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特萊弗·瑪什人生最后的日子里，他修改了遺囑，指定維�！に_默繼承大部分遺產(chǎn)，但在他重病之下作出的決定最終未能生效，當(dāng)然，在幾乎所有人看來，讓大部分財產(chǎn)由一個與他無血緣關(guān)系也無多少交情的外人繼承，本身就是神志不清的證明。

　　由于淡出影壇多年的維希·薩默在此后不久又重新接拍電影，這本該讓瑪什家人淡化處理的事件被大肆宣傳了好一段時間，給維希·薩默帶來了極大困擾，加之他是因為投資決策錯誤而導(dǎo)致公司破產(chǎn)，同時造成了一大批客戶的重大損失，這段時間里的輿論自然不會給他什么正面評價。但憑借幾部佳作，雖不能讓他重回多年前的頂峰地位，卻也足以扭轉(zhuǎn)劣勢，他有了自己的制片公司，他成功經(jīng)營了二十多年直到去世，一直被認為成功的典范。

　　故事發(fā)生在早春，特萊弗突然邀請維希到他家作客。維希為這個邀請感到驚訝，他當(dāng)然記得特萊弗·瑪什，只是他們已經(jīng)有三十多年沒有聯(lián)系過了，而他們多年前也沒有太深的感情。他聽說過特萊弗·瑪什身患絕癥、來日無多的隱約傳聞，此時需要老友作伴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他根本談不上是一位老友。

　　他驅(qū)車前往郊區(qū)的瑪什大宅，或許該稱之為瑪什城堡或者瑪什莊園，天正下著霧氣一般的小雨，早有仆人等待著他，殷勤地為他撐了傘。這種細雨很少見，一種古怪的氣氛籠罩了他，他三十年沒有見過特萊弗了，他不知道等待著他的是如何一張衰老垂死的臉。只是庭院中的樹木已經(jīng)換了新葉，開闊的草坪一片鮮綠，一切沉浸在雨水或霧氣中，有如靜止。

　　特萊弗在大廳里等他，他什么事也不做，不看報紙也不看向窗外，只是等著他。穿著一身深藍色的套裝，他大概是消瘦了許多，衣服已經(jīng)不大合身了。當(dāng)他到來，特萊弗立刻起身迎接他，請他坐下，又叫人端來剛煮好的咖啡，早就為他準(zhǔn)備好了，入口時溫度正好。

　　他請他來敘舊，可他們又有什么過往可談的。三十年前維�！に_默是個小有名氣的電影明星，他不滿足，從來也不滿足，他曾是特萊弗·瑪什的床伴，不僅僅是特萊弗·瑪什，以此作交易，他的名氣越來越大，他也善于經(jīng)營，有了自己的產(chǎn)業(yè)，躋身于他曾渴望的階層。但這并不是什么值得驕傲的發(fā)家史，就算以他現(xiàn)在的成就，在特萊弗面前也只是個無名小卒，何況他的過往為對方再了解不過。

　　咖啡苦極了，透著一陣酸味，令他幾乎作嘔。當(dāng)特萊弗問他咖啡怎么樣時，他告訴他好極了，他很久沒有喝過這樣醇正的咖啡了。特萊弗露出一個笑容，似乎得到了一種趣味。在他年輕時，這樣的笑容他見得太多，只是近年來陌生了。維希只是坐直了，放下咖啡杯，禮貌地微笑正視他。

　　隨后他發(fā)覺特萊弗的笑容里帶有一種不符合年齡的羞澀。他有很多想說，卻不知道如何開口，他只會問他咖啡怎樣，又為他續(xù)上一杯。他快要死了，維希同情地想，在他生命的最后想要惡劣地拿自己小小地取樂一番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因為特萊弗就要死了，而他雖年近垂暮卻依舊健康，特萊弗想要再次揭開他丑陋的傷疤，嘲笑他的過去，獲得一種卑劣的滿足，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愿意滿足一個垂死的人，一個曾經(jīng)給予過他幫助的人。

　　他擅長把他的卑微掩藏起來，也擅長閑聊，他消磨著時間直到真正的游戲開始。可并沒有什么游戲，特萊弗眼中的失望越來越深，最后匯聚成了一種他從沒有見過的感傷和絕望，特萊弗試圖握住他的手，又似乎出于畏懼而垂下，最終放回自己的膝上，“請別這樣對我說話�！逼毯�，特萊弗又呢喃地重復(fù)了一遍。

　　維希才發(fā)現(xiàn)大廳里已經(jīng)沒有其他人了，空蕩蕩的又灰蒙蒙的，一如特萊弗那顆垂死的心。他反而握住了特萊弗的手，看著他的眼睛，那雙黑色的眼睛已經(jīng)褪去了年輕時的銳利，漆黑一片仿佛直直地抵達他幽暗的內(nèi)心。“如果我說錯了什么，我很抱歉，我不是有意的，我希望你能開心起來。”

　　“不，你沒說錯什么，你沒有錯……我只是懇求你陪伴我，我知道這聽上去很蠢，很瘋狂，就算一天兩天我也非常感激�！�

　　特萊弗從來沒有用這樣的眼神看過他。維希想起三十多年前他們相處時，特萊弗比他大五歲，已經(jīng)接手了家族的產(chǎn)業(yè)。他本身十分優(yōu)秀，連長相也很好，他對維希偶爾在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輕蔑，但這再合理不過了，維希沒多久就適應(yīng)。但他無法適應(yīng)特萊弗此刻的神情，仿佛他是這世上唯一重要的存在，他聽見特萊弗嘴唇顫抖地說出，“因為我一直愛著你�！彼牪怀霭敕痔摷�，好像特萊弗對他的愛已經(jīng)超越了死亡，特萊弗懼怕的不是死亡，而是與他分開。

　　于是他一直陪伴著特萊弗，在這余下的一天，在特萊弗余下的日子里。

　　這天的晚餐十分可口，但特萊弗食欲不佳，他放下了刀叉，聽著維希說話。他開了酒窖里藏的最好的紅酒，他記得維希這項昂貴的愛好。在他的注視中，維希逐漸停下，“抱歉，你是不是不想聽這些？”

　　“我愿意聽你說的一切�！碧厝R弗嘆了一聲，“但我更愿意你把我當(dāng)做真正的朋友……甚至，真正的伴侶。”

　　維希喝完了杯中的酒，又給自己添上，一邊說道：“那么，我建議我們來玩一個游戲，叫做假設(shè)我們共度一生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

　　特萊弗聽了一笑，重復(fù)他的話，“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

　　“好的，假設(shè)我們?nèi)嗄陙硖焯煲黄鸪栽绮秃屯聿停绮臀覀兿矚g談?wù)撔侣�，到了晚餐我們會談旅行，我們曾去過的地方和我們打算去的地方�！�

　　他露出一個由衷的笑容，似乎真心喜歡這個提議，“我們很多年前去過澳大利亞，我們穿越內(nèi)陸的荒漠，輪流開車，我真想再去一次澳大利亞，不過這次我想去那些大城市。”

　　“那很好，我們還可以去順道去新西蘭。”

　　維希讓他的管家把自己的東西打包送到了瑪什大宅里，他把公司交給了下屬打理，所有的時間都用于陪伴著特萊弗，他重新布置了臥室和別的地方，放上了他的收藏，和一些旅行紀(jì)念品，等到他的衣服沾上了衣柜里淡而厚重的木頭氣息時，他們完全陷入了一種錯覺，他們真的共度了一生。

　　他們好像真的熟知彼此的每一個習(xí)慣，每一個愛好，好像真正地理解彼此，他們每日的生活如此平淡而幸福，他們挽著彼此的手毫無畏懼地走進了垂暮之中。維希逐漸厭惡了這項游戲，在三十多年前，他是真的熟知特萊弗的每一個習(xí)慣和愛好，在許多年后特萊弗也沒有改變太多，他記得很清楚，對于很多人，他記得他們的習(xí)慣愛好、了解他們的脾氣思想，他擅長取悅別人。但這終于使他感到厭煩，他給特萊弗做迷迭香煎羊排，他知道特萊弗不吃羊肉也討厭迷迭香。

　　特萊弗吃完了羊排，夸他廚藝一直那么好。維希問他喜不喜歡。特萊弗告訴他：“我很喜歡，你做什么我都喜歡。你真好，謝謝�！�

　　餐廳邊是玻璃外墻的溫室花房，正午的陽光透進來格外耀眼，維希感到他的眼眶里蓄滿了淚水。特萊弗握住他的手，他低下頭將額頭貼在對方的手背上，淚水滴在餐桌上。

　　他突然相信他們真的共度一生。就算他們不能結(jié)婚，特萊弗也曾鄭重地告訴他，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因此他對特萊弗懷有一種伴侶的責(zé)任，他不能拯救他的生命，但他會陪伴著他。

　　他們決定下午去打高爾夫球，在特萊弗午睡時，維希坐在大廳的沙發(fā)上看報紙。有個單獨座椅他隱約知道那是瑪琳·瑪什的專座，這間大宅的女主人，盡管他在這些日子里從沒見過她，但他也不選擇那個座位。他問過特萊弗，為什么瑪琳不在這兒。特萊弗說前些日子瑪琳提出要和他離婚，那時他告訴她，他的診斷書出來了，他活不過今年�！班蓿蓱z的瑪琳，要是她有一點耐心。”特萊弗說道。至于他的子女也不在身邊，因為他們支持瑪琳和他離婚，他們幫助瑪琳對抗他。

　　他不知道特萊弗驅(qū)趕自己的妻子和子女是不是冷酷無情，就算他們某種程度上地忤逆了他，甚至背叛了他。他們的關(guān)系結(jié)束就是因為特萊弗要和瑪琳結(jié)婚，他如今身處的瑪什大宅，是特萊弗為瑪琳建造的夢幻城堡，他了解他們的故事，他在報紙上讀過，還有許多年前在他們□□之后，特萊弗忍不住提起瑪琳，他一次次地提起瑪琳。盡管在結(jié)婚后特萊弗還是有別的情人，甚至私生子女，但維希知道特萊弗最愛的是瑪琳，他在生瑪琳的氣，而維希只是個用來賭氣的工具，他甚至準(zhǔn)備修改遺囑把大部分財產(chǎn)交給維希。但這有什么意義呢，特萊弗和瑪琳共度了一生。起初他是這么想的，可是他忘記了，在那陣迷迭香和羊肉的香氣里，他被那股世俗煙火的氣味催眠了。

　　快到夏天了，屋外庭院里的花朵開始綻放，他報紙看得不認真，讀一則又往窗外望去，出神發(fā)呆。

　　這時瑪琳·瑪什回來了，她踩著一雙細高跟鞋，進門一刻起維希就聽見了她的到來，于是提前收好了報紙，等待著她。瑪琳先沒有理會他，徑自坐在她的沙發(fā)上，疊起腿，問他，“最近你一直和特萊弗呆在一起？”

　　答案顯而易見，維希不費心作答。瑪琳又說：“我真遺憾你有個糟糕的下屬，你得到今天的一切并不容易，但失去卻很容易�！�

　　雖然瑪琳比他小了近十歲，可也不年輕了，但他承認她十分迷人，他知道還有許多人被她吸引，她離開特萊弗，因為她已經(jīng)找到了更好的人�！拔抑浪薷牧诉z囑，但我不會放棄這座莊園。”

　　“但我不想要這座莊園。”

　　特萊弗從樓梯下來時，聽見維希說這句話。為什么呢，因為瑪什大宅是他為瑪琳建造的夢幻城堡嗎，因為每一處都是按照瑪琳的喜好設(shè)計、從而會讓他總是想起瑪琳嗎。

　　為什么是維希呢，在他人生的最后日子里，他對他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巨大的愛意，徹底超越了他當(dāng)年對瑪琳的迷戀。因為維希是他所見過最美的人嗎，他看過維希在銀幕里的模樣，而親眼見時依舊美得令他目眩神迷，只有那種把自己的樣貌當(dāng)做武器才會這么美，可維希老了，皺紋覆滿了他的臉，他的黑發(fā)變灰，他依舊深深地為他著迷，也許他在三十年前就愛上他了，他們差一點就真正地共度一生。

　　瑪琳和維希相對而坐，樓梯在維希身后，瑪琳抬起頭正好看見了特萊弗。維希又補上了一句：“我養(yǎng)不起這座莊園。還有既然你決定和特萊弗離婚，你就要對你的律師有點信心，瑪琳�！�

　　當(dāng)特萊弗說“我們走吧，維�！睍r，他才意識到特萊弗。于是他們離開了，特萊弗沒有和瑪琳說一句話，他至死都沒有和她再說過話。

　　維希開車，到了球場大門，他停下車，等待著特萊弗下車。許久之后，特萊弗沒有動作。維希還握著方向盤，低頭看著中心那個商標(biāo)，“抱歉，我不能陪你打高爾夫了�！�

　　“因為你不喜歡打高爾夫？”

　　維系想了想，說：“是的�！�

　　“那就去你喜歡的地方吧，維希，你不喜歡，我也不喜歡�！�

　　他繼續(xù)開車，漫無目的，最終停在了一條偏僻的街道上�！拔也恢酪ツ膬�，特萊弗，我送你回去，然后我回到我家，如果你愿意，把我的東西收拾一下，寄回給我，或者留……”

　　特萊弗打斷了他，“別這么說，求你了，別這么說……”

　　“夠了！特萊弗！”他高聲大喊，他不記得他多久沒有高聲說話過了�！澳銗郜斄�，所以你來折磨我。你和她賭氣因為你那么愛她，而她要離開你。在你最后的日子里，你不愿再見到她和你們的子女，因為你擔(dān)心他們傷心負累，因為你要準(zhǔn)備好離開他們，你多么不舍得他們——”

　　“別這么想，維希，不是的，我不在乎他們，我不在乎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我不在乎我的死亡，我只害怕它將我們分開……我非常非常希望，我們真的共度一生。”

　　維希不再說話了。這種情感對于他是陌生的，他明白它是虛假的，是他們共同編造的，是他們都當(dāng)做真實的。他厭倦這個游戲，但他又為之著迷。因為他們共度一生，他們深愛著彼此，他可以向發(fā)泄怒火，他可以言辭刻薄，他不必謹慎，沒什么會讓特萊弗離開他除了死亡。

　　他想回家了，帶上特萊弗。也許人們不會把那種空蕩蕩的地方稱作家，但他愿意，他很久以前離了婚，家里只有他一人，他卻可以按自己心意來布置這個公寓，使之成為他心靈的一種外部反映。但它已經(jīng)改變了，許多物品被送去了特萊弗家，他的管家還保持著家里的整潔。

　　他的公寓位于市中心繁華地段，在頂樓，客廳有一面落地窗，他們可以看見這座繁華的城市，還有正在墜落的夕陽。維希做了晚餐，材料是隨便從冰箱里選來的，他還開了家里最后一支香檳，他們喝不了太多。

　　夜里他們在維希的臥室里□□，沒有開燈，窗外透進來月光或者燈光。他們親吻著彼此，撫摸著彼此，然后沒有進行下去了，特萊弗的臉貼著維希的腹部，維希撫摸他的頭發(fā)，告訴他沒關(guān)系。維希的聲音很輕，讓他聽不出其中的嘶啞和衰老，似乎維希還是那個年輕人，卻又不是，因為他寄予了深深的愛意在這具□□上，遮掩了它曾被當(dāng)做交易時的污穢，它突然變得神圣無比，和□□脫去了聯(lián)系，散發(fā)出一種柔軟的溫度，保護他遠離痛苦和死亡。

　　第二天特萊弗醒來時，維希已經(jīng)不在他身邊了。在他起身之前，維希端著早餐走進來，放在床頭柜上，又取來溫毛巾給他擦臉，然后找來四角小桌放在床上，遞上給特萊弗的早餐，告訴他自己在做早餐的過程中已經(jīng)吃過了。

　　有煎得很嫩的太陽蛋，給特萊弗造成了一點麻煩，蛋黃流出嘴邊，特萊弗拿毛巾自己擦掉，又像個小男孩似地認真解釋：“我從沒在床上吃過早餐。”

　　“我小時候經(jīng)常這樣，我不肯起床，我媽媽就把早餐端到我的床上。后來我爸爸給我做，可是他做的東西太難吃了，我只好自己做早餐�！�

　　“噢，所以你做得真的非常好�！碧厝R弗喝了點熱牛奶，望向他，“我想不會有奇跡發(fā)生了，維希，但是如果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告訴我，我愿意為你盡我最后一點力量�！�

　　他又鄭重其事地對維希說：“我愛你，我真的非常非常愛你。”

　　維希坐在床頭柜上，手肘支著床架，突然貼近了他，“我需要你別再給我煮咖啡了，問題不是你加牛奶還是淡奶油，放幾顆糖，而是我真的非常討厭咖啡的味道，對不起，我裝不下去了，能夠選擇的話我連咖啡都不想煮。”

　　餐盤里的確沒有咖啡，只有牛奶和橙汁。特萊弗露出一個微笑，“是我的錯，我一直錯以為你喜歡�！�

　　他們又回到了特萊弗的家，因為那兒安置著醫(yī)生和儀器試圖挽留特萊弗的生命。他們時時刻刻都在一起，不愿分開。他們因為聊天而要把一餐飯吃上很久。他們在家庭影院里看老電影，維希叫特萊弗猜演員的名字，猜對了就在他臉頰上吻一下。他們?nèi)ゴ蚋郀柗�，維希不讓他，嘲笑他揮桿像拍打地毯除塵。他們?nèi)⒂^博物館，閉館后去咖啡館的露天卡座上坐上幾個小時。他們一起做了好多好多事，假裝他們曾經(jīng)一起做過，正在重溫年輕時的經(jīng)歷，只是他們不能遠行了，不能去瑞士滑雪，不能去冰島看火山，不能在巴哈馬群島海上泛舟，不能坐直升飛機穿過大峽谷，不能登上惠特尼山在一萬二千尺處艱難地煮一壺紅茶。

　　轉(zhuǎn)入秋季時，維希買了大學(xué)體育館的球票，要特萊弗陪他去看球。特萊弗不怎么喜歡棒球，但也看了下去，最終客隊贏了。他看出維希支持的是主隊，試圖安慰他，說主隊的投手表現(xiàn)得非常好。

　　“噢，他非常棒，他總是那么認真，就算明知道要輸，他也不會放棄�！闭f到這里，維希露出笑容，他打開車門，讓特萊弗上車，又繞了一圈去駕駛座上自己開車。特萊弗又聽到他繼續(xù)說，“他高中開始打棒球，我盡量抽時間看他每一場比賽，這是他大學(xué)的第一場球賽，他本來付不起學(xué)費，但他拿到了棒球獎學(xué)金，他學(xué)習(xí)也很好。哦，天啊，他真的非常棒，他是我的兒子。”

　　特萊弗以為自己聽錯了，那個投手沒有半分像維�！に_默的地方，他長著一頭麥稈般的金發(fā)，雖然隔得遠，但特萊弗記得他大笑的樣子，再普通不過，維�！に_默年輕時大笑起來也好看極了，有如上萬焰火齊燃，燃著整個夜空。

　　“他不像你�！碧厝R弗誠實地說道。

　　“他當(dāng)然不像，他和我沒有血緣關(guān)系�！本S希開著車，不以為意地說道。他臉上沒有傷感或憤恨或別的情緒，但繼續(xù)說下去，似乎依舊沉浸在那個投手的優(yōu)秀表現(xiàn)給他帶來的喜悅中，“我和前妻結(jié)婚是因為她懷孕了，我不知道她一早背叛了我，四年后我們離婚，她說她從沒有愛過我，我又虛偽又冰冷，她寧可回去和她的老情人一起，他才是埃德的父親。埃德的父親是個卡車司機，他們沒什么錢，她也不要我的贍養(yǎng)費，但他們一家人過得很開心，埃德離開我時只有四歲，他現(xiàn)在不記得我了。但是我很愛他，在我等他出生的日子里，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個男孩還是個女孩，但我那時就叫他埃德，如果是個女孩子就是埃迪絲，男孩就是埃德華。那種感覺真的非常神奇，我至今都還記得，因為我還不認識他，我就知道他會是我最愛的人。但是他已經(jīng)不記得我了，我悄悄地看著他長大，前幾年我去他打工的商店里，只有我們兩個人，他突然叫住我，他請我為他簽個名，因為他的女朋友很喜歡我�！�

　　特萊弗不知道該說什么，聽著維希繼續(xù)說：“我的母親很早就去世了，我父親沒有再結(jié)婚，他工作很忙，沒時間照顧我，但他會給我最好的，直到我大三那年，他破產(chǎn)了，直接從二十七樓跳了下去。在埃德剛出生的時候，我總是睡不好，總會夢見我父母死時，我想我絕對不會拋下埃德，那時我幻想了很多災(zāi)難，但我都經(jīng)受住了因為埃德。我不愿意和我的前妻離婚，因為我不可能取得他的監(jiān)護權(quán)，她卻說等他長大了他會恨我。現(xiàn)在他不恨我，他只是不記得我了，他叫我薩默先生，那時我覺得我這一生什么都沒有�！�

　　維希向他說了一大段話，特萊弗沒有評論，他知道并不需要，只是維希太缺乏一個傾聽者。他有八個子女，但他們恨他。特萊弗也曾經(jīng)等待過一個孩子的出世，但那種期待與喜悅已經(jīng)被時間逐漸洗去，他太累了，已經(jīng)不想再向他們付出愛了。

　　“對不起，維希�！�

　　“沒關(guān)系�！�

　　“你還不知道我為什么道歉�！�

　　“好吧，為什么？”

　　“我不了解你，我甚至沒有試圖了解過你，我原本應(yīng)該為你做許多事，但我什么也沒有做，我沒有試圖去。”

　　“你不需要，特萊弗，你已經(jīng)做了很多，也許你不知道，但這是我最好的日子�！�

　　“維希�！彼钇疬@個名字，又念了好多遍，他說：“我想把一切都獻給你，我但愿我能說我把一生都獻給了你�！�

　　但他不能，他們只是假裝他們共度了一生。

　　特萊弗不想見到他的子女，但不得不見，這天半夜他的身體出現(xiàn)了異常，維希及時察覺，將他送去急救。簽名的是瑪琳·瑪什，他的八個子女都到場了，婚生或私生。他昏迷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難得地守在他身邊，維希只能坐在走廊長椅上。

　　當(dāng)他恢復(fù)神智時，他叫他們?nèi)砍鋈�，像他一開始所說，“在我僅剩的日子里，我不想見到你們中任何一個�！�

　　等到維希走進病房，他又失去了清醒的意識，他退化成了孩童，一個需要照顧的嬰兒，他只是抓緊了維希的手，不愿放開他。

　　他清醒的時間很少，無法下床，維希總是坐在床邊，和他說話，繼續(xù)編造著他們曾經(jīng)共度的一生，他添加了越來越多的細節(jié)，歡快的，驚險的，尷尬的，感人的，有時他想不到什么了，就找書念給特萊弗聽。有天他找到一本彩色插圖的《一千零一夜》，是寫個學(xué)齡前兒童看的，可插圖非常漂亮，雖然故事被改寫得簡單到傻氣。他讀了漁夫的故事，特萊弗清醒了過來，低聲叫他維希。

　　特萊弗處于一種茫然的狀態(tài)中，他望向窗外一片白雪皚皚，感嘆道：“我睡了很久，已經(jīng)冬天了。”

　　“冬天很冷，要是我，我愿意睡過整個冬天�！�

　　“像只熊。”特萊弗笑了起來，“棕熊維希�！�

　　“還有青蛙維希，蜥蜴維希，蝙蝠維希�！�

　　他們笑了很久，止住笑聲后又不知該說什么，只能注視著彼此。

　　“你一直陪著我，但我什么也沒有為你做，我原本能夠幫助你，但我現(xiàn)在什么也做不了了，對不起�！�

　　“我留在這里，不是要聽你說對不起，特萊弗。”

　　特萊弗想開口，卻又無話可說。維希撫摸他的臉，手指劃過他的眉毛，“我很早就了解你，早在三十年前，我知道你是個非常自私的人，我知道你非常多疑，我曾覺得在你的人生里除了□□沒有別的追求，可我又想對你來說，這世界上還有什么值得追求的呢。而我呢，過去在你看來，只是虛榮貪婪又野心勃勃。就算我們現(xiàn)在愛著彼此，這些也不會改變。可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在他最后的日子里，特萊弗多次修改遺囑，但他的精神狀態(tài)時好時壞，他無法完成。他的確熬過了冬天，去世的那天電臺里正在講著關(guān)于春天的出行，他在傍晚被送進急救室，這次瑪琳和他的八個子女又到場了，他無法再趕走他們了，他什么事也做不了，最后連呼吸都做不到了。

　　維希坐在走廊長椅上，瑪琳走向他。他先問她，“他死了嗎？”

　　瑪琳說：“是的�！�

　　很干脆利落，可要她安慰他，實在是滑稽不過了。維希點點頭，起身離開了。春季的晚上還是很冷的，他來不及穿大衣，車也沒開過來，他站在枯枝之下，想了想該去哪兒，然后攔下一輛計程車。

　　第二天，維希起得很早，去面包店里吃早餐，帶走了一塊面包。然后他買了一份報紙，去公園里散步。他看見了許多鴿子，他小時候曾以為它們是候鳥，可事實上它們等待過了整個冬季。

　　他在木制公園椅上坐下，把報紙攤開放在大腿上。他拿出那塊面包，碾碎丟給鴿子，自己吃掉提子干和核桃碎。他不時地看一眼報紙，又抬頭看鴿子啄食面包碎的樣子，很不認真。他看到了醫(yī)療改革的進程，一起恐怖襲擊，今年春季的反常氣候，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好多，然后他看到了特萊弗·瑪什去世的消息，報紙上說，他在家人的陪伴下安詳離世，度過了充實而幸福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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