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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那時我還在上學(xué),早上沒趕上校車,我在報廊里找著有意思的新聞,水災(zāi),地震,離奇的高溫,地球好象正在發(fā)脾氣的孩子,不過對我來說,這一切不過是熱鬧罷了,我無能為力,所以也就與我無關(guān)。
第二班專門接送我們這些遲到的學(xué)生的校車到了,我上了車,車上今天只有我一人,這真神奇,以前總會有四五個同伴,難道這些人約齊了改邪歸正了?
從車外望去,急沖沖的氣墊車似乎特別忙,我有種不好的感覺。
其實這幾天一直有點異常,班上雖然總是有些申請在家上課的學(xué)生,但這幾天似乎特別多,就算正在上課的學(xué)生也總是三三兩兩地在討論什么,這真是怪事,我雖然有點不太和群,但從沒這樣孤立過,連少有的幾個死黨似乎也在背著我說什么。
要不是沒有家長,我也申請在家學(xué)習了,不想看這些鬼祟的臉。
父母雙亡,我是孤兒,以前這種人會餓死,或關(guān)在專門的象監(jiān)獄似的地方,現(xiàn)在不用了,有機器人照顧我,一點缺憾沒有,雖然有的人說我們這種人有點冷漠,但對我來說,有機器人照顧,我一點缺憾的感覺沒有,別人的感受與我無關(guān)。
推開教室的門,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屏幕自動彈開,上面紅字:“你遲到了!
我用手按了一下第二行的綠色的:“我很抱歉!彼膫字,畫面變成了正在講課的老師。他們說這些課程是實時轉(zhuǎn)播的,不過我看不出有什么區(qū)別,打瞌睡也不會有老師過來敲你的頭,只有屏幕出現(xiàn)警告聲:“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打個哈欠吧,只有打哈欠的自由。
那老師忽然沉默了一分鐘,我不開玩笑,他足足有一分鐘沒有說話,然后,他轉(zhuǎn)身推開窗:“你們知道嗎,陽光是有味道的,打開窗,你就能聞到陽光的味道,陽光的味道是金色的。”他又沉默了。
我想他瘋了!
陽光的味道是金色的!我從沒聽過味道可以用顏色來形容,一直聽說直播授課的教師心理壓力過大,心理疾病發(fā)病率高,現(xiàn)在真的知道了,這可憐的家伙,明天就不會在這兒了。
他轉(zhuǎn)過身面對我們,面對鏡頭,一面孔的悲愴。我只能這樣形容,那不是悲傷,那比悲傷更有廣度,但沒有悲傷的程度深,我想,那應(yīng)該叫悲愴,一種泛泛的,淡淡的很偉大的感懷全人類而不是感懷身世的那種痛:“有的時候,只有得到才能讓我們知道我們不需要什么,只有失去才能讓我們知道幸福是什么。”
我開始翻課表,這節(jié)不會是詩歌創(chuàng)作吧?
在我嘩的一聲笑出來時,我的老師,眼睛紅潤,關(guān)上了攝影機。
我呆呆地。
出事了?!
屏幕上紅光閃爍:“請注意,這關(guān)系你的生命。這個城市即將沉入海底,所有市民將有秩序地離開,現(xiàn)在請將你的信用卡插入刷卡器,電腦會自動給予通行標識,并打印出發(fā)時間。你可以轉(zhuǎn)告親友,但由此發(fā)生的意外或騷亂,至使你不能準時離港,本機將不再重新標識時間,政府將不對你的生命負責。”
我呆呆地聽著打印機“咔嗒咔嗒”的聲音,終于明白,大家在議論什么,他們不同我說,只因為我是唯一一個還不知道的人,因為我沒有親友,我是一個孤兒。
我推開隔音門,在玻璃里都可以看見我有一張蒼白的臉。對面的門也打開了,蘭西用那種先知道一秒鐘的同情的眼光看著我:“你終于也知道了!
我在門檻上坐下,雙手抱頭,想了許久才明白:“我們?nèi)サ牡胤,不再有陽光??br>
蘭西說:“是海底城。沒有陽光,空氣是過濾的,不會有任何味道了,即使用第九交響曲來形容陽光的味道也不會有人反對了,因為,人們會忘記陽光的味道!
我說:“我不在乎,有什么不同,要是可以忘,就不重要。”
蘭西說:“是的,可以忘記的就不是最重要的!
聲音那樣細弱,過了一會兒,我才知道,她哭了。淚水無聲無息地,用那教師的話形容,我的嘴巴里有一股眼淚的味道,我對那一天的整個回憶都有一股眼淚的味道,一種陳舊的,有塵土味的眼淚的味道。我干巴巴地說:“不值得哭!
蘭西的無聲的哭泣,讓我有半生的時間都停在那一天的壞情緒里。地球本來就是個水球,看世界地圖就知道了,大陸不過象蒼蠅屎大,大片大片的水,什么時候高興就可以淹過去,于是我們建了海底城,建成了就是要用的,現(xiàn)在這一天來了,我們早知道要來的,它來了,有什么好哭的?
船,大船在海面航行,過些時候到達目地地后,大船會變成潛水艇。我躺在船甲板上曬太陽,陽光與空氣對所有生物來說都是最重要的東西,重要得不能失去,重要得一刻不能失去,因為它們從未失去過,我們不知道它們的珍貴。我不喜歡白天,愛夜,愛那夜色蒼!,F(xiàn)在好了,夜色將永遠無窮無盡地蒼茫下去。
不過有什么不好呢?
我的冷淡,他們說是涼薄,但是有什么不好呢?哭天搶地地表演悲愴才好嗎?大群的人來送將走的親友,在港灣里。港灣外的人還如常工作著,不知道他們不該知道的事。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不是最后走的那些人,沒有親人,沒有工作,沒成人,不事生產(chǎn),為什么我會同最先走的一批一起走?因為我是孩子嗎?不,我不相信。沒經(jīng)過父母親人的溺愛,我對人性沒有幻想。人基本上是這樣一種動物,和平時講人性,求生存時人人都只是動物而矣,求生是動物的本能。留在最后的人,會在驚慌中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置身于一座空城,能不能全身而退,已不可知,他們會發(fā)現(xiàn)人類社會的文明史不能救他們的命,自由與民主也不能挽救他們是弱勢群體的命運。
不要做少數(shù)人,所謂民主,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少數(shù)人的權(quán)利得不到維護。
蘭西給我冰淇淋:“想不到會同你一起走,爸媽說,你在到達新家前,跟我們在一起!
我問:“為什么?”
蘭西道:“幾天前從網(wǎng)上看見的,征集志愿社區(qū)服務(wù)者,媽媽報了名,想不到,會是你!
我說:“謝謝你們!
為什么不準我?guī)业臋C器人走?我不喜歡有恩人,這個時代,誰愿意憑白多出個恩公來?什么事是機器人不可以代勞的?
冰淇淋化在身上,我把那白色的東西扔到海里。海豚追逐著將之吞下,我看海,看天,看天地間不知名的飛鳥與魚。人類其實不必那樣苦苦掙扎,這個世界,沒有人依舊是美的,人的存在,并無意義。
蘭西問:“在想什么?”
我說:“我們象不象遷徙?從大海來,回到大海去。有什么好悲傷的?”
蘭西問:“你難道不會想念陽光與海灘?”
我說:“那不過是一種習慣,很快就會有新的習慣!
蘭西氣憤地站起來:“你真的象他們說的那樣,有點冷血!”
我說:“36度啊。”
蘭西氣憤地走開幾步。我也有三十六度的血,只不過沒在父母身邊不會撒嬌而已。
力場包住無形的空氣,排開水,開始下潛,海水由透明變藍,深藍,更深的藍,墨黑。
象一聲嗚咽,光線消失,我們的陸上生活結(jié)束了。象一聲嗚咽。一聲輕輕的嗚咽,蘭西在我身邊哭了起來。
哭泣,多么可愛,一個人,在悲傷時可以流淚,流淚是一種求助,我們小時候,痛了,會流出淚來,求助。如果感到無助,就會忘記流淚的方法,變得不會流淚,也是少了一樣本事,也是一種悲哀呢。
當黑暗來,當世界轉(zhuǎn)身離我們而去,是誰拋棄了誰?
我輕輕抱住蘭西,蘭西的身體十分細小,好象不足一握似的,她是個小女孩。
抱蘭西回她的客倉,剛到門口,就聽到低低的談話:“蘭西好象是喜歡那孩子!
。骸澳阃m西談?wù)劊@是不可能的事!
。骸澳鞘莻好孩子,要不是他,我們還不能這么快離開呢!
。骸暗m西同他是不可能的,政府對那孩子另有安排!
我站在門口,站了有一會兒,蘭西瞪著一雙天真的眼睛看著我,她好象很詫異我為什么站了那么久。
我把蘭西放下,默默離開。我不是有意聽到的,我并不想知道,如果有命運這回事,我相信一個人還是不要知道命運的好。同命運斗是很累的。不信你去對著冰冷的墻喊上一千次:“還我爸爸媽媽!”或者:“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墻壁沒有回答,命運也是一樣,他在那兒,已是事實,他不出聲,不回答,但他已經(jīng)在那兒,不會改變。
有時我也需要一點眼淚,我現(xiàn)在就想哭泣,但是,我忘了如何才能流淚。
海底城并不值得哭,那的生活還不錯,溫度宜人,準時下雨,一切都舒適得讓人忘了以前是怎么生活的。這生活不是很好嗎?
蘭西父母所說的政府并沒有來打擾我,我象以前一樣,在社會保險帳號上領(lǐng)取生活費,由公共服務(wù)的機器人來照顧我,不同之處只是以前我自己有一個機器人,現(xiàn)在要與人合用,我不覺得有什么不便。蘭西越來越覺得與我話不投機,她同一群懷舊的同學(xué)組了一個文學(xué)社叫“陽光社”,我有空寧可去學(xué)學(xué)游泳潛水,在水世界,不熟悉水,是不行的。
我送蘭西去學(xué)校,在海底,不能浪費能源,更不能污染空氣,所以沒有汽車,只有公用的電動自動人行道,蘭西的父母不放心,我每天送蘭西去學(xué)校,蘭西尖刻地評價人造太陽:“一覺醒來分不清是早上七點鐘還是晚上七點鐘!蔽覠o所謂地聳肩,即使在地面,對著真正的太陽,我一下子也分不出是早上還是晚上,不過我一覺醒來,晚七點時候為多,要是早七點多半是我還沒睡。
然后,我從廣告欄看到招潛水員的廣告,蘭西問:“潛水員?干什么的?”我回答:“整天潛水玩還有錢花的人。”蘭西說:“那不是很合你的要求?為什么不去試試?”
我輕輕敲了一下廣告欄,一份打印件從下面出來。我會去試試。
去面試的人沒有我想象中那么多,那是間很氣派的辦公室,并沒有豪華的裝飾,一張桌子,兩把沙發(fā),而且不是令人舒服的那種沙發(fā),那是一種并不舒服的直背椅,但是辦公室非常的大,在這個寸土寸金的地方,看見這樣奢侈的空間,令人不能不產(chǎn)生敬意。面試的男人長著一張刀刻一般的臉,一雙眼睛刺人地銳利。他說:“我們只招收最好的潛水員,因為我們會給予最好的報酬!蔽矣悬c不安,我的潛水技術(shù)還沒有那么好。他象是看穿我一樣,他說:“但是,我們并不要求你現(xiàn)在就有最好的技術(shù),我們只要你現(xiàn)在有最大的潛力,在將來,接受我們的訓(xùn)練后,可以成為最好的潛水員!”
我接受了一連串的測試,肺活量,腦電波,心電血壓。我合格,出門時,看見穿西裝的職員正在勸解:“抱歉,我們只招收二十歲以下的!
薪水非常優(yōu)厚,即使大學(xué)畢業(yè)也要奮斗十年才能得到的薪水,我不愿再等,這就出來工作吧,畢竟那是很大一筆錢,再不用再去領(lǐng)救濟金了。
從蘭西家的隔壁搬到公司的宿舍去,蘭西同她的父母一起送出來,蘭西的爸爸說:“凡事當心!蔽尹c頭說:“知道。”其實并不知道要當心什么。要是真的關(guān)心我,得給我更多提示,我還是個孩子,沒有邏輯推理的能力,而且也不愿費心多想。誰去想那些事!
我們這個隊有點奇怪,我明明聽那人說只招收二十歲以下的,隊里的同事卻全部二十以上,若干骨干三十出頭,十幾歲的好象只有我一個人。事情一定是有點怪,但我并不想同命運抗爭,那太累了,我只希望在命運或其它什么人操縱我走向哪條路時不要太明顯,別太讓我難堪,我只是懶,并不是不懂做人的尊嚴。
這些個同事也有不好相處的,象宋平就專喜歡對我吹毛求疵,他是領(lǐng)隊,不僅對我吼叫,連帶手把手教我的同事也被牽連,有一次矯正打水姿勢時,我一時緊張,將腳蹼幾乎甩出去,張笑出來,我也笑了,宋平指著我:“你上來!”我爬上池邊,還沒站起來,一只腳剛要落地,那家伙竟抬起腿來,一腳將我踢落回水里。我痛得縮成一團,在水里緩緩地向下沉去。那一刻我好象覺得更愿意留在水里。
水里多好,我覺得自己象只自由的鳥,在飛,在孤獨地飛,離開這個世界,離開所有人,在天空自由地孤獨地飛,人太多了,我多渴望孤獨。如果能夠,我會選擇深海海底,在漆黑的海底,我會埋伏在沙子里,等待落入我口中的食物,如果沒有,我就靜靜地等。我存在,但我沉默著,生命存在,但生命可以選擇沉默。
我在水面下,聽見說話,我不是有意聽,但是我能聽見,奇怪的是我本應(yīng)該聽不見,但我能隔著幾米深的水聽見對話,張說:“你對我的訓(xùn)練方法有意見可以對我說!”
宋平問:“這是我說話的方式!”
張道:“這不那孩子是誰的問題,而是你的態(tài)度有問題!
宋平問:“你指我沒有禮貌?你會不會對一條魚問好?”
我覺得頭昏,我的胃抽成一團,不住地痛,一條魚!還是有人看見了:
有一次我下水,張哥在岸上輕聲自言自語:“小心點,別太呈能,別讓人家發(fā)現(xiàn)你象一只青蛙多過象人!
我在水下覺得冷,一會兒就上岸了,我不太高興,說了聲頭痛就回去休息了。
我在浴室里,把浴缸放滿水,然后看看表,將頭埋進去,過了一會兒,我覺得有點不好受,抬起頭,看了看表:“十分鐘。”對一個沒經(jīng)過多少訓(xùn)練的人來說,這個時間實在是太長了。而且這對我毫無困難,我知道潛水最長時間的記錄,我實在是應(yīng)該小心了。
我洗了澡。在水里泡著真的很舒服。我為什么選擇潛水?只是為了高薪嗎?不一定,也許是我喜歡在水里呆著,也喜歡沉入漫無邊際的黑暗的感覺,在深海潛水,你會覺得自己來到宇宙,沒有光沒有同類,只有怪異的生物。
我睡著了,醒來時只覺得天花板在搖晃,那種怪異的感覺令我驚駭,我想要坐起來,手一劃,碰到光滑的壁,我呆了一會,呼出一口氣,發(fā)現(xiàn)比平時要費力,吸氣時,咽下了一口水,我猛地坐起來,水發(fā)出嘩的一聲,我的頭發(fā)濕淋淋地滴著水,我喘氣時一股水順著鼻子流出來,然后覺得喘不過氣來,我不得不趴在浴缸邊上讓肺里的水全流出來。
我睡著了,在浴缸里,沉在水底睡著了。也許我只是不小心滑了下去!我看了看表,三個小時,我在水底三個小時。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我可以象一條魚一樣在水里呼吸。我閉上眼睛,十分恐懼,而且傷心,我不是一個人!我很想哭,但是哭不出來,因為魚沒有眼淚。
恐懼象一條熱流,在我身體里亂竄,有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有沒有人偷看?我不是一個人,有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我嚇得要哭出來,要不是魚不配有眼淚,我已經(jīng)在哭了。
我一直怕的事,今天知道答案了,是的,有人看見,有人知道我象一條魚。
我緩緩地,不管那些從池邊跳下來救我的人,我是一條魚,在水里不用人來救。我從池子的另一邊上岸,爬上來,我才覺得我在陸地上特別的笨拙。我慢慢地走回到我的房間,宋平還沖我叫:“滾回來!”
我回頭,沖他伸出中指。
他嚎叫著,被人拉住。
我是個實驗品,但我想,我是比較稀少的實驗品,我大約比宋平更珍貴。
第二天我絕食了。我要宋平走路。
第三天,張來看我,他拿東西來給我吃,他說:“宋平并不恨你,他那樣對你,不是針對你,他不是有意傷害你,他有他的問題,原諒他,好嗎?你知道你有能力真正地傷害他,你還一定要做嗎?”
我問:“我象一條魚嗎?”
張說:“你更象宋平年輕時,優(yōu)秀,不用費力已經(jīng)是最好!
我說:“宋平也被人蔑視為一條魚嗎?”
張看著我,低聲地:“你要是知道了什么,不要說出來,不要告訴別人你知道了,你要是不知道,也沒有人會告訴你什么。明白嗎?”
我想象我的淚水已經(jīng)流下來,淚水四濺,但是我沒有眼淚,我只是點點頭:“明白。”
張走了,我把食物吃下去。
如果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長出魚鱗,我該怎么辦?
那天夜里,我夢見自己身上長出鱗片,我看著鏡子,鏡子里飄忽不定地,一會出現(xiàn)一只鯊魚,一會又出現(xiàn)一只章魚,在魚頭上,我看見自己的臉,恐怖的,慘白的臉。然后,我回頭看見宋平和張,他們拿著剖魚的刀子,我說:“不要吃我,我不是魚,我還有一部份是人!”但是我發(fā)出的已經(jīng)不是人的聲音,他們走過來,我的絕望壓過恐懼,我說:“好,吃掉我吧,希望你們不會為吃掉一個人而良心不安!睆埡退纹降牡蹲拥粝聛,我用觸手卷起刀,我說:“即使你們不殺我,我也疲倦了!蔽易詺⒘耍缓,我就醒了。
我微笑,還有人會在夢里說:“我疲倦了!眴幔吭趬衾镆灿X得累,是心累了吧?同人打交道始終不是我的長項。
宋平對那天的事,一聲不出。我也不想提,我不原諒他,即使他道歉,我也不原諒他,所以,我才不希望他道歉,我不會說原諒他!但他也沒有再找過我麻煩,這個人令我在潛水隊的日子不好過,但他只不過是個蒼蠅,并不能真正地傷害我,我不怕他。我怕我自己的身份。我是誰?
張說:“多數(shù)人象螞蟻,不知道自己與別人有什么不同,就算有什么不同,也不過是一只螞蟻同另一只螞蟻的不同,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計!
一只螞蟻躲在一群螞蟻里不好嗎?不安全嗎?被淹沒的感覺不好嗎?
張說:“渺小的感覺并不好受,同與眾人格格不入的感覺一樣不好受,也許更不好受!
張安慰我,我無言。
大海是我的故鄉(xiāng)。
張同我在一個潛水口換衣服,張說:“還是有些值得開心的事的!
我按下進水按鈕,是的,比如整個人浸在水里,比如向大海深處一直游過去。
我向大海深處游去,不回頭地,張在后面一直說:“慢一點,等等我!”
我不回頭地游下去,張終于發(fā)出警報,我能聽到,別問我是怎么聽到的,我甚至不是用耳朵聽到的,不是我們常聽到的那種聲音,是另外一種聲音,但也是聲音,我不知道是怎么聽到的,我想那也許是一條魚的本領(lǐng)。
張真的發(fā)警報了,我的話機也響了:“你必須馬上回游,你的氧氣很快就要用完。”是宋平的聲音。
我關(guān)了通話機。
摘下面罩,脫掉潛水服,是的,我是一條魚,我不用任何設(shè)備就可以在深海自由自在地游!
身上沒有金屬物品,我想,就算他們出動捕鯨船也找不到我吧?我在海里同一條魚有什么分別?
很快我就聽到聲音:“我知道你能聽到我們的聲音!不要以為我們找不到你,我們就在你后面,放棄抵抗,向我們靠攏,可以少吃點苦頭!
什么令他們找到我?
我收平四肢,吸一口水,緩緩向海底沉下去,也許,自由落體可以躲過他們的追蹤。
宋平說:“最后一次警告!”
我沒有理他。
發(fā)動機聲,我看見潛艇,他們出動潛艇來找我!!
我向海藻叢游去,讓他們被海藻糾纏至死吧!宋平道:“不要再向前!我們會發(fā)射魚雷!蔽也挪恍!
一只魚槍向我射來,來不及轉(zhuǎn)身,來不及躲開,我一邊想象著被魚槍射中的痛苦一邊眼看著那帶鉤的鐵箭射向我并穿透我的大腿,疼痛令我昏迷。
我象一條魚般被拉到潛艇上。我的血流在地上,只有二十三度,我可以在低溫下存活。
張沖我吼叫:“你想去哪?去喂魚嗎?!”
開槍的是張,我還以為他知道我的苦衷,他會同情我呢,他用魚槍射我。
我問:“要我一輩子做實驗動物嗎?”
張道:“以后人人都要象你這樣,適應(yīng)海底生活,你要跑到哪去?去海里?那才是你的家?你能同那些魚交流嗎?你要同那些海星貝殼做同類嗎?你不過比我們早些擁有適應(yīng)海底生活的基因,在你之后出生的人都會同你一樣,你并不孤單,也沒什么了不起的!連同你的煩惱都沒什么了不起的,不過是無病呻吟!”
我被抬上擔架,我問最后一個問題:“如果是那樣,人,還是人嗎?人類是生存下去了,還是已經(jīng)滅絕了?人,改變多少才能活下去?改變多少還能叫人?改變多少才不算人?”
張說:“這些疑問,不過是新人出生前的陣痛,忍過去,人類的新生,就開始了!
但誰都知道新生命并不是原來的那個,孩子出生,人們?nèi)詴䴙楹⒆痈改傅乃蓝鴤,新人出生了,舊的人類呢?是不是滅亡了?
手術(shù)后,沒有人,宋平進來,默默將一張X光片給我,他說:“收好!
沒人時我偷偷拿出來看,隱隱可以看出是人的胸部影象,他給我這個干什么?
這是什么人的胸透片?胸骨上好象有一個陰影,好象襯衫扣子一般,真是奇怪!是衣扣還是病變?
衣扣?衣扣。∥液鋈幻靼,這是我的X光透視片,這個所謂的扣子,是個可以發(fā)出信號的定位儀,這就是他們能找到我的原因!宋平為什么要告訴我?
我轉(zhuǎn)頭向鏡子看,我的眉頭,我的眼,我的嘴唇,為什么以前我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相貌同宋平一模一樣!
我問張:“我同宋平長得有點象?”
張沉默一會兒說:“因為宋平是最好的潛水員,他在水中如魚得水。”
我問:“他為什么恨我?”
張說:“他不恨你,他不喜歡被人嘲笑。”
我問:“嘲笑?”
張不回答,我替他說:“說他同魚雜交,說我是個真正的雜種?”
張不回答。我說:“他甚至不肯撫養(yǎng)我長大?”
張說:“現(xiàn)在父母撫養(yǎng)子女,也不過是隔幾天看看,說幾句話!
我微笑。
這就是宋平恨我的原因吧?我是個雜種,他以我為恥。他的獨生子是一條魚!我象他多些還是象魚多些?我要同他在一起還是同那些魚去做伴?
我去找宋平:“幫我除掉那東西!”
宋平道:“你還想走?你倒底想去哪?”
我說:“我不知道,但首先,要除去那東西!”
宋平道:“我不是不可以幫你,但你一定得想好你要到哪去,因為摘掉定位儀,你就得走!
我不知道,我要再想想。
張問:“沒聽過你提起以前的朋友,這次一起來的沒有你的朋友嗎?”
我去蘭西家。
蘭西不在家,只有蘭西的母親,她過了一會兒才認出我來:“蘭西不在家!
我沒有離開,我問:“她在學(xué)校嗎?”
蘭西的母親說:“她在醫(yī)院里!
我詫異地:“什么事?”
蘭西的母親道:“你不知道嗎?這里多數(shù)人都因為缺乏光照而得了憂郁癥!
我呆了一會兒,才問:“伯父好嗎?”
蘭西的母親說:“他在一次潛艇事故中遇難了。”
我呆了,不知該如何開口,她的頭發(fā)都花的了,我才發(fā)現(xiàn)她老了那么多。
她說:“當初還以為可以早一天離開那個城市是好事,看來,人,并不適合在海生活,人畢竟不是魚!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告辭的。我到醫(yī)院看蘭西。她很平靜,只是人有點呆呆的,依舊美麗,美得讓人心酸,我覺得胃痛。
蘭西看見我,半天過來,把頭埋進我懷里,她的聲音低弱:“這么久,你到哪里去了?”然后蘭西哭起來,她說:“我父親死了!”
我說:“我知道。”
蘭西說:“潛艇去深海,機器過熱,發(fā)動機停轉(zhuǎn),潛艇一直向深海沉下去!一直沉下去,直到水從最脆弱處涌進去,象一條水箭一樣射進去,被水濺到的人都被切成幾塊!那還是最好的,他們所有人都被壓成一塊肉餅!一堆廢鐵里的肉餅!”蘭西尖叫,醫(yī)生將她抓住,給她注射了藥物,過了一會兒,她重又平靜下來,呆呆地,我覺得,她剛才更正常一些。
為什么我不會兒被水壓死?我不知道,我想這大約也是他們想知道的。
回到潛水隊,張說:“明天去體檢!蔽覇枺骸岸既,還是只有我?”
張頓了頓才說:“大家都去過了,只有你不在!
我沉默一會兒:“會不會痛??”
張笑笑:“別想太多了!
我去游泳池,在水底,我覺得有一點安全。我靜靜地沉在池底,看著水面的漣漪,一波又一波,水光真好看。隔了水看這個世界,是另一個樣子,是不真實的是荒謬的是一場夢。
張在池邊問:“能呆在水底是不是很快樂?”
我慢慢浮上來:“就象呼吸空氣一樣,是一種需要,說不上快不快樂!
張說:“那不很好嗎?”
漂在水面上,我問:“為什么不拿我去做實驗?你們想在我身上得到什么?”
張說:“只是想得到成千上萬象你這樣的人!
我問:“象我這樣?”
張說:“人不適應(yīng)海底生活,但,海不會改變,地球不會改變,只有人改變!
我問:“你們想看看我生活的是不是快樂?”
張說:“很少有人會生活的快樂,我們只是要看看你能不能生存!
我說:“我不是活著嗎!
張說:“這種技術(shù)會漸漸廣泛使用,地球人會漸漸習慣在任何地方任何環(huán)境下生存。”
我問:“那么原來的人呢?象蘭西那樣,關(guān)進瘋?cè)嗽,讓她們(nèi)ニ绬??br>
張說:“盡我的能力解決我能解決的問題,我不能解決的,我不多想。”
我看了他一會兒,重又沉入水里,張的解決方式同我沉在水里一樣,是一種逃避,拒不看四周哭泣的面孔,自己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以為悲哀就不再存在了。
我又一次浮上去:“去好一點的醫(yī)院,蘭西的病是不是能好?”
張問:“你是說?”
我說:“我也許可以去到別人做不到的地方,賺多一點錢,治好蘭西!
張悲哀地看著我:“你不再冷漠?關(guān)心別人可是很危險的事。”
人類曾厭惡冷漠的人,現(xiàn)在他們需要冷漠的人了,因為海那么大,要很冷漠的人才能忍受那種孤獨的感覺。象我這樣,不關(guān)心人,也不要人關(guān)心。
對我來說,不是人,生活在異類中間,關(guān)心,不,愛上一個女人可是極之危險的事。
我說:“不,我不愛蘭西,我只是跟她很熟悉!
張說:“沒什么能治好蘭西,除了陽光,但,這里只是沒有陽光?梢杂米贤鉄艄獯骊柟,但是作用不大!
我默默地,我想我也許可以帶蘭西去曬太陽。
海底城并不深,它原本就是一座城市,不過是海平面上升,它才沉入海底的,一個人稍受訓(xùn)練即可潛水到水面上去。費用應(yīng)該不是問題。
為什么沒有人想這個辦法來治療那些人?我想人們剛剛來到這個地方,太多的事要做,太疲于奔命了,沒有心思花在少數(shù)人身上。
我聽見宋平笑道:“想想看,幾千萬打造出來的比金子還貴的人,最后的用處不過是背著發(fā)神經(jīng)的小女孩去曬太陽!
我微微笑。
我?guī)еm西浮出水面,打開艙蓋,陽光照進來,陽光,倒真能讓人精神一振,深深吸一口氣,是的,陽光是有味道的。這味道對于我們來說是奢侈的。
蘭西的臉上露出陽光秀的微笑,她說:“陽光!”
蘭西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陽光。
我笑:“來,去游泳!
蘭西有點瑟縮:“我不太會,這是海里!”
我漂在水里:“來,到我身上來!”
蘭西從梯子上慢慢走下來,抱住我。我仰面劃水,蘭西趴在我身上,象趴在一個皮筏子上。她十分開心,發(fā)出銀鈴般的笑聲。
過了一會兒,蘭西沉默了,她默默看著我,然后,我感覺到她身體有點發(fā)抖,我問:“冷嗎?”
蘭西說:“有點冷,回去吧!”
我?guī)m西回到潛艇,蘭西說:“我想回家了!
回家?蘭西什么時候開始接受那個地方為家了?人類的適應(yīng)能力還真強。蘭西沉默一會兒:“我們應(yīng)該努力適應(yīng)環(huán)境,因為沒什么會為我們改變!
我沉默。
回到家,蘭西同我說:“別再來找我!”
我呆住,為了什么?
蘭西站在我面前,身子發(fā)抖,過了一會兒,她問:“人都是要呼吸空氣的!
我不明白,她說:“我以前還不信,他們說的話,但是,你不用呼吸,是不是?今天,在水里,你至少二十分鐘,沒有把頭露出水面。”
是嗎?我完全沒注意。
蘭西說:“我很感謝你對我這么好,但是原諒我,我害怕。”
蘭西流下眼淚:“而且,我也不想嫁給一條魚!”
我呆呆地:“你放心,我并不愛你,我只是同你很熟悉!
蘭西同穿著白衣的護士進去,她一路在哭。我完全不明白她,我想幫助她,不管我有沒有幫到她,她卻侮辱了我,而且還一直在哭,我想,我該慶幸自己不是莫名其妙的人類了。
我問張:“什么叫愛情?”
張說:“想同對方在一起,希望對方快樂,愿為對方做任何事,不管對方身份地位外貌有什么變化都始終如一地對待對方!
我笑了:“是理論上的,對吧?”
張想了一會兒:“有很多這樣的例子,不過他們最后的結(jié)果大多是雙雙殉情了,按進化論來說,這種人的遺傳基因很少能流傳下來,所以,這種人應(yīng)該越來越少才對!
我大笑:“比如梁祝,比如羅密歐與朱麗葉,理論上的愛情是對人類繁殖后代無益,按進化論,這種無聊行徑應(yīng)該絕滅。”
張說:“是,要是你愛上什么人,忘了吧,或者,當個玩笑吧!
我說:“不,我并不愛她,不過她怕我,她當我是異類,我想幫她,我同情她,只是因為我同她從小是同學(xué),但是,她竟然怕我厭惡我!更不用說陌生人!”
我站起來:“不是愛,只是做為一個人應(yīng)該得到的,我得不到,她說她不能嫁給一條魚,你聽見了嗎?我不能得到一個人應(yīng)有的對待!就象黑人,不是一定要在公共汽車上坐下,他們只想要在車上坐下來的權(quán)利!”
張道:“蘭西會向你道歉!”
我看著他:“什么?你憑什么認為她會?你想脅迫她?”看,我并不信任張,我只是太想傾訴,太需要一個肯聽我說話的人,即使我知道我找錯了人。
張說:“我不用威脅她,我只是譴責她!”
我苦笑:“不,算了吧!蔽移v,我跳下游泳池,在水中,甩掉衣服,要么,就讓我完全做一條魚吧!
我始終不知道張對蘭西說了什么,也不知道張對蘭西做了什么。
第二天,張對我說:“原諒我,我只是說她應(yīng)該向你道歉,我完全不明白,她為什么會這樣做!”
我看著張:“你做了什么?”
張臉色慘白,我從沒見過他那種神色,他說:“我只是打電話給蘭西,我只告訴她,你覺得深受傷害,我只是說她不該這么傷害一個想幫助她的人!”
張哽咽:“她掛斷電話,今天早上,他們說,她用血在墻上寫了幾十遍對不起!她在墻上寫滿你的名字!她幾乎用盡了她的血!”
我推開張,我?guī)缀跏桥艿教m西的醫(yī)院,里面已經(jīng)沒有人,只有一個清潔工,在刮墻,墻上涂滿褐色的,讓人覺得骯臟的血跡:“對不起!我愛你!!”
那幾乎流淌下來的血跡讓我想吐,血,永遠讓我覺得邪惡而骯臟,那些用血寫的愛字,讓我憎恨。
奇怪的人類!奇怪的人類!!是蘭西嗎?她說她愛我?然后她自殺了??我完全不明白人類!我恨他們!傷害我傷害他們自己,我完全不明白,我恨他們!
我同宋平說:“不一定要取出那東西,弄壞它,讓它失靈,不行嗎?”
宋平問:“你有什么事,值得冒那樣的險?”
我沉默一會兒:“自由,為了自由!
宋平笑了:“自由??”
我問:“我不配擁有自由嗎?”
宋平問:“誰又有自由?”
我說:“至少你們沒被人象狗似的帶個項圈!
宋平道:“這種束縛,人人都有;這種侮辱,人人都有!
不要打擾我!
我開著潛艇向深海去,去到最深處,去到他們的潛艇到不了的深處,我也許可以逃脫!我只是不想人打擾。
宋平對我說:“你別妄想了,別耍孩子脾氣,你知道你逃不掉的!”
我怒叫:“別來煩我,我只想安靜一會兒!別煩我!”
宋平道:“回到這兒來,我給你一個禁閉室,讓你好好安靜一陣!”
我關(guān)了通話器,我說:“滾你媽的!”
還是能聽到宋平的聲音,還有我不知道的通訊設(shè)備:“聽著,你身上那個跟蹤器不僅僅是跟蹤器,如果你執(zhí)意不回來,你會被炸成碎片!它會從現(xiàn)在開始發(fā)熱,直至爆炸!”
我的胸前,真的在發(fā)熱,沒過一會兒,已經(jīng)象烙鐵一樣在灼燒我的皮肉,真是過份!我知道我逃不掉,我只是想走開一會兒,我只是想自己安靜一會兒!
劇烈的疼痛讓我冒出冷汗來,我頭昏目眩,不得不掉頭,痛痛痛!還有無窮無盡的憤怒!我將潛艇開足馬力向海底城沖去。宋平說:“好了,不用著急,已經(jīng)停止計時了!”
但我并沒有停止疾馳!馬達都在發(fā)熱。宋平道:“不要逼我們將潛艇改為遙控駕駛!”
我拎起凳子向電腦用力砸去,嘩啦嘩啦的破碎聲,這可能是我有生命以來最痛快的聲音,玻璃與塑料裂開,零件散落一地。我將凳子扔在那堆破爛上,我問:“你還想讓我破壞什么?”
宋平說:“我們還是可以控制潛艇,但我希望你停止破壞,你應(yīng)該知道,我并不希望你回來后面對最壞的處境!
我的眼睛在一瞬間有點模糊,這已經(jīng)有點象人的眼淚了,我說:“還能更壞?日復(fù)一日,在陌生人中間,無知無覺地活著,還能更壞,象個行尸走肉,還能更壞!”
宋平黯然地:“回來吧,象你這么大的孩子已經(jīng)不會再為天空的彩虹歡呼了,你還希望生活中有什么呢?”
我拿出一只麻藥來,在胸口那打了一針,等我的手摸著胸前有麻麻的感覺時,我用一把小刀將胸前劃來約能放進兩個手指大的口子,然后,我伸手進去,將胸前那個圓鐵扣從胸骨上扯下來,劇烈的疼痛,讓我頭昏。
宋平說:“給你最后兩分鐘,如果你不停下潛艇,我會接手,到時,你會受到最嚴厲的處罰。”
即使是全自動控制的潛艇,也要有制動輪片才能剎車,我潛出潛艇外,將后退的槳片調(diào)轉(zhuǎn)方向,電腦在潛艇起動時已經(jīng)做過自檢,再發(fā)現(xiàn)葉片異常,要在起動制動裝置前二秒,它沒有時間。
我在潛艇外,但那跟蹤儀在潛艇內(nèi),相信要二分鐘后,他們才會發(fā)現(xiàn),我不在潛艇里了.至于他們什么時候才會發(fā)現(xiàn)這艘潛艇停不下來,將會一頭撞碎海底城,我就不知道了。潛艇核發(fā)動機的爆炸和污染會到什么程度,我也不關(guān)心,就算連我也不能躲開,我也不在乎。
我覺得無所謂,我在做了這一切之后,就覺得無所謂了,心中那股恨恨的火已經(jīng)滅了,我同這些人,基本上沒多大關(guān)系,我沒有特別愛過他們也沒有特別恨過他們,我只是不喜歡被人拴住,象拴條狗一樣,或者象對實驗室的耗子一樣。
我不是不能容忍他們,但是一頭牛要是能拿掉拴著自己鼻子上的鐵環(huán),它不會不做,是不是?當上帝垂青新人時,你們這些地上的人們應(yīng)該給新人足夠的尊重。
我沒有特別地深謀遠慮,只是那一刻,那樣做很方便,我就做了,做了之后,也沒有后悔。畢竟,在那座城里即沒有我的親人也沒有我的朋友。連我熟悉的人都已經(jīng)死了。我想告訴這些人,一個人快不快樂其實也很重要。只是生存下去容易得多,但是快樂更重要一些。
潛水艇真的將那蛋開的巨大的海底城撞開了一個大洞,真想不到,毀掉一個城市會這樣容易。水將那海底城象蛋殼一樣壓碎,大水,向城里沖進去,象上帝的洪水,上帝說:“這個城里都是些不義的人。我要毀滅這座城。”
我沒有看見,只是聽到隱隱的爆炸聲,然后感到巨大的渦流,然后,水中開始有碎片,然后,我甚至見過一兩具尸體。在這片海域,只有我與不時漂過的可怖的腫脹慘白的尸體。
我沒看見張與宋平,他們都會潛水,也知道當時的情形,也許他們能逃過這場大災(zāi)難也說不定,不過,經(jīng)過這一切之后,他們會覺得孤獨與恐懼吧?他們本可以使這座城避免這樣的浩劫,只因為他們用了不恰當?shù)姆绞胶驼Z言。也是因為太疏忽了,他們一定認為沒人會瘋到將海底城炸掉,除了我,這些人中,只有我是不需要海底城的。
有一天早上,我覺得有點孤單,遠遠地,又有白色的東西漂過來,我以為又是一具尸體。在半明半暗中不時見到殘缺的尸體,讓人覺得驚恐。
那個白色的東西漂過來,它的邊緣有什么在擺動,越來越近了,那個小東西象一只白色的小狗,四肢劃水,向我游過來!那是一個嬰兒!在海底,有一個嬰兒!
一個嬰兒,我第一次覺得我同這個世界有一點聯(lián)系,一個嬰兒,一個象我一樣的人!嬰兒誕生了,父母雖然老去,嬰兒將成長為新人!
。ㄍ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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