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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st But Won
他不知道已經(jīng)過了多久。
他所了解的世界,被某一個時刻分割成了截然不同的兩半:被俘前,和被俘后。超乎想象的折磨無窮無盡、周而復(fù)始,他的靈魂一次又一次地掙扎著企圖逃離,然而一次又一次,他的意識浮出不見光明的深淵,卻只發(fā)覺自己仍然受困于這個飽受摧殘、遍體鱗傷的軀殼。
他其實一直都很清楚,那個人當時的威脅絕不是虛言恫嚇——“死亡你也得當作恩賜來向我祈求。”
他看不見這是白天還是黑夜。過去雙眼所在的地方,現(xiàn)在只剩了空空如也的眼窩。那雙見過世間至純光明,縱是在至深黑暗中也不肯黯淡半分的眼睛,似乎最先吸引了那個人的憎恨;在精靈特有的生動記憶中,那恐怖的一幕仍然鮮明異常,黑鐵在烈火中燒至紅熱,一寸寸逼近,直至劇痛襲來,黑幕垂落……然而他記不起那是什么時候的事了。畢竟,面對無從逃脫的永恒,一個紀元和一個瞬間并沒有任何區(qū)別。
但這并不是說,他再也感覺不到身邊的一切。仿佛倏忽之間,一扇大門為他而敞開,讓他從這個可以觀看、可以聆聽、可以品味、可以碰觸的實體世界踏入了另一個難以描述的世界!坝撵`世界”,他這樣叫它;它與現(xiàn)實契合得嚴絲合縫,卻又大相徑庭,它的存在他早在很久以前就有所察覺,但直到喪失視覺,它才一躍成為不可否認的現(xiàn)實——如今他所能依賴的主要現(xiàn)實。
而在那個現(xiàn)實中,他知道,確切地知道,周圍起了變化。不知何時,空間里多了一個存在,一個散發(fā)著熟悉的危險氣息的存在,并且在不斷靠近……
是那個人。
不等他反應(yīng),就有什么被丟到了他面前。他本能地偏過頭,勉強從那個已經(jīng)顯得遙不可及的世界里捕捉到了金屬碰撞的聲音。不止一件,尺寸應(yīng)該很小——他判斷——但有著與尺寸不成比例的沉重分量。
“余下的力量之戒,盡皆在此!蹦莻聲音說,“別以為你不開口,我便一籌莫展!
“那些你早已染指,還你也無妨!彼α似饋恚D時被這個舉動拖回了那個若即若離的昔日世界。真切的疼痛如同一桶當頭淋下的冷水,他忍不住一抖,談笑卻絲毫不改,盡管吐出每一個字都有大團大團的血沫從嘴角涌出,吸進每一口氣都有萬針攢刺的疼痛從胸中傳來。“然而不屬于你的,你休想從我這里得到!
“真的么?”那個聲音也在笑,笑得意味深長,“我們等著瞧!
話音未落,另一個世界就強行取代了他所身處的現(xiàn)實。到處都是火,赤紅的火,扭曲升騰,火舌如蛇,蜿蜒游行,驟然騰起化作頂天立地的風(fēng)暴,熱浪迎面拍來,他只覺得整個人在下一刻騰的燃成了一支火炬,本已結(jié)滿血痂粘液的鼻中居然聞到了焚燒發(fā)絲和血肉的焦臭。
□□所有的感知都在瞬間達到了極限,他的頭腦仿佛被利刃劈開,只剩了一片空白的荒蕪。他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嘴,卻根本聽不見自己發(fā)出的尖叫,反而是灼燙的空氣尋得間隙,如同流動的火一擁而入,燒焦了喉管,點燃了五臟六腑。
在鋪天蓋地、焚毀一切的火炎中,那個人的聲音就像陰冷的冰矢,徑直刺入他的腦海深處,搖撼著靈識的根基。
——別忘了,你已經(jīng)說了七枚戒指的下落。
——你也別忘了,對我來說,它們跟這九枚沒什么差別。他勉力聚集起幾欲渙散的心神答道,被禁錮在□□上不得解脫的靈魂扭曲著,每一次都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帶來的刺激遠甚于撕裂活生生的血肉。
——還是那么自信。那個聲音又笑了起來,然后語氣一變。——然而你難道真以為我奈何不了你?
幽靈般的世界退去,先前的世界重現(xiàn),他身受的痛苦也漸漸轉(zhuǎn)換成了另外的一種。他猶在過渡中掙扎,卻覺得被精鋼鐐銬死死鎖住、動彈不得的腕上陡然一熱。有人用滾燙的手掰開了他攥緊的拳,接著,他指間一涼,多了光滑的一環(huán)。
剎那間,他便領(lǐng)悟了那是什么,心中頓時升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因為那個人給他戴上了一枚力量之戒,受至尊戒統(tǒng)御轄制的力量之戒。
他驀然睜開雙眼,只見月光如水,滿室清輝。
他懵懂地抬起頭,發(fā)現(xiàn)自己伏在窗邊的書桌上。窗外,墨色天幕下的沉暗山嶺勾勒出湖的形狀,湖水如同一面明鏡,水色深幽,好似一整塊無瑕的黑玉,點綴著滿天星辰,一眼看去,竟分不清是天映著水,還是水映著天。
我……剛才睡著了?他迷惑地想,覺得自己一定做了個很長的夢……奇怪的是,他回憶不起夢境的細節(jié),盡管精靈的夢境與現(xiàn)實之間向來沒有清晰的界限。
他站起來,還沒想通為什么腳踏實地的感覺堪稱“久違”,就聽見外間傳來了語聲。
“那可不行,合同里沒有這一說!
他悄悄走到敞開的門邊,于是看清了那位正在大搖其頭的來客。Telchar,是Telchar,出身Naugrim的能工巧匠——至少在Thargelion,在藍色山脈腳下、Helevorn湖畔的Rerir要塞,人人都曾聽說他的大名。
“當年你哥哥跟我們訂的協(xié)議,我們絕對不會再訂第二個!
矮人回絕得斬釘截鐵,但談判的另一方安之若素:“那么不妨考慮一下合理的交換條件!
Nogrod來的鐵匠哼了一聲,面露不屑,眼睛卻是一亮:“交換?我看難說。你們的本事,我們早就都知道了!
“你們知道的,只不過是Nan Elmoth的‘本事’;Noldor的技藝比之如何,你當然心中有數(shù)!
他沒來由地一陣眩暈,不由得閉了閉眼,回過神時,傳入耳中的已是句末:
“……如何改進你們守護門戶的秘法,我怕是也不算精通,你何不去問我的兒子Celebrimbor。”
他艱難地抬起頭,強迫自己望向語音的來處。仿佛心有靈犀,那個坐在服飾華麗的矮人對面的人也在這時回過頭來,臉龐、五官,全都惟妙惟肖,就連神采也是逼真之至。
“但你不是他!彼麕捉(jīng)努力,才聽見自己輕聲說,“你小看了他,也小看了我!
涉及學(xué)識技藝,他的父親從來不知自謙為何物,而單論對學(xué)識技藝的了解,當年又有誰及得上Fëanor之子Curufinwë Atarinkë。
瞬間的寂靜之后,周圍的景物全都晃動起來,就像動蕩的水波。貌似堅實的一切都分崩離析,空間似乎化成了一個吞噬自身的無底漩渦,他身不由己,轉(zhuǎn)眼就被裹挾而去……
他驀然睜開雙眼,面前是一望無際的大海。
海邊,他看到了金發(fā)的精靈族人與黑發(fā)的精靈族人,或鮮亮或殘破的鎧甲上仍染著鏖戰(zhàn)的血跡。海上,他看到了風(fēng)帆點點,白船紛紛起航,載著那些幸存的精靈之友駛?cè)氩钐,引?dǎo)他們的是天空中那顆代表著至高希望的亮星。
他佇立在山崖上,迎著濕冷的海風(fēng),怔怔地遙望良久。然后,他回首望向中洲的大地,惟見無窮無盡的破敗蒼涼。
為什么,為什么如今只有彼岸才堪為樂土?這片名為中洲的微光之地,你們倘若從此就要徹底將它拋棄,當初又何必大費周章,塑造出它的模樣?
“你明明可以獲得寬恕,返回長春之地,為什么不肯接受?”不知何時,他身邊多了一個人。Finarfin家族的公主與他并肩而立,白衣金發(fā),風(fēng)華超絕,愈發(fā)顯出了四下里的凄清蕭索。
“那你呢?”他不答反問,“你又為什么不肯接受?”
因為……寬恕的代價,是低頭。
“‘自由前來,亦可自由離去’的Noldor一族何辜,F(xiàn)inwë家族已凋零至此,竟還要你我祈求寬?蒙福的Aman既是我們的故土,我們?yōu)楹我獮楹V幸粋區(qū)區(qū)小島滿足?”
她牢牢攫住他的目光,淺灰眼眸亮如星子。
“在這里,我更強大!
“……也許,”他望著那雙美得讓人屏息的眼睛,隔了片刻才說,只因不愿打破這一刻的幻覺!暗悴皇撬!
睿智如她,何須依靠粉飾當年的過錯來堅持自我。
他話音剛落,她眼中的淺灰深處便浮起一點深紅,又急劇擴大成一團懾人的血色,充斥了眼瞳。烈火從四面八方騰起,她的容顏在火光中變形,漸漸模糊成了另一張面孔,嘴角掛著殘酷的微笑,嘴唇一開一合,重復(fù)的全是那一句話:
在這里,我更強大。
他只覺得一股不可抗拒的大力傳來,霎時被拉向了火光的中心。高熱又一次包圍了他,即將吞沒他的意識,但這次他注意到了漫天火炎中的一點異樣。不假思索,他抓住了那個稍縱即逝的時機,集中余下的全部意志徑直追去,頓時全身一寒,如墮萬年不化的冰窟。
他再睜開雙眼時,赫然正對著滔天的巨浪。
大駭之下,他只有一個反應(yīng):逃。然而僅僅是動念之間,他竟然當真飛速后退,驚魂甫定時,人已經(jīng)到了無所依托的極高處,俯瞰著那壯觀又恐怖的一幕。
海浪一排排涌來,無情拍打著荒涼死寂的海岸,每一擊都前進一截,像是一張貪婪的巨口,不斷吮吸、吞噬著殘破不堪的大地。
他目睹的,正是第一紀元末的Beleriand。那片他們生活過、戰(zhàn)斗過的大地,那個他們熱愛過、守護過的家園,就那么沉入深淵洋底,永不復(fù)得。
……可是,本來不必是那樣的。
他剛作此想,一切就又變了。
漆黑無物的空虛之境中,忽有一點白光誕生,剎那間點亮了寰宇。懸于無界深邃中的嶄新球體熊熊燃燒,如同一輪生機盎然的紅日,在下方呼吸吐納。
他看著火光低落,水汽升騰;他看著它蒙上撲朔迷離的面紗,躲到他們這些創(chuàng)世之前就已存在的神靈視野之外,不肯讓他們肆意窺探它的奧秘;他漂浮在黑暗虛無之上,注視著云靄散去,星光燦爛,天地初現(xiàn)輪廓。
歲月如川,奔流而過。兩盞巨燈拔地而起,照亮了初經(jīng)雕琢的世界。大湖中央綠島晶瑩,美得不沾絲毫塵世氣息,一草一木都似曾相識,卻與他記憶中的Valinor不盡相同——因為那并不是Valinor。
Almaren,有個聲音低語。由此開始,本來可以更鮮活、更高效、更完美……假如規(guī)劃萬物的是我。
就像在提供證明,眼前世界的進程加快了。能言生靈在大地上蘇醒、行走,有條不紊地忙碌奔波。鋼鐵、巖石、木材變作高塔、堅城、大橋,如是循環(huán)反復(fù),占據(jù)了陸地、海洋,甚至天空……
他看得目眩神迷,一時忘了身在何處。然而就在他要開口詢問的時候,耳中卻飄進了幾個零星的音符,猶如秋日迷霧中的落葉。它們執(zhí)著地傳來,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真切,連成了曲,又變成了歌,飽含無法言傳的悲傷,卻是他此生聽過的最美的歌。
令他驚異的是,那個欣欣向榮的世界竟然脆弱得不堪一擊,繁華表象就在歌聲中一絲絲剝蝕衰落。
狼嗥聲起,盛景褪去。河中有島,島上有塔;塔底的地穴里,一個凡人萬念俱灰,塔前的大橋上,一頭巨狼頸中滴血,伏地求饒。
那島、那塔、那橋,他雖未親見,卻比親見還要熟悉;因為無數(shù)次,他聽本族的歌手唱過悲傷歲月中流傳下來的那段不世傳奇——Lay of Leithian,“從束縛中得釋放”。
錯愕之后,他若有所悟,再一細想,終于豁然開朗。一種怎樣也形容不盡的暢快自胸腹中升起,他忍不住大笑起來,笑聲中,幻境猶如泥塑紙糊,片片龜裂。半空中忽然現(xiàn)出一輪墨黑,緊接著烈焰冒出,火輪擴大,撐滿了天地。一道縫隙在火輪中央裂開,如同貓的瞳孔,緊緊盯住了他的所在。
他如同當頭受了一擊,笑聲卻不曾稍停。仿佛永無休止的一刻過去,他回到了現(xiàn)實,那個他最了解的現(xiàn)實,直到這時,由衷的大笑才被傷痕累累的□□拖累,成了一串沙啞的嗆咳。
在他對面,折磨他的人似乎也剛剛回過了神;頍o數(shù)的Mairon、Sauron、Gorthaur、Annatar、Artano逼上一步,原本一切盡在掌握的篤定嗓音里,多了掩飾不住的狼狽和惶急:“你笑什么?”
“我笑的是,我險些又被你騙了。” 他止了笑,抬起頭,空洞的眼窩正對著那個人所在的方向!暗遣灰o,因為從今以后,你再也騙不了我!
你何其可悲……昔日Aulë座下的創(chuàng)造者,如今除了謊言還剩了什么?
“激怒我沒有用處,Celebrimbor!蹦莻人柔聲說。
然而他分明感應(yīng)到了突然高漲的怒火,面對竭盡所能也理解不了的未知時那種不受控制、氣急敗壞的怒火,不禁扯動了嘴角。
你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你想主宰萬物,任意驅(qū)使世間生靈,你看中了首生兒女的潛力,所以殫精竭慮,欺騙我們造出力量之戒,再鑄了統(tǒng)御眾戒的至尊戒,以為這樣就能一勞永逸地把我們收為己用。然而你大約從未想過,你那些力量之戒的效用就在于增強佩戴者的天賦能力,這實為一柄雙刃的劍,足以帶來你始料未及的結(jié)果。
“死亡你也得當作恩賜來向我祈求”……然而真正擁有如此威勢的并不是你。你既奈何不了Finrod和他的同伴,又怎能奈何得了戴著一枚力量之戒的我?
你其實一直都很清楚,對我的族人而言,永遠受你役使,只不過是你一廂情愿的威脅。
我深陷于執(zhí)念,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錯,惟愿后來者引以為戒……但你也別想如愿以償。至少,此時此刻,你已無法阻止我。
他又笑了起來。腕上先是一涼,繼而一輕,他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全不在意。如他所料,欺騙蒙蔽了靈魂的枷鎖既去,他就不再受縛于那具千瘡百孔的軀殼……物質(zhì)世界淡去,幽靈世界畢現(xiàn),擺脫了桎梏的意識如同一朝綻放的花朵,一層層舒展開來,在回應(yīng)來自彼岸的召喚之前,最后一次留戀地體會著這個自己即將告別的塵世。
也許我接下來可以研究的,就是“死亡”本身,他想。它說起來總是令人厭惡,可它真正降臨的時候,原來真的可以是如釋重負的解脫。
。ㄍ辏
插入書簽
【注】本文中采用UT里的設(shè)定,即Sauron攻下Eregion后,只在Mírdain總部找到了九戒,并且從Celebrimbor那里逼問出了七戒的下落。(《精靈寶鉆》中的版本是,Sauron攻下Eregion后把九戒和七戒都奪到手中,然后給了人類和矮人。)
《魔戒》中Gandalf提到:“那些曾在蒙福之地居住過的人,同時生活在兩個世界里,他們擁有強大的力量,能對抗可見與不可見之事物!币约埃骸澳阋欢瓤匆娏怂綠lorfindel】在另一個世界里的模樣!庇纱宋彝茢噙@些對Celebrimbor也適用。
這篇的起因其實在于Shadow of Mordor那個游戲設(shè)定的情節(jié)。我雖然覺得它甚是經(jīng)不起推敲,但仔細一想,就冒出了另外的疑問:Sauron既然目的在于問出三戒下落,那么他有至尊戒和至少九戒在手,為什么不干脆給Celebrimbor戴上一枚力量之戒?
Celebrimbor經(jīng)歷的inception過程,關(guān)鍵就在于“似是而非”。讀者如果注意到與前文乃至與原著的細節(jié)沖突,不要詫異,那是我有意設(shè)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