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他，看著他黑色的雙眼和蒼白的皮膚。他像是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里沒有神，沒有公正良善邪惡混亂。那里只有魔法。他和他的魔法。

　　他死于深秋的一個清晨。

　　凜冽的北風(fēng)掃落樹枝上的最后幾片枯葉，灰白色的天空下起了雪，落在黑色的花崗巖墓碑上。

　　埃德蒙站在墓前。

　　“二十歲時，我有幸聽過他的課程，”他帶著懷念回憶道，“他那時還很年輕，只比我大了幾歲。人們說他十四歲開始學(xué)習(xí)魔法，他的老師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什么可以教他了。他學(xué)得很快，富有天賦，而且對魔法抱有非同尋常的熱情�！�

　　“是的，”站在他身旁的年輕法師贊同道，“老師把他的生命獻給了魔法。他總是日以繼夜的工作。前段時間他剛剛完成綜合理論概述的寫作。要是死神再遲一些拜訪該有多好，他還有那么多工作沒有完成�！�

　　埃德蒙說：“我很熟悉他的工作方式。我們曾經(jīng)共事過一段時間，他的全心投入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要知道我那時還只是個剛剛通過試練的菜鳥，既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你的老師讓我再次拾起對魔法瘋狂的愛。他曾經(jīng)說過，沒有比魔法更美的事物了。”

　　透過他的眼睛，我看見了世界上最美的景象——他對魔法毫無保留的愛。

　　他閉上眼，想象阿爾文仍然在世，在那間雜亂的研究室徹夜工作。他倆曾經(jīng)共事了一年多，一起整理一本從圖書館的角落里挖出的古書。他小心翼翼地捧著那本即將散架的古書，向阿爾文請教問題。阿爾文對這本古書的興趣很大。它成書于帝國初期，是一位中層神職人員的手記。盡管書中記錄的不少咒語既不完整，又充滿拼寫錯誤造成的錯誤，但仍然極有價值。他們在這本書上花費了很大力氣，最終整理、推算出幾十條完整的咒語。

　　那個時候，他們不是呆在圖書館，就是在阿爾文的研究室里。埃德蒙資歷尚淺，還沒有獨立的研究室，所以他有充分的理由呆在阿爾文身邊。阿爾文坐在寬大的石桌前，身著黑色的長袍，專心致志地演算咒語可能的變化形式。這種事情復(fù)雜而單調(diào)，而且往往成效有限。即使是熱心于法術(shù)的法師們，也很少有人愿意做。

　　埃德蒙停下手上的工作，安靜地注視著對面的法師。這些日子來，他越來越經(jīng)常把注意力放在阿爾文，而不是研究上。他知道自己的視線專注得有些過分了，如果這時阿爾文抬起頭，就會意識到他的同伴看起來對他更有興趣。但埃德蒙想他十有八九不會在意，倒是會為他對法術(shù)的漫不經(jīng)心而感到不滿。他覺得胸口隱隱作痛，像是某種詛咒在啃食他的靈魂。

　　他輕咳一聲，說：“你需要休息，阿爾文。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

　　“你可以先去休息，”法師頭也不抬地說道，“我還有一些內(nèi)容沒完成。你不用特地在這里等我�！�

　　他嘆了口氣：“好的，我也還有一些事情要做�！�

　　法師沒有回應(yīng)他，顯然已經(jīng)沉溺于繁瑣的計算之中。埃德蒙猜他甚至可能完全沒聽見自己接下來說的話。他又嘆了口氣，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艱澀的古語，而不是阿爾文漆黑光滑的長發(fā)上。阿爾文長得有點像是東方的精靈，骨骼纖細(xì)，面容清秀，然而他的性格卻與精靈們大相徑庭。他信仰魔法，理性是他最好的朋友。至于別的事情，大概從來都不在他的考慮范圍之內(nèi)，埃德蒙略帶苦澀地想。

　　“坦白說，老師的觀點有點兒偏頗。我想他根本不關(guān)心魔法之外的事情。雖然通常來說，魔法不可能成為人生的全部內(nèi)容，但他就是辦到了。我崇拜他，但沒有辦法像他那樣全心投入�！蹦贻p的法師微笑道。

　　埃德蒙驚訝地轉(zhuǎn)過頭，探詢地看向面前的法師。她摘下兜帽，露出燦爛的金色長發(fā)和精靈特有的尖耳。她柔聲道：“老師一直希望他的這些著作可以對完善理論基礎(chǔ)有所幫助。所以我向法師會議提出請求，希望他們能派一位法師來協(xié)助整理老師的著述�？墒俏覜]想到來的人是您，大法師閣下。”

　　埃德蒙漫不經(jīng)心擺了擺手：“叫我埃德蒙就可以了，卡珊德拉女士。你的老師是這個時代最偉大的法師，他的每一句論述都值得我們認(rèn)真對待。”

　　“而且，”他喃喃道，“我想看看他。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面了�！�

　　他們在冬慶日的夜晚完成了最后的工作。第二天，埃德蒙就要跟隨一隊冒險者，到遺失的森林探尋一個可疑的洞窟。對于一個新手來說，野外探險是熟練運用魔法的必經(jīng)之路。很少有法師會選擇呆在書齋里建造不切實際的空中樓閣。

　　埃德蒙不抱希望地提議道：“來點酒怎么樣？作為完成研究和冬慶日的雙重慶祝�！�

　　他想不到阿爾文竟然同意了。

　　魔法侍從悄無聲息地端上精美的葡萄酒和糕點。他們坐在壁爐旁，漫無目的地聊天。阿爾文給埃德蒙提了一些法術(shù)研究上的建議。然后他們談?wù)摲◣煏h里的某些傳聞，北地蠻族帶來的新材料，精靈們在草藥種植上的成就……

　　埃德蒙說了很多，直到他開始感覺眩暈，聲音變得沙啞。他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他從來沒有和阿爾文有過如此親密的時光。哪怕這種“親密”很可能只是他一個人的錯覺。

　　光陰不停流逝，在他心上留下一道道傷痕。他知道美好的夜晚很快就要結(jié)束。當(dāng)太陽再次出現(xiàn)在天空，他就得向阿爾文告別，繼續(xù)在自己的道路上前進。研究結(jié)束了，他失去了留在他身邊的理由。

　　他停了下來，小口啜飲冰冷的紫紅色酒液。窗外傳來節(jié)慶的喧嘩聲，融化在溫暖的空氣里。在這個夜晚，人們將會徹夜狂歡。青年男女們借著夜色，躲進城外的小樹林中。純白的雪花落在愛人們緊貼的肢體上，宛若水之女神的祝福。

　　他羨慕這些沉浸在愛情中的人。他們輕而易舉便嘗到了愛情的甜蜜。他永遠(yuǎn)也得不到這個，只要他的心還在阿爾文身上。

　　他聽見阿爾文說：“時候不早了，我記得你明天還要出趟遠(yuǎn)門�！�

　　虛假的幸福時光戛然而止。

　　他向阿爾文告別，起身走到門邊。

　　他停下腳步，轉(zhuǎn)身道：“阿爾文……”

　　黑發(fā)法師抬頭看他，眼神像是秋天的湖水，平靜而冷漠。

　　他不會在乎我想說的話，埃德蒙難過地想。

　　過了一會兒，阿爾文問：“你還有什么事情……”

　　“我愛你。”埃德蒙說。

　　阿爾文一臉驚愕，好像眼前站著個邏輯清晰的溪谷矮人。

　　“我愛你，”埃德蒙說，“我想和你一起。我和你，一起研究魔法，共同生活，像其他的伴侶一樣，分享彼此的生命�！�

　　阿爾文沉默了一段時間，比埃德蒙預(yù)料的要長一些，但這不算是個好兆頭。

　　他不確定地說：“我不知道該怎么回應(yīng)你。我……不太了解這種事情……”

　　“你不需要回應(yīng)我，”埃德蒙快速地說道，“我只是一時失去了控制。你知道，最近的事情很多……”他想他應(yīng)該再說些緩解氣氛的話，以免自己舉止失常。又或者，他應(yīng)該閉上嘴巴，安靜地離開研究室。

　　他想告訴對方，愛情是件很美好的事情，不遜于魔法。

　　他說：“我應(yīng)該去休息了。”

　　阿爾文點頭道：“晚安。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提供安神劑。”

　　“不，謝謝，”他干巴巴地說道，“晚安，阿爾文�！�

　　他念了個瞬移的咒語，直接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他想吻他，想得到他的所有，想成為他的所有。

　　但是阿爾文不需要。他不需要別人走進他的世界。他有什么理由去接受一段熾熱的愛戀呢？他不會感到孤獨，因為他非常強大，也因為他深愛魔法。魔法就是他的戀人。

　　卡珊德拉禮貌地說道“我對此感到遺憾。”

　　“他是一位非常優(yōu)秀的老師，”埃德蒙微笑著說道，這讓他看起來稍微親切了一些，“雖然我只上過他的兩門課，但受益匪淺。老實說，我有點后悔沒有選他做我的導(dǎo)師，而是選擇了當(dāng)時的院長�！�

　　“您說過，他當(dāng)時還很年輕�！笨ㄉ旱吕f。

　　“是的，但我從沒有懷疑過他在法術(shù)上取得的成就�！彼吐暤�。

　　從一開始，他就堅信這個人一定會成為一名偉大的大法師，埃德蒙想。他躺在柔軟而溫暖的床鋪上，聽著火焰吞噬木柴的輕微聲響�？ㄉ旱吕才潘〉牡胤�，和阿爾文生前的寢室只隔了幾個空房間。這里原來是學(xué)徒們的房間，但自從阿爾文成為這座法師塔的主人后，便很少招收學(xué)生�？ㄉ旱吕撬淖詈笠粋�學(xué)生，也是這座法師塔的新主人。

　　夜已經(jīng)很深了，但他仍然沒有睡意。這是不少上了年紀(jì)的法師的通病。他耐心地找出記憶中和阿爾文有關(guān)的片段，一遍又一遍地回憶。有些時候，他很難將夢境和往事截然分開。他想要的東西太多，卻幾乎什么也沒有得到。

　　埃德蒙再也無法用扭曲的隱喻來安慰自己。阿爾文不是魔法的化身。他只是一個卓越的法師。埃德蒙研究魔法，和阿爾文也沒有半點關(guān)系。

　　他是他永遠(yuǎn)也無法到達的世界。

　　那是一個深秋的清晨，埃德蒙走在法師塔陰暗的走廊上。他昨晚做了一個好的夢，心情還算不錯。他遇見了他的朋友，做了一番簡短而友好的交談。

　　然后，他的朋友說：“你知道嗎？阿爾文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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