷感。
　　「可惜不能親自再給你編個梅花結(jié)……」

　　她把平安扣往劍子手里一塞，看起來很滿足，至少這次他沒有害羞，而是大方地接受了自己的禮物。
　　至于劍子，看著手心里的玉有些愣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是不說話。
　　他識得這快玉，色澤看不是上乘貨，質(zhì)地也就是小攤販口中所謂的和田白玉，放以前，他不會多看一眼，可現(xiàn)下，心頭打翻了五味雜瓶。
　　應(yīng)該是最后一次與仙姬見面時，見過這枚玉扣，還沒啟口詢問，仙姬就慌慌張張地把東西往身后一藏，語無倫次卻充滿敵意地警告劍子他剛才什么都沒有看到。

　　「這是給你的禮物，你上次誕辰我錯過了，這禮物勉強還能夠補救�！�
　　劍子不知道，她死去的前一刻，心中只惦記著這樣一件事情——要錯過劍子的誕辰了，禮物還沒送到劍子手中。
　　她傻，她癡，可那以后再也沒有人像她這么傻，像她這么癡。

　　劍子默默地揣緊了拳頭，白玉深深陷入手里。
　　仙姬并不是很喜歡這樣沉默的劍子，他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個風(fēng)流倜儻的三教最強流氓，不過寬宏如她劍子仙姬，如此畫面也是別有一番味道的。

　　興許只是錯覺，小林中纏繞的香氣漸漸淡去。
　　仙姬的眼神不知恍惚去了何方，下一刻又緊緊盯著劍子，好像要將他的模樣深深嵌進(jìn)心里。

　　「事情辦完了，那邊在催我回去了。」
　　她像往常一般說著莫名其妙的話語。
　　「劍子，我等你啊~你一定要來啊！」
　　頓了頓似是想起些什么：「哎呀，不過你別這么快就來，我還沒有置辦好呢，至少還需要個百八十年呢�！�
　　接著又放心不下加了句：「俗話說小別勝新婚，我們下次鵲橋相見后可要好好犒勞你一頓才行�！�

　　那個叨叨叨地說個不停，這位早已了然。
　　他飛快地拉住了仙姬的手，第一次拉住她的手，只是想挽留下什么。
　　“仙姬，別走……”
　　仙姬一呆，臉上露出的狂喜還沒有沸騰便冷卻下來，她緊咬下唇，搖搖頭，輕輕掙脫開他的手。

　　「劍子，別鬧了……」
　　聲音如同最初的水中之月，朦朦朧朧。

　　仙姬微微一笑，那是平生從未有過的慘淡。
　　她轉(zhuǎn)過身，向湖中走去。
　　一步，化作落花；一步，隨風(fēng)飄揚在天際中。
　　不知誰發(fā)出悲涼嘆息，飄渺飄渺著就沒了蹤跡。

　　劍子走出樹林的時候，來時的甜膩消失殆盡，只看見遠(yuǎn)處奔來一位揮著手的熟悉面孔，他一百八十度轉(zhuǎn)身，裝作什么也不知情，可惜慢了一步。
　　“煎煮先吃！煎煮先吃！”濃重的鼻音慌慌張張喊住他剛剛邁出的腳。

　　“劍子尊老愛幼，還是秦假仙先吃�！�
　　終是逃不掉，劍子搖了搖頭。

　　“夭壽嘞，我是太老還是太幼？”
　　秦假仙往后連連大跳了兩步，一拍腦袋復(fù)湊上前。
　　“啊呀，先不說這個，劍子啊，你也知道素還真他失憶了，為了武林能夠盡快安定，我秦假仙不辭勞苦翻閱古書，終于功夫不負(fù)有心人，發(fā)現(xiàn)一種名為‘前塵香’的東西，說不定能夠幫助素還真尋回記憶�！�

　　“呃……那是何物？”

　　“你且聽我說，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秦假仙所形容之物，有些似曾相識，劍子卻不想再細(xì)細(xì)探究下去，那種鈍痛方才已經(jīng)感受得太真實，太深重。
　　他苦笑地看著手中的桂花釀，嘆口氣，放在一旁的石頭上。
　　“唉，看來我又有得忙碌了。秦假仙，行吧�！�

　　夕陽的余暉將樹木附上橙光，林中飛鳥相與還，蟲聲迭起一片。
　　不知哪只走獸碰翻了葫蘆，灑下一地清圣，醇香如墨點入水，纏綿醞釀，久久不散。

　　記憶中有誰說過這樣的詩號，不知此時是否有人相伴。

　　三尺秋水塵不染，天下……

　　無雙。

　　<完>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