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絕對不會相信在哈培城會有這樣一個美麗的地方。

　　哈培城同所以工業(yè)城市一樣，鋼筋水泥的叢林點綴著盆景般的綠化帶——擺成圖案的花與修剪整齊的樹木還有地毯一樣平整的草地，如果你覺得四則運算有一種規(guī)則美的話，你也會覺得哈培城是美的。

　　但是這地方不一樣，一片綠色環(huán)繞著紅磚綠瓦，你會以為自己錯走進時光隧道，回去百年以前。屋前有水屋后有山，湖邊草地上甚至有牛羊在緩緩走動。

　　艾美在湖邊用面包屑喂鵝，雖然不是天鵝，但白毛浮綠水，亦十分好看。艾美問：“奶奶，你一直住這個地方，從沒出去過嗎？”

　　奶奶驕傲地：“從沒出去過，外面的人不會活過七十歲，我已經(jīng)九十多歲了，我從沒出去過，也不想出去�！�

　　艾美嘆口氣：“可是奶奶，不想出去是一回事，不準(zhǔn)出去是另外一回事�！�

　　奶奶瞪她一會兒，笑了：“小艾美長大了�！�

　　艾美本來還頂?shù)靡猓骸笆前�，我說得對是不是？”

　　奶奶笑瞇瞇地：“小孩子長到一定年紀(jì)，半大不大時，為了證明自己長大了，就一定要事事鬧別扭，美其名曰‘為了自由’。圣經(jīng)上說不準(zhǔn)自殺，你覺不覺得束縛�。俊�

　　艾美紅了臉，將面包全扔到水里，叫一聲“奶奶”跑開去了。

　　奶奶笑著搖搖頭，回想起當(dāng)年：環(huán)境污染嚴(yán)重，精子質(zhì)量下降，人們以為人類已經(jīng)走到了滅絕的邊緣。不，人類的路還遠遠沒有走完。

　　為了保險，人類到最原始的部落里去征求干凈的精子與卵子，艾美的奶奶是最早的卵子提供者之一，現(xiàn)在的人類，每一個千個人里就有一個是奶奶的后代。

　　生活在天堂里的人類是最開始那一千個干凈的人的后代，他們從小就生活在沒有絲毫污染的環(huán)境中，傳遞著穩(wěn)定而純粹的人類基因，他們都是兄弟姐妹中的優(yōu)秀基因攜帶人，他們都為自己感到驕傲與幸運，只有小艾美是個例外。

　　小艾美一直向往外面的生活，她總是問：“電視是什么樣的？什么叫電子游戲？什么叫工作？外面的人真的每天可以見到成千上萬的人嗎？”

　　那天，小艾美一個人去森林里采蘑菇，她迷路了，走到了大人們從來不讓她靠近的區(qū)域，遠遠地，她看見高聳的樓，天色昏暗，一盞盞燈亮起來，象黑格子里鑲了水晶鉆，艾美被這景色迷惑了，一步步靠近過去，那每一盞燈火后面，有一個什么樣的故事呢？街邊的燈亮了，兩邊的商店的霓虹閃爍，人群熙熙攘攘，艾美好象聽見歡聲笑語與細細的音樂傳過來。高樓上一面墻大小的巨幅屏幕正在播廣告，建在半空中的巨形車道，深藍色天空，紫粉色的彩霞，遠處劃過來幾道車痕，一個銀色水滴般的飛行器“唰”地率先劃過去，后面揚起一道白煙，飛行器撞破彩球，七彩的煙火竄起來，在半空中綻開來，久久不散，飛行器打開，一個憂郁美麗的男子，一口飲盡手中飲料，將飲料瓶揚手丟出去。平直濃密的眉毛下，一雙深深的眼眸盯著艾美，屏幕上打出一行字：“車神馬克選擇冰藍！”

　　艾美走過去，突然身子“砰”的一聲撞到墻上，艾美伸出手，摸到一個巨大的無邊無際的透明的冰涼的墻！

　　艾美趴在墻上，看著那個美麗的男人漸漸隱去，突然覺得自己失去了很多。

　　籠子里的人是不能戀愛的，因為他們必須終生提供干凈的精子與卵子，尤其是女人，她們不能浪費時間在一個男人身上，不能冒著懷孕的危險，不能浪費一年用來生一個孩子，一年她們本可以提供十到二十個卵子的。

　　艾美喜歡那個憂郁的美男子。

　　喜歡千變?nèi)f化光怪陸離的生活，不介意在七十歲時死去

　　艾美渴望著一個與她所擁有的一切截然相反的生活，就象生為貧民卻發(fā)誓進入上流社會，或是身為貴族卻要追求自由平等。一定要付出代價的。但是艾美年紀(jì)小，越是犧牲越覺得浪漫，完全不管得到的值不值得犧牲。

　　艾美躺在草地上，這里是唯一可以不涂厚達二毫米防曬霜而不用擔(dān)心得皮膚癌的地方。躺在草地上，有時蝴蝶會以為你是一朵花一顆草或一截枯木而落在你身上，白云藍天，綠草地與斑斕的野花，微風(fēng)吹來，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花香。這時，遠處有一個黑點，越來越大，漸漸變成綠色的飛行器，艾美高興地站起來，向飛行器揮手。

　　開飛行器的是艾美的朋友林雪。

　　林雪是綠色食品供應(yīng)商，雖然不是必要的，但每一次送貨，她都會親自來，看看這里的湖光山色，也是一種享受。林雪是艾美的好友，但不要誤會林雪同艾美一樣是個孩子，林雪二十九歲，已經(jīng)是家族企業(yè)的經(jīng)理人，她喜歡艾美就象艾美欣賞外面沒見過的世界一樣，她欣賞艾美眼里她從沒見過的純真，換句話說，對于林經(jīng)理來說，從爾虞我詐的商戰(zhàn)中看膩了帶著盔甲的面孔，看見艾美，象盛夏吃了杯冰飲，清涼透心。

　　林雪下了飛行器，在隔離艙里換了衣服，出來擁抱艾美：“艾美，又長高了。”

　　艾美笑：“去年一百七十厘米，今年還是一百七十厘米，哪有長高。”

　　林雪也笑了：“那么，是長漂亮了！”

　　艾美問：“去年不漂亮？”

　　林雪道：“那么，更有女人味了！”

　　艾美愣了愣，沒再吭聲。林雪一邊吩咐人裝卸食品，一邊推推艾美：“怎么了？青春期困惑？”

　　艾美說：“沒有。”她那透明的眼睛已經(jīng)把全部心事顯露出來。

　　林雪拍拍她：“艾美，我們邊走邊談�！�

　　兩人到湖邊。艾美將樹葉丟下湖，湖里的魚以為有人喂食，立刻一群群搶過來用嘴親吻水面。林雪說：“看，這里多美�！�

　　艾美說：“再美的景色成天看，也會膩的�！�

　　林雪問：“想看外面的世界？”

　　艾美垂著頭：“我覺得象被關(guān)在籠子里，就算是大籠子，也是籠子，金籠子銀籠子，或是玻璃籠子有什么區(qū)別？”

　　林雪道：“大小還是有區(qū)別的，你知道，我們所有人都只能在有限的可能中做選擇，當(dāng)然，選擇余地越大越好，我們飛不出銀河系，所以銀河系是我們所有人的籠子的。但是我相信，你有權(quán)利要求更大的籠子。現(xiàn)在同我說，你想要多大的籠子？”

　　艾美抬起頭：“我想象你一樣�！�

　　林雪微笑：“你以為我是來往于你和你外面兩個世界的人嗎？不，我同外面的人一樣，是被關(guān)在你的世界外的大籠子里的人，我進不到你們的世界，我來這里，是客人。我只能觀光，象有些好奇的人在玻璃外面向里望一樣，我進不到你的世界。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艾美，你是要來我的世界嗎？來了，可就回不去了�！�

　　艾美抬著頭，目光里充滿渴望：“林雪，我想象你一樣！”

　　林雪過了半晌才微笑：“來，看看我的身體，再考慮你剛才的提議�！�

　　林雪解開衣衫，前胸平平的，艾美驚詫地：“你是……你是……？”

　　林雪道：“人，外面的人統(tǒng)統(tǒng)只是人，你們這里才有男人或女人�！�

　　艾美問：“為什么？”

　　林雪慢慢系上衣衫：“競爭這么激烈，女人不愿受生理周期困擾，男人們呢，也不喜歡青春期的那種騷動與激情，一旦有人用這種法子勝出比賽，其他人就不得不跟上。艾美，外面的世界象一個瘋狂的大馬戲團，所有人都被鞭子趕得飛跑�！�

　　艾美半天才道：“你是說，外面不再有男人？”

　　林雪過了一會兒，笑一下：“不，有的，只不過很稀有�！�

　　艾美說：“那個開很小的飛行器的男人呢？”

　　林雪要呆了呆才明白：“你是說開賽車的？哪一個？”

　　艾美臉紅了，過了一會兒才說：“我那天在那邊的玻璃墻那兒，看到，一個從賽車上下來的男人，喝一種七彩的飲料�！�

　　林雪笑起來：“給冰藍做廣告的？那是馬克，賽車王子，是的，他是男人，他做那種工作需要雄性激素�！�

　　艾美不說話，她眼睛會說話，她渴望那個男人。

　　林雪道：“但是，你要知道，他只能保證自身是個男人，他的精子，是不能用的�！�

　　艾美紅了臉：“我只是渴望看見他。”

　　林雪道：“哦，只是渴望戀愛，這里面沒有好男人嗎？”

　　艾美的臉還是紅著的，只是這一回，是憤怒地漲紅了臉，半晌，她才能說出口：“這里的男人都象公雞一樣。”

　　林雪疑問地：“嗯？”

　　艾美終于說出那句她本來不能出口的話：“他們成天只等著配種，什么都不會什么都不懂！”

　　林雪一時不該怎么開口，艾美咬住嘴唇，低下頭，輕聲地：“當(dāng)然了，我也是這樣的�！�

　　林雪沉默一會兒：“我為你想辦法，可是艾美，你要知道，你離開這里，身體一定會受到外面世界的污染，你就再也回不來了！”

　　艾美的臉色蒼白，她只是一個孩子，讓她做這樣的選擇未免殘忍，可是一個人也只有在她這樣的年紀(jì)有勇氣做選擇，再老一點，對于手中的日子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就漸漸說不清，即使說得清也不敢輕易放手，既使那只是一堆狗屎也不敢甩手說不要。

　　艾美蒼白著臉抬起頭來：“我知道。”

　　林雪說：“這里是你的家。”

　　艾美說：“我知道�！�

　　孩子長大了會變得腳癢，千方百計地離家出走，去見識外面的世界，即使外面的世界并不值得見識，直到老了，家再也不會在那個地方等他了，卻又要千方百計地回到起點，去哭那再也回不來的家。

　　林雪問：“一定要出去？”

　　艾美點頭。

　　林雪說：“下次，我來，我們再討論你的愿望�！�

　　下一次林雪來時，艾美已十六歲，林雪微笑問：“少年維特的煩惱還在嗎？”

　　艾美問：“你是想讓我不治而愈嗎？”

　　林雪點點頭，然后問：“你有沒有痊愈？”

　　艾美搖搖頭。

　　林雪說：“將來你會后悔你的選擇�！�

　　艾美問：“如果我選擇呆在籠子里，我就不會后悔嗎？”

　　林雪想了想，笑了：“你說得對，你一樣會后悔的�！�

　　艾美再次懇請：“幫幫我，如果你能，幫幫我�！�

　　林雪點點頭：“我能。但是，艾美，追求理想是要付代價的。”

　　艾美道：“說，什么代價�！�

　　林雪道：“每年有一次體驗，如果你不適合生育，就會被從這里剔出來，你可以選擇離開或留下�！�

　　艾美點頭。

　　林雪說：“我可以將你的體驗書換出來，但是，若非必須切除生殖器官的病，你會被留下治療，而切除生殖器官，你就變成了象我一樣的中性人，想一想。很大的代價，我認為，是不值的�！�

　　艾美低頭。

　　林雪說：“不急回復(fù)我，等我下次來也可以。”

　　艾美抬起頭，仍是那蒼白卻堅決的小小面孔：“不，不用下次，我決定了，我要出去！”

　　林雪看著她，輕聲地，再次詢問：“一定？要出去？”

　　艾美點點頭：“一定�！�

　　身體切除一部分，你要問艾美那是什么感覺，艾美會告訴你：“身體什么感覺也沒有，即使有也不過是傷口有時有點麻，但是靈魂，靈魂好象覺得什么東西失去了，永不再回來，十分失落，好在我們手中的一切每一天都在隨風(fēng)逝去，永不回頭。所以，沒什么大不了的�！�

　　你大約會覺得，十七歲的小孩子艾美要去找車神馬克是一件無望渺茫并可笑可悲的事，但是不，艾美見到了馬克，因為林雪的家族是很成功的商團，林雪認識馬克是很平常的事，實際上林雪那一手流暢的飛行技術(shù)正是馬克手把手教出來的，所以艾美從籠子里出來的第一天，就在林雪家中看見馬克。

　　林雪說：“我的小妹妹是你的崇拜者，來，這是艾美，艾美，這是馬克�！�

　　兩人的眼睛都在那一刻亮起來，馬克說：“從來不知道你有這樣美麗的妹妹�！�

　　艾美卻一時說不出話來，這個人或這場戀愛是她用她的過去她的家她手中的一切加上她身體的一部分換來的！

　　舞曲響起來，馬克伸出手：“我有這個榮幸請你跳一支舞嗎？”

　　艾美說：“是我的榮幸。”

　　艾美的舞蹈，跳得極之輕盈，她象浪尖上飛舞的一個小泡沫，美麗晶瑩。馬克贊嘆：“你好象能站在水花上�！�

　　艾美說：“我看過你的比賽，很美�！�

　　馬克問：“哪一場？”

　　艾美想了想，有點不好意思：“你在摩天車道上劃過，然后喝飲料的那一場�！�

　　馬克愣了愣，立刻想起來那個廣告，以為艾美同他開玩笑，不禁大笑起來，艾美也笑了。

　　跳完舞，林雪問：“馬克，有事嗎？沒事帶艾美見識見識你的車技，她想坐你的車不是一天兩天了�！�

　　馬克帶艾美去賽車道，從起點滑下來，象過山車一樣翻過三百六十度的彎，有時筆直上去，有時自由落體，艾美一直尖叫，落地時卻興奮得兩眼晶亮，馬克有點驚奇：“你不怕？”艾美說：“怕，但我喜歡�！蔽L(fēng)拂來，艾美的長發(fā)象是會說話一樣嫵媚地飄過來搔了搔馬克的下巴，馬克抓住那長發(fā)：“這長發(fā)淘氣，搔得我心癢癢�！卑啦挥傻眯ζ饋�，看，很值得出來這一趟，籠子里并沒有這樣會調(diào)笑的男人。

　　送艾美回林雪處，馬克問艾美：“你會在林雪那兒住很久嗎？”

　　艾美道：“我還沒想好�！�

　　馬克問：“你有十七歲？準(zhǔn)備升學(xué)嗎？”

　　艾美有意將自己年紀(jì)夸大些：“十七歲，我會林雪商量升學(xué)的事�！�

　　馬克凝視她：“太小了，不然我會追求你，你長得美，眼神清純，真可愛�！�

　　艾美咬住嘴唇，過一會兒才抬起頭，鼓起勇氣：“我不小了，我十七歲，可以戀愛了�！�

　　馬克笑：“十七歲真是很大了，我十七歲時也覺得自己很大了�！�

　　艾美不能不為自己爭取，她為了同他戀愛付出那么多，不可能為了他一句話就不再爭�。骸榜R克，你還會約會我嗎？”

　　馬克笑：“要是你喜歡，我會再帶你出來兜風(fēng)的。”

　　艾美說：“好，你喜歡叫兜風(fēng)也行，你會再來的，是不是？馬克，你喜歡我，是不是？”

　　馬克回頭看看她：“當(dāng)然，我喜歡你。”

　　艾美向他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

　　林雪安排艾美上學(xué)：“政府有一點補貼給你，足夠你大學(xué)費用，可是，按你現(xiàn)在的程度，恐怕要念一兩年預(yù)科，你家鄉(xiāng)的中學(xué)教育比外面要程度低些�！�

　　艾美道：“可是那些課程都不是我以后會用到的�！�

　　林雪嘆氣：“關(guān)鍵并不是你能不能用到，而是你要證明你會學(xué)得比別人好，才會獲得學(xué)習(xí)更高一層學(xué)問的機會，明白嗎？”

　　艾美不服氣地：“不明白�！�

　　林雪無可奈何地笑，然后說：“好，若你考不上公立大學(xué)，我可以補足余額送你去私立�！�

　　艾美這下子明白了：“不，不能總麻煩你，放心，我會得到公立大學(xué)的名額。”

　　林雪說：“好孩子�！比缓笳f：“我關(guān)照馬克讓他照顧�！�

　　艾美不太明白地看著林雪，林雪說：“我有事會離開一段時間�！�

　　馬克從窗外探進頭來：“林雪，我送你一程如何？”

　　林雪笑：“不了，我怕了你了，我的心臟對于沖上云霄再直落下來已不感興趣。”

　　馬克說：“我不放心別的人送你到地球另一面去�！�

　　林雪微笑著：“馬克，把心放到自己的胸膛里吧，或是交給愛你的人�！�

　　馬克被笑話了，只得“咄”的一聲離開。

　　馬克的辦事效率還真高，林雪雖走了，艾美還是被照顧得妥妥貼貼，準(zhǔn)時進了預(yù)科，學(xué)的專業(yè)也是馬克選的，遺傳工程。艾美嚇得一跳，這樣大的題目？馬克同她說：“好處是可以念八年，同你說，世上最好的時光就是念大學(xué)的時光，能多念一刻就多念一刻，壞處是這八年可夠累死人的�！�

　　馬克這么說了，艾美當(dāng)然不反對。馬克完全沒有籠子里的男人那種大男子主義，籠子里的男人，動不動會說：“女人，女人做不了這個做不了那個。”其實大家都不過是混吃等死專門提供精子與卵子的人。倒是馬克，見慣了風(fēng)里來雨里去依舊雄糾糾氣昂昂的女人，一點沙文主義沒有。

　　馬克時不時帶艾美出去玩，這樣一個英俊的男人，不見得沒有女人追求，他卻愿意帶艾美出去玩。去玻璃街，所有的東西都是玻璃的，艾美獨喜歡一塊鵝卵石形狀的血紅色紙鎮(zhèn)，那個顏色紅得讓人痛快。

　　馬克又帶艾美去看她生活過的玻璃籠子，遠遠看過去，也就象一個玻璃球里有村有樹有人的紙鎮(zhèn)，好象拿起來晃一晃會下雪的樣子。馬克問：“美不美？我一直向往那里面的生活，象一首田園詩般，阡陌縱橫，黃發(fā)垂髫，怡然自得�！�

　　艾美不出聲，馬克不知道她的事，林雪沒同他說，也好，不要告訴他，免得他覺得是個負擔(dān)，好象憑白無故給了他個包袱似的。

　　幾天后，艾美正在上課，接到馬克急電，內(nèi)容是：有急事，離開本地數(shù)日，回來再聯(lián)絡(luò)。

　　艾美以為三兩天會有消息，馬克卻象失蹤了一樣。艾美急了去問馬克的車隊，車隊比她還急，馬克請了一周假，已經(jīng)過了十天，還沒影子，只來了個電話，說是去月球。

　　艾美隱約聽說林雪的手術(shù)有點問題，似乎要去月球的無菌室住一陣子，艾美年紀(jì)雖小，但很聰慧，一回想馬克對林雪的神態(tài)，她漸漸明白，馬克可不象林雪，把這段友誼看得那么純潔無暇，他不過求之不得，退而求其次，他愛林雪。

　　一個月后，林雪同馬克回來，艾美上去看林雪：“手術(shù)得好嗎？傷口痛不痛？”林雪的神態(tài)微微有點不自然：“我沒事。”

　　坐下來說一說分別后的情形，林雪說：“好好學(xué)習(xí)，要在這個世界活得好一點，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別的路只有更不好走�！�

　　艾美答應(yīng)：“我知道，放心吧�！�

　　林雪有點累了，對馬克說：“你同艾美去玩吧，我這里有護士�！�

　　艾美說：“不，不用了，我約了別人�！�

　　林雪轉(zhuǎn)過頭來看艾美，艾美堅強地微笑著。

　　馬克送出來，笑笑：“才一個月不見，就用不到我了�！�

　　艾美仰頭看他：“馬克，我愿意同你在一起，可是我不要給你填空�！�

　　馬克說：“你這孩子�！�

　　艾美微笑：“我真的是個孩子嗎？真的是因為我是個孩子嗎？”

　　馬克沉默一會兒：“我喜歡那個家伙不是一日兩日了，只是她總以男人自居，這個傻女�！�

　　艾美說：“現(xiàn)在你有機會了，我祝福你。”

　　馬克抓住她的長發(fā)：“我也喜歡你的長發(fā)，可惜，不能娶兩個老婆。”

　　艾美苦笑：“魚與熊掌，我是被舍棄的那條魚�！�

　　馬克笑了：“林雪是熊掌？”

　　艾美接到貼子，參加馬克與林雪的婚禮，她去得早，到后面幫新娘的忙，進去時林雪正在試婚紗，只穿著內(nèi)衣的林雪，豐胸細腰肥臀。

　　艾美站在那兒，愣愣地看著林雪婀娜的身姿，她怎么了？她——什么時候變成了女人？

　　林雪看見艾美，對幫她的服裝師道：“艾美幫我就行了�！�

　　人們都走出去。

　　林雪說：“對不起艾美�！�

　　艾美微笑：“說什么呢？你踩了我的腳？”

　　林雪道：“馬克，我不是有意的。我以前對馬克一點感覺沒有。我沒有欺騙你，相信我。”

　　艾美說：“林雪……”

　　林雪說：“我想要個孩子，所以去做了個手術(shù)，恢復(fù)女兒身�！绷盅┛嘈Γ骸耙欢ㄊ羌に氐脑颍彝耆幻靼�，為什么事情會變成這樣子，馬克來送我去月球，到了月球應(yīng)該讓他走，我卻忽然怕了，那么細膩的感覺，我從來沒有過，馬克留下來照顧我，我居然會欣喜，知道嗎，以前我頂煩他。忽然間，我喜歡上馬克的樣子馬克的聲音馬克的氣味，渴望見到馬克，見到了才感覺安心。雖然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我也知道，我戀愛了。艾美，對不起，是你先看到馬克的。但是，我身不由已�！�

　　艾美幫林雪拉上拉鏈，她說：“不要緊，天下這么大，男人這么多，再說，馬克年紀(jì)也大了�！�

　　林雪半晌，抬頭叫：“艾美�！彼孟笥性捯f。

　　艾美等著，林雪卻又低下頭，沒有說出那句話來。

　　天下那么大，艾美又認識了許多男人，象湯姆象漢斯，象高明。他們唯一的共通點就是他們都是男人，班級里大部分是中性人，艾美自己是中性人，但依靠激素保持女子外形，她不肯約會中性人，只與男人約會。

　　有一次艾美回到教室，發(fā)現(xiàn)大家在圍觀什么東西，看見她來了，便將電腦關(guān)掉，艾美是電腦盲，只看到學(xué)生檔案幾個字。同高明說，高明自告奮勇去闖學(xué)生檔案，用了不少辦法，才破解了密碼，然后翻到艾美那頁，只見上面寫著：女人，生殖系統(tǒng)已摘除。

　　高明呆了呆，半晌才問：“你是女人？不是人？”

　　艾美駭然而笑：“女人不是人？”

　　高明道：“我們這里沒有男人女人，只有人，女人這個詞，是專指那里面的人�！备呙鞯氖诌�指一指玻璃城所在的地方。

　　艾美道：“有什么不同�！�

　　高明想了想，承認：“沒什么不同�！�

　　但是別人不這么想，不少男人不肯再與艾美交往，比如湯姆和漢斯，也有一些學(xué)生慕名而來，想見識見識被廢的蟻后蜂王是什么樣子的。艾美不得不同林雪說，要轉(zhuǎn)學(xué)。

　　林雪回答：“艾美，若你與眾不同，走到哪里都會受攻擊，豈只是與眾不同，但凡是個弱點的人就會受到攻擊，千萬別露出不敢還擊的樣子來。躲是躲不了的，艾美，別人的話與態(tài)度傷不到你，裝作看不見好了，流言難道能吃了你？你走了，才真的輸了。”

　　艾美覺得林雪說得對：“嗨，可不是�！�

　　只有高明還在她身邊。

　　高明是她最好的朋友。

　　有一句話說，人生得一知已足矣。

　　對了，還有馬克，馬克始終還是艾美的好友，那天馬克帶艾美再次參觀玻璃城，艾美覺得沒必要再瞞馬克：“我出生在這里�！�

　　馬克差點沒駕著飛機撞大樓，嚇得不輕地看著艾美：“你發(fā)燒了？”

　　艾美笑笑：“后來，生殖系統(tǒng)出了點毛病，切除掉了，委員會準(zhǔn)我自行決定留下或離開�！�

　　馬克詫異：“切除了生殖系統(tǒng)？”

　　馬克好象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的臉色陰晴不定，變得很難看。匆匆匆將艾美送回，就離開了，艾美有點失望，她還以為馬克不是這樣的人。這才覺得高明之可貴，艾美不得不有點自卑地說：“嗨，高明，我可從頭到尾沒有瞞過你，我是不能生育的�！�

　　高明笑了：“你同我放心，人造子宮很普遍，人人都用。我們這些人，為了生育競爭，多數(shù)人都注射激素，結(jié)果，大半女人在想生育時都已不能生育。人人都用人造子宮，沒有人把這當(dāng)作缺陷�！�

　　艾美道：“可是，他們……�！�

　　高明道：“再進步，人們依舊對與眾不同的人有點好奇，有些人不愿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所以趁交往不深，早早做個了斷�！�

　　艾美笑了，高明原來有這樣高明的口材：“那么，你呢？”

　　高明道：“我泥足深陷，身不由已�！�

　　第二日，馬克來找艾美，似有話要說，又似有難言之隱。

　　艾美溫柔的小手搭在他肩上：“不用說了，不要緊的，我不介意，我了解�！瘪R克怕你說他同一個蟻后來往，是不是？來斷絕關(guān)系，不要緊的，艾美還有別的朋友。

　　馬克問：“你真的不介意？”

　　艾美微笑。

　　馬克嘆口氣：“想不到你這樣寬宏，艾美，我小看你了。”

　　若干日后，艾美與高明在立交橋上眺望夜景時，一架飛行器幾乎將艾美穿到飛行器的鼻子上，停下來時，已經(jīng)刮破了艾美的衣服，高明正要教訓(xùn)從飛行器上下來的美女，艾美卻驚叫：“林雪！我的天，你瘋了？”

　　林雪這樣高速地駕駛飛行器，走下來卻明顯地讓人看出她喝過不少酒。

　　林雪踉蹌著過來，艾美急忙扶住她，她趁勢抱住艾美，哭了起來：“艾美，對不起，對不起�！�

　　艾美不知最近是什么日子，凈有些人來同她說些怪話。她只得拍林雪，溫和地：“林雪，你醉了�！�

　　林雪哭泣：“馬克全告訴我了�！�

　　艾美愣了愣：“這人馬克。”又不是什么大事，無端端地去告訴林雪干什么？

　　林雪道：“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虧我還象傻子一樣做戲給你看！”

　　艾美徹底地呆了：“誰？做戲？”

　　林雪哭泣：“對不起艾美，對不起。但我真的沒有惡意，你說要從那里面出來，我真的沒想出有別的法子。我是在你同意后，我看到體檢報告上，你的一切條件與需要的器官相附，才想起來利用這件事的，我不是一開始就謀劃利用你的。對不起，艾美，我沒經(jīng)得起誘惑，我太想自己生個孩子了，我的器官不行了，我太想自己生孩子了，對不起�！�

　　艾美開始沒明白，后來林雪提到器官，艾美在剛剛看到林雪婀娜的身材時一閃而過的懷疑立刻浮現(xiàn)，艾美明白了，她驚駭?shù)赝盅骸澳�？林雪，你！�?br>
　　怎么？她最好的朋友，幫她出來，為的竟是要用她的器官做移植手術(shù)？虧她這樣信任她。

　　林雪擦擦眼淚，從口袋里掏出支票本子：“原諒我，艾美，我生完了這個孩子，就將子宮還給你！另外，我付給你補償！”林雪急急地簽了一張支票，急急地在一個數(shù)字后面畫了許多個零，然后交給艾美。

　　艾美呆呆地接過來，握著那張支票，半晌問：“這是，我出租子宮的錢？”

　　林雪的淚水又落下來：“艾美，原諒我�！�

　　艾美忍不住露出一個慘笑來：“不不，我們說好的，你幫我出來，我付出代價，不，沒什么可原諒的，林雪，我們互相誰也不欠誰的�！�

　　林雪明白了：“你，不原諒我？不再是朋友，是嗎？”

　　艾美將支票還給林雪：“我不認為，你會介意�！�

　　林雪將支票又送過來：“求你，原諒我�！�

　　艾美不語，高明從一邊接過支票，微笑：“給艾美一點時間�！�

　　又說：“艾美，海納百川，有容乃大�！�

　　林雪微一欠身：“告辭。”

　　艾美瞪著高明：“你敢收錢！這錢你也敢花！”

　　高明扯扯耳朵：“聽不清，你說的是拉丁文嗎？”

　　艾美怒叫：“你這個市儈！”

　　高明道：“有賠償總比沒賠償好，你別以為你不收錢，人家就會睡不著覺，也許你收錢收得多點，人家大約會心痛得睡不著覺才是真的。不要錢，為了什么呢？人家家大業(yè)大，不用同人家省！”

　　艾美道：“你知道什么？”

　　高明道：“收了錢一樣可以不原諒她�！�

　　艾美道：“你這個無賴�！�

　　高明道：“要是沒有錢，下半學(xué)期的學(xué)費就無處可依賴了，那才真叫無賴呢�！�

　　艾美到第二天早上還在同高明爭吵：“還回去還回去！”

　　高明道：“人家給你賠償你不要，等一下，你就不得不接受我的救濟了，正大光明該收的錢不收，倒要求人，你什么意思？”

　　艾美怒叫：“我絕對不求你！”

　　電話響起來，高明接電話：“喂？”

　　然后說：“找你。”

　　艾美接電話，那頭說：“艾美小姐嗎？”

　　艾美答：“我是�！�

　　那頭說：“昨晚有一女郎酒后駕駛，又沒開自動躲避裝置，接到橋上，傷重入院，昏迷中，一直叫你的名字，我們又在她口袋里找到你的地址，可否請你過來指認，她是誰�！�

　　艾美屏住呼吸，她在這里只同一個女子熟，她有種不好的預(yù)感：“好，我馬上去�！�

　　高明問：“喂喂喂？”

　　艾美道：“要是我沒猜錯的話，是林雪的飛行器失事了。”

　　高明立刻道：“我送你�！�

　　一路上高明說：“其實，她并沒傷害你，反正你已經(jīng)決定不要你的女人身份了，真不該讓她死不瞑目�！�

　　艾美不得不厲喝：“閉嘴！誰說她會死？”

　　高明笑了：“好好好，要是她死了，你就傷心哭泣，要是她沒死，就死也不原諒她�！�

　　艾美進了醫(yī)院，立刻有人來帶她：“艾美？這邊�！�

　　林雪臘黃著臉，坐在床上。

　　艾美立刻止步：“原來你已經(jīng)醒了！”

　　高明在一邊笑了：“沒死，怎么辦？”

　　艾美對高明現(xiàn)在是恨得牙癢癢，但在林雪面前，總不能立刻教訓(xùn)男朋友，卻見林雪面無表情，一動不動。

　　艾美詫異。警察道：“她醒過來，知道孩子沒了，就不肯再開口了。”

　　艾美“呀”的一聲，不禁過去握住林雪手：“林雪！”

　　警察道：“你認識她就好，請告訴我她家人聯(lián)絡(luò)方法�！�

　　高明忙拉警察：“我告訴你。”

　　艾美握著林雪冰冷的手指：“林雪！”

　　半晌，林雪的眼里流下一行熱淚：“報應(yīng)！”她哭泣：“報應(yīng)，馬克不再理我，孩子也沒了，不是自己的東西，不該強求！”

　　艾美又氣又急：“你胡說什么？什么報應(yīng)？酒后駕駛才有這樣報應(yīng)！你胡說什么！”

　　林雪痛哭起來，艾美怒道：“我去找馬克這個王八蛋！哪來的這么多的正義感，愛一個人要什么正義感，她做什么都愛她就是了！”

　　高明答對完警察過來，接話道：“沒錯，你做什么我都愛你到底�！�

　　艾美忍不住惡罵：“滾滾滾！”

　　高明道：“我這就去找馬克！”

　　艾美想起來：“支票呢？拿過來！”

　　高明哈哈笑著走遠：“我做什么，也請你愛我！”

　　后來，林雪與馬克和好了，高明與艾美從此幸福地生活一起，艾美說：“記得小美人魚嗎？高明，沒有你，我差點就成了薔薇泡沫，好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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