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醉笑陪君三千場，不訴離殤。
　　素卿將酒杯斟滿，舉頭凝視暗藍(lán)色的蒼穹，一抹彎月映在她漆黑的眸上，只透出一絲黯淡的光。她的下頜微微上抬，夜光杯貼著兩片比玫瑰花瓣更嬌艷的紅唇，酒盡杯空。她拉過我的手，眼神有些迷離：“珠兒，先前一杯敬蒼天，賜我等鏡花水月，空喜悅�！彼恢皇志o握著我，另一只手又斟上一杯酒。置于我眼前：“這一杯敬你，巾幗不讓須眉，情至地厚，義薄云天。”
　　我奪過她將到唇邊的酒杯，一飲而盡。葡萄的香氣還在嘴里縈繞，酒精卻已在肚中作祟，如同大火燎原，重錘擊頭，我心中滿腔的苦楚，只化作一聲聲顫巍巍的呼喊：“素卿，素卿，姐姐啊姐姐……”
　　她摟過我的雙肩，安撫似地?fù)崦业谋�，有冰冷的液體鉆進(jìn)我的脖頸，兩兩相望之間，竟已無語凝噎。
　　我還想言語，咬了咬唇，終別過頭，端起了酒壺。空壺落地，我撒開手，走下亭臺，身后碎的分別的苦楚。不忍回顧，只道：“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姐姐，想來今日一別，相見無期了。

　　貳與君初相識，卻如故人歸

　　萬花樓。
　　彩帶紛飛的樓坻，來來往往的男女互相調(diào)笑著，千嬌百媚的女子揮舞著絲絹，濃重的脂粉氣彌漫在空氣里。我跟在王穉登的身后，動作不自然的展開了綢扇，一個(gè)身著紅衫的女子一把扯住我的衣袖，作勢攀將過來，媚笑道：“公子，你生得可真是俊俏，白頭粉面的，倒像是個(gè)大姑娘�！�
　　我驚愕的望著眼前的女子，動彈不得，眼看著她的纖纖玉手不安分的移動，沿著我的脖頸緩緩?fù)禄Ｏ胍艟�，放眼望去，王穉登已不見了蹤影。我如同一只瀕臨死亡的囚犯，認(rèn)命的閉上了眼睛，等待著被揭穿的厄運(yùn)。
　　“咦。紅芙姐姐我可尋著你了，稍后我登臺演出，需一撫箏之人，姐姐撫箏的技藝可謂登峰造極，故還得勞駕你，屈尊為我伴奏了�！币话滓屡釉诒娙说拇�?fù)碇�，趕上前來，將攀附在我身畔的紅衣女子拉走了。紅衣女子一臉的不愿意，慍怒的拂開白衣女子的衣袖，低語道：“你為何護(hù)她，你明知她是女……”
　　“呂……紅芙姐姐，我知他是呂家二少爺，專為捧我薛素素的場子遠(yuǎn)道而來，為這深情厚誼啊，誰要是得罪我的這位貴賓，定是要與我過不去了……”
　　白衣女子狡黠的一笑，紅衣女子悻悻地退入人群之中。
　　我感激的凝視眼前的女子，她對我友好的微笑。此刻我才發(fā)現(xiàn)，眼前的女子，美的超凡脫俗，以傾國傾城亦不能概述她的絕色。
　　我不禁靈機(jī)一動。自背后抽出隨身攜帶的文房四寶，瞥見一旁的空桌，忙將宣紙鋪開，女子的輪廓已在心上勾勒的清楚，只待我將其形神移至紙上。
　　只聽旁人大叫一聲：“好畫！”伴隨著手掌拍擊桌子的聲音，引來周圍的人的關(guān)注。我瞬時(shí)慌亂了起來，唯恐被人認(rèn)出我乃仇英之女，敗壞了門風(fēng)。
　　忙用袖遮面閃躲，趁著人群將視線集中在畫上之時(shí)，循著縫隙想要遁逃。手被人輕輕拉住，一抬眼，只見薛素素掩面而笑，媚眼微翹，柳眉輕顫。身為女子的我，也被這美所震懾，呆呆地只隨她帶著我走了。
　　她在我耳邊低語：“仇珠姑娘，早聞你得其父真?zhèn)�，畫藝了得，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請隨我來。”
　　她引我上了她的畫舫，舫中簾幕重重，白紗飄飄，一小桌精致的菜肴擺在中央，一侍女伴古箏坐于船頭。
　　王穉登已坐在上方，怡然自得的飲酒。見我來，忙起身相迎：“仇珠姑娘受到驚嚇，實(shí)屬在下的過失，雖已令素卿為你解圍，卻依舊難逃招呼不周之罪�！�
　　薛素素則親切的握著我的手，道：“是我去遲，不怪師父，若是仇珠姑娘心中不快，只管往我身上出�！�
　　我見這二人郎情妾意的模樣，一時(shí)間玩心大起。于是我沉下臉來，硬聲道：“我受王兄邀請至此，甘冒身敗名裂之風(fēng)險(xiǎn)，是感爾等情深，卻未曾想爾等怠慢我至此，令我于眾人前，險(xiǎn)些身陷囹圄，我又何顏面再立足于世？”
　　說至此，作勢要沖出舫外，薛素素趕上前來，攔在我身前，面露惶恐之色。我沒法再演下去，扶著素素的手臂，笑彎了腰身。
　　二人頓時(shí)知曉，我是在取樂他們。素素嬌聲埋怨，羞怯的躲進(jìn)了王穉登的懷中。
　　那一夜對酒當(dāng)歌，他們二人陪著我玩樂，三人傾杯倒盞，好不快活，直至天邊泛白，才各自歸家。
　　臨走時(shí)，素素將其親筆所畫《蘭竹圖》贈與我，并未題字寫詞，她說，只待下次妹妹來時(shí)，再斟酌恰當(dāng)?shù)木渥恿T。她未聞我年歲，卻已自稱為姐姐，我感念其情，道，姐姐珍重，后會有期。
　　翌日清晨，父親震怒，因昨日晚膳之時(shí)發(fā)現(xiàn)我未在閨房。
　　我立于大堂之上，微低著頭，思量著對策。父親對我向來嚴(yán)厲，平日里作畫就是用錯(cuò)了筆墨也會被罰一日不許進(jìn)食。若是知道我昨日應(yīng)王穉登去了青樓為素素作畫，并與其以姐妹相稱，后果實(shí)在難以設(shè)想。
　　慌亂間，我袖里的《蘭竹圖》滑落至地上，我俯身欲拾，父親已先我一步奪過畫去。
　　我捏緊了雙手，咬住雙唇，心下一沉。
　　父親嗔怪的盯著我：“這是什么？”
　　我定了定神，抬起頭：“回稟爹，這就是孩兒昨日在書房鉆研了一夜的名畫，為其高妙的筆法所驚嘆，更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這畫的作者竟不知為誰。”
　　父親將信將疑的展開畫卷，喃喃道：“確是佳作，但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我書房里的畫作我大多爛熟于心，至于這一卷……唔……”
　　見父親已陷入沉思，我趁機(jī)上前作揖：“父親，若沒別的事，女兒就回房習(xí)畫了�！�
　　“唔……”父親坐在太師椅上，心不在焉的點(diǎn)點(diǎn)頭，依舊在腦海搜尋著關(guān)于這幅畫作者的資料。
　　我背過身去，不禁偷笑，父親想破腦袋也不會知道，這幅畫是出之我們大明朝的名妓薛素素之手，就讓他琢磨去吧，我也能憑著僥幸逃過一劫。

　　叁陌上誰家少年，足風(fēng)流。
　　畫舫一會后，我與王穉登及素素之情誼篤厚。稱呼也越發(fā)顯得親密，喚王穉登為百谷先生，素素為素卿。那二人拿我名姓說笑，索性就省去姓氏，直呼珠兒。
　　百谷先生王穉登是“青詞宰相”袁元峰的門人，袁元峰很欣賞他，對他的愛護(hù)非其他門人能比。素來有傳聞?wù)f，百谷乃是袁元峰與民間某位知名藝人的私生子。我對此有過好奇，我三人常抽閑于素卿的畫舫聚首，因家父與袁宰相素有交情，百谷向宰相求情，說是素來仰慕我畫藝，時(shí)有互相學(xué)習(xí)切磋之意，故需時(shí)常邀我偕同，有眾多文人雅士，故也避了男女獨(dú)處之嫌。
　　袁閣老對于百谷的請求向來是不拒，與父親說了，父親縱然不愿，也不能忤逆宰相之意。只是派了兩三個(gè)小廝時(shí)時(shí)跟著我，以防意外。
　　百谷之聰敏豈是一般人能及，每每我與小廝入了宰相府的書房，百谷就令其在外等候。又命一小婢與一小奴著上我倆的衣衫在屋內(nèi)大聲誦讀詩書，此為掩人耳目，又怕小廝發(fā)現(xiàn)破綻，又打發(fā)了宰相府內(nèi)幾個(gè)小廝，予其錢財(cái)誘我家中小廝展開賭局。如此這般，我二人趁機(jī)妝扮成奴仆，安然出府與素卿相會。
　　素卿聽及此，不及掩面，拉著我的衣袖，只顧捧腹了，斷斷續(xù)續(xù)還有言語：“師父，虧了你這般機(jī)智�！�
　　百谷眼光灼灼，似有深情：“若是為你素卿，縱是化作飛灰也甘愿，這小事又何足掛齒？”
　　素卿斂住笑意，素手纖纖置于百谷的掌心。我識趣的起身至船尾，余光瞥見百谷輕輕一扯，將素卿帶入懷中。兩雙眸里，只剩綿綿情意。
　　素卿與百谷的情緣，我是知曉的。我知素卿視我為知己，她之前世今生都未曾隱瞞。中秋之夜，她桌上擺的并非美酒珍饈，而是香爐一座，香燭一對。她扯過我的手，字字鏗鏘：“蒙仇珠姑娘不棄，與我這青樓苦女結(jié)為知己，于今日良辰好景，奴擅作主張，擺開香爐花燭，與仇珠姑娘結(jié)拜為金蘭，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早已聽熟了素卿親密的喚我珠兒妹妹，聽她說結(jié)拜之事，我自是千百萬個(gè)愿意。
　　臨去，素卿遞給我一疊紙箋，道：“既是姐妹，我便也將命也交托于你了。”
　　塵世間不乏奇女子，如素卿者，實(shí)屬罕見。那疊書箋乃是素卿的平生自敘，除了她凄苦的身世，還有她與百谷的情緣糾葛。
　　念及此，我于船頭獨(dú)坐，隨手扶起一旁的琵琶奏起了《潯陽曲》，水面波光粼粼，光影浮動，水面沉寂似乎是要睡去，卻有不識趣的人打破了這寧靜，一陣零落的掌聲自我身后響起。
　　“沒想到翩翩佳公子竟有如女子般細(xì)膩的情致，敢問兄臺高姓大名？”
　　為避免麻煩，每次與百谷一同出游，我便是女扮男裝，今天著的是一身靛青長衫，黑冠束發(fā)。微側(cè)了身子，只見一身著白的男子，儒雅非常的模樣，立于一小舟的船尾，向我點(diǎn)頭微笑。
　　我這一轉(zhuǎn)身，四目正好相對。男子微微發(fā)怔，我則不敢再看，臉如火燎般滾燙，擱下琵琶，正想鉆入舫中，又想到素卿與百谷二人，此刻恐怕正兒女情長。于是我進(jìn)退兩難，索性坐在船頭，任那探究的眼神在我身上流連，我只把眼與那明月眉目傳情去。且不知那活人如同潤滑的泥鰍，一個(gè)不留神已溜至身畔。
　　“小生乃秀水長溪村沈德符，小字景倩，今夜趁興游湖，聞仙樂尋至此，得以與……兄臺相見，此乃緣分。”
　　小舟輕挨著畫舫，那個(gè)叫沈德符的書生不請自來，已于我身畔坐下。我自覺他無禮，不知是何方的登徒浪子。我起身欲走，他卻拽住我衣袖，迫我坐下，我心下氣急，又不愿驚動了舫中的百谷，素卿。于是悶悶的坐下，別過頭去，不發(fā)一言。
　　沈德符并不在意，只是自顧自地的從袖中抽出一把玉簫，對著江面吹奏起來。流暢的音符緩緩的流出，簫聲沉郁，如同低低的嗚咽聲，訴著無盡的哀思與情意。我沉浸在這美妙的音樂聲中，如癡如醉，眼中已噙了淚，他何時(shí)結(jié)束了演奏都不知曉。
　　“漢司馬相如一首《鳳求凰》引得卓文君，月下私奔。不知我這《平沙落雁》能否招來美人垂青，同舟共濟(jì)？”
　　我被他的話語一驚，猛地轉(zhuǎn)過身去，在碰到他灼熱的眸時(shí)，又禁不住低下頭去。原來，他早知我是女兒身。他用指尖輕抬起我的下頜，輕聲問道：“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舉動使我從迷夢中緩過神來，我慌亂的站起身，失手將他推下了水，卻也顧不了那么多，大聲對著舫里喊：“素姐姐，快開船！”
　　身后的沈德符還在叫囂：“不管你在哪兒，我都會找到你的！那玉簫就算定情的信物了�！�
　　我的身子不由的一滯，低頭只見遺落在船頭的玉簫，閃著叵測的綠光。

　　肆莫相怪，良辰早逝，花易老。
　　袁閣老開始頻頻出入我家，與父親在書房內(nèi)一待便是幾個(gè)時(shí)辰，每次父親將其送出門，兩人的臉上都是難以掩飾的喜悅。這些我并不在意，想來能讓我覺得歡喜的是，父親似乎更加鼓勵(lì)我與百谷來往，甚至準(zhǔn)許我不帶小廝。
　　這使得我和百谷，素卿的交往更頻繁，交流的方式也更多了。除去畫舫，我們還去茶樓聽曲，書齋尋字畫，在大街上尋些珍奇玩意兒。
　　近來我與百谷在謀劃著趕在素卿生辰之前制作好一個(gè)玩意，作為禮物。其實(shí)這個(gè)禮物，早在我認(rèn)識素卿之前，百谷就已經(jīng)在構(gòu)思了。那段時(shí)間他造訪我家數(shù)次，與我會面，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甚至不惜屈膝相求，就是為了讓我參與這個(gè)物件的制作。其實(shí)，我只是一個(gè)畫畫的，對于男女情愛之事并不懂得，但感其之誠，實(shí)不忍推辭，才甘冒了風(fēng)險(xiǎn)，與他一同去了青樓為素卿作畫。若非如此，我定沒有機(jī)會得素卿這一至親姐妹。
　　于是，我與百谷常常背著素卿私會，也有幾回被素卿知曉，生了疑心，嗔怪道：“莫非你們倆背著我有私情，竟多次冷落我一人�！�
　　聽此番話語，我心頭著實(shí)委屈，一低頭，淚便落了下來：“素卿，你竟會如此想你妹妹？”素卿見我落淚，一時(shí)慌了手腳，擱了懷疑，只顧安慰我來，一番賠禮道歉，手足無措，各各又笑開了去。我與素卿牽著手，歡歡喜喜的向前走，倒是苦了百谷一人落單了。
　　在這哭哭笑笑中，送給素卿的生辰大禮也已做成。幾番思量，我們決定叫它為“脂硯”。硯臺是蘇州硯匠吳萬有制作的，上蓋內(nèi)刻細(xì)暗花紋薛素像，憑欄立幃前，這是我畫的。硯質(zhì)甚細(xì)，微有胭脂暈?zāi)思棒~腦紋，寬一寸五分許，高一寸九分許，周邊鐫柳枝。
　　我與百谷在書房中觀賞著這精致的小玩意，笑總也藏不住，袁閣老府的好幾個(gè)奴仆都聽到了。
　　我本以為這將是幸福的見證，卻不知曉煩憂也隨著“脂硯”的誕生悄然成形。
　　不久，百谷急急的找到我，說是脂硯失竊了。我還來不及去了解事情的尾末，父親不動聲色的將我禁足。
　　數(shù)天以后，在我還在為脂硯的失竊而煩憂，為父親的轉(zhuǎn)變而疑惑之時(shí)。父親突然告訴我家中將舉行書畫茶會，要我精心準(zhǔn)備，好好表現(xiàn)。
　　茶會之上，我見到了百谷。這是意料之中的事，百谷乃是當(dāng)今名士，又是宰相門人，自然會受邀。而沈德符的出現(xiàn)卻是在我的意料之外，我躲在屏風(fēng)后看到他依舊風(fēng)度翩翩的搖著綢扇，嘴角總噙著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優(yōu)雅的飲著茶。我看得有些癡了，連他望過來都未察覺，直到他微怔了之后，笑意加深了。我才回過神，迅速扭過頭去。
　　“今天是老夫與袁閣老一同商榷舉行的，并有幸請來了名滿天下的薛素素姑娘來主持此次茶會。有請素素姑娘�！彪S著爹的話語落下，我驚喜的看見了素卿那美麗無雙的身影款款的步入堂中，粉色齊胸襦裙，薄如蟬翼的大袖衫，顯得格外端莊大方，超凡脫俗。
　　在袁閣老與爹入座以后，我聽到素卿說：“下面有請仇老前輩的獨(dú)女，畫藝超群的仇珠姑娘。”
　　我羞怯的略低了頭，緊張的踱步出去，移至座位坐下，未敢抬頭。但我依舊能感覺到眾人的目光，有懷疑，有驚艷，也有不知意味的。并且有一束光一直沒有退卻的意思，我知道它來自于沈德符。受不了他肆無忌憚的探究我，讓我感覺渾身不自在。于是我勇敢的抬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稍愣了一下，展開綢扇，爽朗的笑了，轉(zhuǎn)過頭與身旁的人說起話來。
　　書畫會期間，文人們各抒己見，吟詩作對。而我則與一些畫藝卓絕的人交流心得，也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呐c素卿談?wù)撎m竹之畫的技巧，不熱鬧暢快。
　　唯一令我有些忐忑的是沈德符席間的挑釁。他當(dāng)著眾人的面問道：“仇珠姑娘的音律在下已領(lǐng)教，至于畫藝還只是耳聞，還望姑娘賜教。”
　　我眉頭微挑，對身畔的丫鬟說到：“拿紙筆來！”眼睛卻一刻也沒離開沈德符的臉，只覺他如一尊彌勒佛，早晚都是笑著的，心神一動。
　　“小女之父向來喜好鉆研佛學(xué)，小女平日也誠心禮佛，觀音大士的故事更是爛熟于心。今日便作觀音圖一幅，還望諸位賜教�！�
　　一陣筆墨交錯(cuò)，畫成筆落時(shí)。只聽見周旁一片唏噓聲。
　　沈德符帶頭鼓掌道：“這觀音慈容端穆，神態(tài)妍雅，隱隱透出畫外，實(shí)乃上乘之作。仇珠姑娘的畫藝果然名不虛傳�。　�
　　我斜了他一眼，回禮道：“獻(xiàn)丑了，小女失陪了�！�
　　此時(shí)，父親突然站起來，大聲說到：“趁大家興致高，老夫也有件事要向大家宣布�！闭f著父親看了看袁宰相，宰相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
　　“小女仇珠已到適婚之齡，經(jīng)我與閣老多方了解，得知小女與王王穉登王賢侄情投意合，故我決定擇日令二人成親，若諸位不棄，到時(shí)便來喝杯喜酒吧�！�
　　袁閣老也站起來，從袖里拿出脂硯道：“這便是他們倆定情的信物，是他們二人齊心完成的，有我府內(nèi)的小廝可作證�！�
　　頓時(shí)場內(nèi)祝賀聲一片，除了素卿，百谷與我，還有沈德符。

　　伍東風(fēng)惡，歡情薄，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素卿一臉的傷痛，踉蹌的退出人群。百谷欲追出去，突地像想到什么，目光一轉(zhuǎn)，停在怡然自得的袁丞相身上，像是明白了什么，不動聲色地縮回了邁出的步子。
　　而我早顧不得什么禮義廉恥，什么閨秀門楣，我只知若我不追上前去，便是悔恨終生。我還記得萬花樓里，她救我于水火時(shí)的自信與傲氣，宛如天降的仙人，而此刻她失魂落魄，跌跌撞撞的沖出人群，儀態(tài)盡失亦不顧忌。
　　我好不容易追上她的步伐，在深邃清冷的長廊里，我扯著她的衣袖，用眼神哀求她相信我，紅漆的柱子諷刺著此刻我的狼狽。
　　她默默地推開我，甚至未用正眼瞧過我，有氣無力地整了整扯亂的衣衫：“愿王學(xué)士與仇珠姑娘百年好合，我乃風(fēng)塵女子就不勞姑娘遠(yuǎn)送了……”
　　聽她那聲姑娘我便怔了，還試圖挽留的手滯在半空，我含著淚看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轉(zhuǎn)角，只留下殘春落花繽紛的冷清，我一人獨(dú)望。
　　有小廝匆匆趕來：“小姐，老爺差我引你去大堂。”
　　我悵然地跟在他身后，而身體似乎已經(jīng)不是我自己的了，輕飄飄地如同無根塵土。
　　爹背對著我站在太師椅前，腰板挺的筆直。毋庸置疑的嚴(yán)厲呵斥聲，似從桃花潭中冒出來那般的冷寒，直驚的我屈膝跪下。
　　“孽障！你枉費(fèi)為父一片苦心！你出入青樓，與薛素素結(jié)交，我千方百計(jì)為你遮掩，也免了玷污家門，你竟不知輕重在大庭廣眾之下與風(fēng)塵女子拉拉扯扯，今日我若不用家法，怎對得起我仇家列祖列宗？”
　　碗粗的棒子打在我的身上，我也未覺痛，只一心想著素卿轉(zhuǎn)身時(shí)，決絕而凄然的眼神，卻始終無淚。那是如何的沉痛致使欲哭而無淚？她定是覺得我與百谷聯(lián)合起來欺騙了她，玩弄了她的真情，再加上前些時(shí)日，為脂硯之事，我與百谷常背著她私會，這樣的欺騙她必然是篤定了。
　　念至此，未等第三棒落下，一股熱流涌上喉頭，一口鮮血濺在大堂前。奶娘見狀直撲到我身上，哭喊道：“老爺，容賤婢說句不該說的話。小姐自幼喪母，此后便是我眼見著長成的，如今小姐犯了過錯(cuò)，乃是我看管不力，老爺切莫再遷怒小姐。眼看著小姐身子弱，禁不起這般重責(zé)的，若老爺硬是咽不下這口氣，就拿了老奴這條命吧！”
　　奶娘的重量壓在我的身上，使我頓時(shí)清醒了過來。我見她老淚縱橫的模樣，悲從中來，這一日的傷悲都無法再掩飾與遏制。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抱緊她，如同在溺水時(shí)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哭的喘不過氣來，她撫摸著我的背，緊緊護(hù)在我身前，父親暴怒地扔掉棒子，甩袖而去。
　　閉上眼之前，最后映入我眼簾的是奶媽疼惜的垂垂老去的臉。
　　我與百谷的大婚訂在三個(gè)月后，因我身上的傷勢嚴(yán)重，半月后才能下床。奶娘衣不解帶的守在我床前，據(jù)丫鬟們說，前三日我高燒不退，昏迷不醒，奶媽急得不行，水食都未曾進(jìn)過些許，直至我轉(zhuǎn)醒，她才睡了半日，人卻比我還虛弱。
　　我握著奶媽瘦弱如枯樹枝的手，無聲的落淚，她憔悴的面容印刻在我的眼中，是明晃晃的刀，劃在心上，疼的真切。我跪在她面前，撒嬌般的喃喃：“奶媽，奶媽……珠兒是絕對不能嫁給百谷的，珠兒現(xiàn)在真的好難過，只有你能聽我說說了……”
　　奶媽連忙扶我坐下，泫然欲泣：“小姐啊，我又何嘗不知道你心里苦呢……可是，老爺也是為你好啊，你去青樓的事兒，為袁丞相所知，王學(xué)士與薛姑娘私定終生，給丞相蒙羞，成親之計(jì)都只為保全你與王學(xué)士的名聲啊�！�
　　一番話如五雷轟頂，我呆坐在椅子上，頭腦一片空白。良久以后，心中有了決定。
　　“奶媽，為我梳洗吧，我想去拜見爹爹�！�
　　書房里，爹正在潛心作畫，我跪拜在書桌前，叩頭。
　　“女兒有一不情之請，爹要女兒嫁也可以。成親之前，女兒與王公子還有話得說清楚，需見上一面，還望父親大人恩準(zhǔn)�！�
　　爹重重地?cái)R下筆，面露不悅之色。我站起身，一把扯下發(fā)髻上的金釵，橫在脖子上。
　　父親大驚失色：“珠兒，你這是干什么？”
　　“父親大人若是不應(yīng)允，女兒是寧愿死也不會嫁的！”
　　爹身子一顫，背過身去，無奈地?cái)[擺手：“罷了罷了，你要怎樣都隨你去吧�！�

　　陸意長翻恨游絲短，盡日相思羅帶緩。
　　百谷背對我，負(fù)手立于窗前，頭一次覺得他英偉的身形在蒼穹之下顯得那般渺小。我對他說不理解的。他沒有去追素卿，沒有向她解釋，他向丞相的權(quán)威屈服了，他不是一個(gè)愛情的捍衛(wèi)者，而是背叛愛情的懦夫。
　　我死死地盯著他的背影，眼中都快溢出血淚，我為素卿不值，為自己叫屈。那恨如同燎原地火勢在我胸中燃燒，若不是有朋友之誼在此，還有素卿情誼在外，我恨不得將那橫在我喉頭的金釵扎向他。
　　我百感交集時(shí)，他幽幽地開口了：“我知道你怨我，但若你是我，你會怎么做？我與素卿自幼相識，那時(shí)她九歲剛?cè)氚倩�，而我十四歲，與我娘已在坊中生活了好幾年。因我少年天才，頗有學(xué)識，鴇母便邀我教授百花樓的幼女書畫。素卿是眾女中資質(zhì)最弱，但也是最為敦厚善良的一個(gè)。也是這點(diǎn)吸引我分外關(guān)注她，將我之所學(xué)盡數(shù)相授。日久便也生了情誼，而這情終未瞞過鴇母，事發(fā)后，我與母被驅(qū)逐。而素卿則被脅迫，只有成為花魁之首才有再見我之時(shí)�！�
　　他頓了頓，似已動情，聽他語氣中帶著顫音，如同沉甸甸地烏云攜了雨珠而來。我更是不解，既是情深至此，為何不去爭取。
　　“他是在娘彌留之際出現(xiàn)的，出了教坊，我與母親舉目無親，孤苦無依。我會些文墨，便以賣字畫為生，但只能保命。不久母親生了重病，卻一直瞞著我不說，直至某日口吐鮮血，請來大夫已是無力回天。她要我?guī)ヘ┫嗟母T，他自轎中走出，余光瞥見我與母親，臉色突變，快步走來�！�
　　他轉(zhuǎn)過身來，我看見他因悲痛而扭曲的面容，眼淚在他的臉上肆虐，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gè)男子在我面前流淚，更是沒聽過如此悲到極致的哭聲。
　　“如果沒有他，我王穉登也只不過是一個(gè)孤苦伶仃的窮書生。沒有什么才子，沒有什么百谷先生，更沒有與素卿重逢的機(jī)會，他那么可恨卻又讓我無可奈何，因?yàn)樗俏业�。我縱有千百個(gè)光鮮亮麗頭銜，也不過只是一個(gè)私生子……”
　　“我知道他發(fā)現(xiàn)我與素卿的事了。但我能怎么辦呢？如果我追出去，如果我忤逆他，誰知道他會怎么對付素卿呢？而且，她也明白了。才會佯裝與你決裂，只有這樣爹才會放心，覺得我與她再無可能，放松對我警惕，從而也保全了我的名聲。她的脾性，我太清楚，她不是莽撞的人啊……”
　　情至深，以退便為進(jìn)。相識易，相知難。他竟懂她至此。
　　“帶我再見一次素卿�！蔽也粮蓽I水，有強(qiáng)烈的愿望，想要再見一次素卿，有一種后會無期的預(yù)感。
　　自從上次金釵事件后，父親已經(jīng)放任了我和百谷的事，出府幾乎不費(fèi)吹灰之力。我懷中揣著被眾人當(dāng)作定情信物的脂硯，匆匆趕去了百花樓。
　　彼時(shí)，素卿正一人在湖中小亭中飲酒，見我來，先是一怔，繼而潸然淚下：“珠兒，你總算是來了�！�
　　我迎上前去，從懷中摸出脂硯置于她的手心：“姐姐，我這次前來，是為送此物。”
　　脂硯巧奪天工，精巧無雙，卻惹得我眼淚漣漣，哽咽至無法言語：“本是在你生辰至才把與你，我與百谷商量了許久了。沒料想佳期至，偏逢連夜雨，擾了清寧。百谷之處境，你必比我清楚，如今我不能為你做什么，但日月明鑒，我仇珠絕不做傷及姐妹情誼之事�！�
　　素卿一番醉言只在我身后涼風(fēng)中回蕩，臨走時(shí)，我心中悲戚，姐姐，今日別后，相見無期了。
　　至回廊轉(zhuǎn)角陰暗處，只覺手腕一沉，便被帶入了一個(gè)溫暖的懷抱中。沈德符眼光灼灼地看著我，語氣中有幾分凌厲：“我不許你嫁給別人，你應(yīng)是我的妻子�！�
　　我死命地掙扎，可他將我緊緊箍在他的懷中，動彈不得。索性不再白費(fèi)力氣，直直看向他的眼睛，冷聲道：“我憑什么要嫁給你，放開我！”
　　“如果我非要娶你呢？”
　　那一刻我看向他的雙眼，想從里面探究出某種我迫切需求的答案，但那雙眸子太過深邃，我只看見一片漆黑寫著無解兩字。已經(jīng)山窮水盡的我，他似乎成了我唯一的出路。
　　“那你就帶我走，不顧一切，帶我離開這里！你做得到，我就嫁給你�！�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一字一頓充滿了魄力，也許還有某種期待，卻在他松開手的那一刻，驀地破滅了。
　　拋下微蹙眉頭，猶豫躊躇的男子，我冷笑一聲，走得從容。想來，誰會有如此大膽竟敢公然與當(dāng)朝閣老作對，放棄大好前途，只為了一個(gè)女子？沈德符任是放浪不羈，亦不會有這般勇氣，若是我對他有過些許好感，卻只在他沉默的片刻湮滅。
　　沈德符，你終不是我的依靠。
　　柒斷送一生憔悴，只消幾個(gè)黃昏。
　　與素卿會面以后，我心愿也已了，眼看婚期將至。我與奶娘沒有準(zhǔn)備婚慶事宜，卻在謀劃著如何逃出家門。
　　收拾好行裝，看準(zhǔn)了守衛(wèi)最薄弱的后門，選了一個(gè)眾人都該熟睡的時(shí)辰，我和奶娘偷溜至后院，快至之時(shí)，卻被起夜的丫頭撞見。她大喊了一聲：“不好了，小姐出走了！”
　　漆黑的房間依次亮了起來，眾多的家仆沖了出來。眼看著后門已經(jīng)被人堵住，只有兩人高的后墻還沒人。奶娘拉著我跑到墻角下，慌忙道：“小姐，你快踏著老身的肩膀翻出強(qiáng)去。”又把包袱塞進(jìn)我的懷里，“包袱里的錢財(cái)足夠小姐安身立命了，小姐，這一去你可要好自為之。你是我看著長大的，老身這一生沒有孩子，在我心里，小姐便是我的孩子，只要小姐幸福，我拼了這條命也是值得的�！�
　　我挽著奶媽的胳膊，忍不住的流淚：“在我心里，何嘗不是當(dāng)您是娘呢。您對我的愛護(hù)，我是一輩子都無法報(bào)答的。您不走，我也不走了�！�
　　我與奶娘僵持著，從墻外突然拋進(jìn)了一根繩子。奶娘不由分說，便將繩子綁在了我的腰上，我來不及掙脫，奶娘大喊一聲：“沈公子，幫我照顧好我們家小姐，老身來世做牛做馬報(bào)答你！”
　　奶娘一頭撞向了高墻，身子軟軟地滑落，如同一朵凋落的秋葉，蜷縮在墻邊。
　　我歇斯底里地哭喊：“不！”可身子已經(jīng)騰空而起，我落在墻外的馬上，身后坐的是沈德符。
　　他在我耳邊呢喃：“我這就帶你走……”
　　我沒有力氣再說什么，頭腦一片空白，只有眼前還是驚心動魄的血紅，耳邊還有奶娘最后的叮嚀：“走吧，越遠(yuǎn)越好。小姐啊，我不忍成為你的負(fù)累，老身這一走，也算圓滿了……”
　　不久袁閣老無故告老還鄉(xiāng)，四處流傳著青樓名妓薛素素趨炎附勢，芳心暗許王穉登，使計(jì)逼走其未婚妻，而薛素素卻在袁丞相失勢后，迅速轉(zhuǎn)嫁了富商。王穉登則博得了眾多人的同情，在官運(yùn)正盛時(shí)，辭官隱居。
　　我與沈德符私奔后，在前往他鄉(xiāng)的路上，我灌醉了他，醉酒后的他告訴我，早在茶會上，奶娘便看出他對我有情。便在我與她密謀逃婚時(shí)，托人傳書給他，以防意外發(fā)生。
　　另外一件事，便是關(guān)于素卿的。那夜素卿醉酒，他也看到了，我與素卿的對話他也聽到了。不知何時(shí)，他也得知了閣老與百谷的關(guān)系，于是他趁素卿昏睡拿走了脂硯，并利用丞相與百谷的關(guān)系，還有百谷的前途和名聲脅迫袁丞相告老還鄉(xiāng)。他也因此得到了官場另一股勢力的賞識。
　　但對于他來說，權(quán)力他也要，美人他也要。
　　于是，他來帶我走了。
　　我哭著聽完了他的醉言，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沈德符，你是混賬！”
　　轉(zhuǎn)身的時(shí)候，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絕望。我拋棄了家人，沒有了朋友，最后連所謂的愛人也利用了我。而從今以后，我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我聽到酒店外響起的暮鼓晨鐘，閉上眼，紅塵一片荒蕪。
　　尾聲
　　離開沈德符時(shí)，我?guī)ё吡酥�。原本是想剃度出家，而庵�?nèi)的師父只留我聽了一年的佛音。她說，你塵緣未了，帶著你的緣去吧。
　　我自知是因脂硯之緣故，不禁又想起素卿。那個(gè)為愛犧牲了自己一生與一切的女子，這舊物該要還給她了。
　　當(dāng)我到達(dá)時(shí)，卻只看到一座墳冢，旁邊有一小小的屋舍。我看見自屋內(nèi)走出的百谷，捂著嘴失聲痛哭起來。
　　他對著素卿的墓碑自語：“哪有你這樣的貪圖富貴的女子，新婚之夜就自盡而死，你跟我說盡狠話迫我離開，你以為我不明白你的心思？只要再等等，我就可以帶你走了，可是你不等我。既然你不等我，那我就守著你吧，就這樣日日夜夜的守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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