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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鈴
接到以前的大學(xué)導(dǎo)師生日Party的邀請后,即使是不太愿意出門,我也還是很謹(jǐn)慎地按時到場了。
那是很輕松的小型沙龍,所以一進(jìn)門,我的一身正式裝束便引來了不少視線,這讓我立即有了打道回府的念頭。奈何天不從人愿,一向眼尖的好友Morace未容我轉(zhuǎn)身便立刻走過來沖我打招呼——
“Akira!怎么這么慢?導(dǎo)師剛才還說起你呢!
看來是走不成了。我無可奈何地在心中嘆口氣,換上禮貌性的微笑。
Morace則習(xí)慣似地半擁半推著我到導(dǎo)師跟前。
“玲,好久沒見了!睂(dǎo)師的笑容還是一如記憶中的祥和溫暖,面對畢業(yè)后一直不曾主動探望過他的不肖徒弟如我,仍然不吝于給予無保留的關(guān)懷。
一陣莫名的感動讓一向冷淡的我迎向?qū)煆堥_的雙臂和他擁抱。那溫和有力的手臂讓我瞬間心頭一熱。
“玲,你瘦了。工作不順心嗎?”導(dǎo)師微笑著問我。
我搖頭。
從音樂學(xué)院畢業(yè)后,我就在另一所很有名的大學(xué)的音樂?茍(zhí)教樂理,還兼了幾家有錢人的私人鋼琴教師——雖然,近兩年已經(jīng)不做了。所以不論從工作環(huán)境或金錢上來看,我沒有什么可不順心的。
“那就好。你這孩子啊,什么都好,就是太好強(qiáng)!睂(dǎo)師在我肩上拍了拍,“有什么我可以幫到你,盡可以來找我!
“……謝謝老師!蔽野氪瓜乱暰道謝,成功地掩飾住自己波動的情緒。
“不公平!不公平!”Morace一臉故作氣憤,“導(dǎo)師您真是太偏心Akira了。以前就是這樣,現(xiàn)在還沒變,太傷我的心了!”這人,似乎天生少了某種自覺,已經(jīng)身為當(dāng)紅的偶像明星了,言談舉止卻還跟以前沒兩樣。
導(dǎo)師和周遭的人被Morace夸張的表情動作逗得一笑:“啊,有那么明顯嗎?”
“就是有那么明顯!”Morace一手?jǐn)埳衔业募,“我們以前還在討論是不是導(dǎo)師就喜歡這樣不可愛的冷面家伙咧!彼呎f邊伸出另一手捏了捏我的面頰,這個舉動立即換來我手肘在他胸口的一記暗拐。
“好痛!”Morace揉著胸口跳到一邊,一副委委屈屈的神色,又是惹得周遭的人一陣善意的輕笑。
接下來的沙龍便在一片輕松愉悅的氣氛中度過,到了快結(jié)束的時候,一旁的Morace開始鼓動我去演奏一曲鋼琴曲送給導(dǎo)師。因為這個突然的要求我愣了一愣,繼而便是一股熟悉的刺痛感在胸口中蔓延開來?吹轿业谋砬橛挟怣orace似乎意識到說了不該說的話,但面對導(dǎo)師和周遭人略顯期待的神情,我還是坐在了鋼琴前。
難以言喻的痛楚感在一瞬間更加地清晰起來,刻意去遺忘的記憶又鮮活地出現(xiàn)在腦海中——那個明朗活潑的女孩,伏在我的身后,白皙的手指調(diào)皮地在鋼琴上重復(fù)我按下的鍵。一縷挑染的金發(fā)就在我的眼前晃動著,銀玲般的笑聲就在我的耳邊回蕩……
“我想,不管在旁人看來值或不值,終其一生,每個人都曾經(jīng)為一些人或事執(zhí)著過,這些對于自己來說具有無法衡量的價值!蔽矣玫统羴硌陲椨行╊澏兜纳ひ,不知為何,原本還有小聲交談的聲音都于此刻消失了,室內(nèi)一片寂靜!斑@首Yesterday Once More 送給我的導(dǎo)師和在場的每一位來賓,希望你們所執(zhí)著的夢想能夠?qū)崿F(xiàn),希望你們擁有更多值得珍藏的回憶。”
……
“When I was young I listen to the radio,waiting for my favorite song。When they played I sing along,it made me smile……”隨著鋼琴我低聲唱起來。
人是不是總無法留住那些最美好的時光呢?就像小嫻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中時,那樣的溫馨和感動交織在心中,連周遭的色彩都不一樣了起來。我是那樣輕易地深陷其中,連不安的感覺都來不及有。我頭一次相信并祈禱永恒,卻被現(xiàn)實用最殘酷的方式予以警告。
——玲,你的手指好修長喔,你教我彈鋼琴好不好?
——玲,你唱歌好好聽,再多唱幾首嘛!
——玲,這么難得的入場券你要送我?……哇,謝謝玲!我最喜歡、最喜歡玲了!
——玲,我最喜歡你了!你就像我哥哥一樣,跟你在一起好舒服!
——玲,我好痛苦,為什么浩宇他不愛我?
——玲,你這么溫柔體貼,為什么我愛的不是你呢?
——玲……
——玲……
記憶中的每一個表情都鮮明得好像發(fā)生在昨天,甚至于小嫻灰敗的膚色和那滿浴池的猩紅都像剛剛還在眼前一樣,甚至于葬禮那日雨絲的冰冷還凝結(jié)在身上,打了楊浩宇而骨折的右手還殘留著疼痛。
我何嘗不想忘記,但我怎么忘得了?!
怎么忘得了?……
一曲終了,我抬頭。然后,在瞬間如雷鳴般爆發(fā)的掌聲中,突然意識到來自一雙陌生眼眸的注視——異樣的冰冷和灼熱混合在一起,復(fù)雜而晦澀難懂。
我站起身,他隨即也向我走來,以不容拒絕的態(tài)度伸出右手。
“敝姓岳,岳行云!
“封玲!蔽叶Y節(jié)性地伸出手與他互握。
“封玲……”他直視著我的眼眸,握住我的手緊了緊,隨即又松開。時間上很切合,讓我相信他是注意到了我因為手部疼痛臉上一閃而過的不快。
“很高興認(rèn)識你!辈贿^是陌生人見面最基本的客套話,但由岳行云口中說出來卻似溶入了無盡的情感,讓人無法忽略。那一刻,我想我一定又下意識地微微皺起了眉。
——很高興認(rèn)識你。
我盡量保持著微笑,沒有回答。心中感到一陣空虛,第一次見面的兩人,根本不知道將來會發(fā)生何事,卻要帶著笑容說“很高興認(rèn)識”?就像楊浩宇,初次見面時都是大學(xué)生,立刻就熟得像多年的朋友,可是到頭來呢?楊浩宇悲哀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無奈表情是那之后我對他唯一的記憶。
“你的失神表情,會讓我想要吻你。”岳行云的聲音喚回我有些恍惚的情緒,大腦消化了他的話之后,有些愕然。
是玩笑嗎?雖然Morace對于此類捉弄人的把戲一向樂此不疲,而我也見怪不怪了。但此刻,這類似于調(diào)情的話從一個剛見面的人口中說出,難免讓我有點無法適應(yīng)。
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習(xí)慣性地微微皺起眉直視著對方。
岳行云低低地一笑:“我的實話實說讓你困擾了嗎?”
“我,不太喜歡這樣的玩笑。”我也是實話實說。
“不是玩笑,你該知道的!痹佬性茢科鹦θ荩囊暰是異樣的灼熱,讓我的眉不由自主地皺得更緊。
如果不是Morace的適時介入,我真不知道這初回見面的對話將以什么樣的形式告終。
“Akira,你有沒有關(guān)系?”Morace拉住我的手臂,緊張地盯著我的臉,生怕錯漏了我的每一絲神色變化,甚至還夸張地伸手探向我的額頭。
“別鬧了。”我拍開他的手,瞥了一眼岳行云,后者的神色變得有點高深莫測。不愿去多想原因,反正也與我無關(guān)不是么。
“Morace,你還真是徹底無視我呢!痹佬性频穆曇艉軠睾停珔s比剛才多了一些虛假,這讓我直覺地厭惡。
“呃……?”Morace這時才注意到了岳行云,神色登時有點尷尬,“抱歉,岳先生,剛才我……”
“沒關(guān)系!痹佬性茰睾偷匦Γ⒁獾轿业囊暰轉(zhuǎn)為漠然后,他的笑容反而更加深刻——印象中,沒幾個人笑得比岳行云好看,但我卻無端地心生排斥。
Morace在他的笑容下也恢復(fù)了一貫燦爛的笑臉,忙不迭地給我介紹:“Akira,這位是岳先生,Southern Star 的總裁!鄙挛也恢浪频慕又盅a(bǔ)充,“也就是我簽約公司的大老板。”
我看著岳行云,他依舊在微笑。Southern Star,全球十大唱片公司之一。Morace之所以能這么快地竄紅成為偶像明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得歸功于背后的大靠山。
而我雖然知道Southern Star的總裁名叫岳行云,卻沒想到眼前這人竟就是本尊。不可否認(rèn)地有點吃驚,但終究別人的事就是別人的事,對我的影響力也僅此而已了。
Morace礙于上下關(guān)系要對他客氣有加,我卻本就孤僻不怕得罪人,再加上神思恍惚心緒不寧,就更沒耐心去應(yīng)付眼前的人了。我打斷Morace接下來對我的介紹詞道:“我跟岳先生已經(jīng)認(rèn)識了!
“啊……”Morace頓了一下。
我不等他說什么便緊跟著向岳行云伸出手:“抱歉,我還有事要先告辭了,以后有機(jī)會再聊吧,岳先生!
岳行云再度握上我的手,微笑:“我很期待下一次會面,還有,我從不開玩笑的,今天也不例外!
已經(jīng)忘記我是如何在岳行云灼灼的目光下轉(zhuǎn)身離開,又是如何與導(dǎo)師告別走出了別墅。在別墅中還能勉力維持漠然,可一走出來就只覺胸口中□□地疼痛,渾身像脫力般地疲倦,動也不想動,隨處找了路邊的長椅便坐下。
從口袋中掏出煙點上,深深吸了幾口。
不覺嘲笑自己的無能,才彈了一曲便受不了,被同性說了幾句曖昧的話就顧不上禮貌地走人,更別說竟在導(dǎo)師的生日Party上中途退場。不中用呵!
想笑,笑不出來,欲哭,又無淚。我陷入極度的自我厭惡中。
“Akira,”Morace在我身邊坐下,“你不彈鋼琴是因為劉雅嫻?”
我沒回答,算是默認(rèn)了。
“我以為你已經(jīng)沒事了才讓導(dǎo)師寄邀請函給你!盡orace爬梳了幾下頭發(fā),“我不明白,那種欺騙你的女人有什么好?!她得不到浩宇就拿你當(dāng)替身,名正言順地纏著浩宇。最后竟然還選擇一死了之,讓你們反目,更讓浩宇自責(zé)一生。還有,你知不知道,你封玲的鋼琴天賦讓多少人都折服?而你竟然為了她無法再彈鋼琴?!有的時候我真的很恨那個女人,把我最重要的兩個朋友都害成這樣!”
我不語,一半是因為不想開口,另一半是因為無從開口。從那時開始到現(xiàn)在,Morace都盡量不提起這件事,每每見我又回想起往事變得陰郁,便用那張燦爛的笑臉胡鬧亂搞,轉(zhuǎn)移我的注意力。
他一直忍到今天才頭一次說出心里的想法。我也是一直到今天才知道他在這件事中受到多大的傷害,不,也許我早就知道了,只是自私地選擇裝作不知道。他恨小嫻,而我又何嘗不恨?我不是圣人,我有多愛她,就有多恨她,恨她的來去瀟灑,卻徒留我一人用回憶不斷地自我傷害。
我扯動嘴角,苦笑。
“莫莫,我很抱歉!眰ψ约旱耐瑫r,又何嘗不是在傷害別人。
Morace背脊僵了一下,隨即向后靠在長椅背上:“你知道你多久沒叫過我‘莫莫’了嗎?真的很懷念呢。Akira,你變回以前那樣好不好?我寧可你像以前那樣不會笑,也不想看你冷笑、苦笑!
我沒回答,我也無法回答。
變回以前那樣?那種不可能的事說了也不過徒增傷感罷了。
“至少,你再談一場戀愛吧!盡orace偏過頭來看著我,眼睛亮亮的,“什么樣的戀愛都好,只要別再像現(xiàn)在這樣淡泊得隨時會消失似的!
什么樣的戀愛都好?我皺了皺眉。有點意外自己竟突然想起岳行云。
——我不是在開玩笑。那低沉渾厚的聲音竟令人莫名地?zé)o法置疑。
我搖搖頭,為自己古怪的念頭嘆息。
“Akira……”Morace還想再說什么,卻被我打斷。
“夠了,莫莫。”我將煙捻熄,聽到自己的聲音又恢復(fù)一貫的漠然,少量的尼古丁可以使我平靜,這一次看來又成功奏效,“我活得很好,將來會活得更好,你不用替我擔(dān)心!
我站起來向前走,不理Morace在身后叫著“Akira、Akira”。
莫莫啊,你可知道感情是連自身都無法控制的?“想”和“能”之間的差別太大了。況且我這串“風(fēng)鈴”已經(jīng)碎了裂了,誰會需要一串不會發(fā)出聲音的風(fēng)鈴呢?終其一生,也只求好好地在自己的盒子中度過就好了。其他的奢侈品,我不敢求也不想求。
* * * *
在大學(xué)的課堂里,尤其是有名的學(xué)校,有外來的旁聽生并不是什么希奇的事,但是看清了角落里的那個人是誰之后,我還是很明顯地愣了一下。
岳行云?
他為什么會在這兒?我在與他視線相交后的半秒鐘內(nèi)決定將他忽略不計。
授課是我的責(zé)任,把每一節(jié)課講好是我的義務(wù),決不能因為個人的因素影響授課。
樂理其實是門很枯燥的課。所以我從不介意有人在我的課上睡著或看閑書,只是這樣做的人如果期末考不合格我是不會高抬貴手讓他Pass的。這樣做算不算“玩陰的”我不知道,但到也不失為一種手段。于是我的樂理課從少有人聽到極少人聽再到滿堂,從結(jié)果來看,似乎我的做法并不怎么引人排斥,相反,還很受歡迎的樣子。
一堂課下來,感覺與平日沒什么不同。
我是個很極端的人,要么執(zhí)念到傷人傷己,要么便輕忽到轉(zhuǎn)頭就忘。很不巧岳行云被我歸于后者,如果不是下課后他走到我面前我也許會忘了他用難以理解的復(fù)雜眼神盯了我2個小時。
“課講得很好!彼f。
“謝謝!蔽沂帐爸贪福鸬寐唤(jīng)心。
“待會兒有空嗎?”
我抬頭看著他,略微沉吟了下:“岳先生,有事?”
他點頭:“一起吃午餐吧。”
我習(xí)慣性地皺皺眉,不過最終還是點頭答應(yīng)。像岳行云這樣的人,是不容人拒絕的,與其多費唇舌,不如干脆一點答應(yīng),況且,現(xiàn)在也差不多是午餐時間了。
餐桌上,岳行云很快將談話切入主題,毫不拖泥帶水的風(fēng)格頗讓我欣賞。
“玲,我希望你能兼任Southern Star旗下新星的培訓(xùn)工作!
“我恐怕不能勝任!蔽乙泊鸬煤敛贿t疑。至于岳行云狀甚親密地直呼我名,雖然感覺不太舒服但我也不想去糾正,應(yīng)付這樣一個溫和中帶著十足強(qiáng)勢的人,原本就讓我損耗不少精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沒做過怎知道不能勝任?”岳行云帶著長輩鼓勵晚輩的笑說道。
“這份工作并不是非我不可吧。而且,我實在精力有限!蔽矣眯∩滓藟K水果布丁送入口中,刻意忽略掉岳行云玩味的眼神。出去吃東西時我總會點一些甜的東西,口袋里也時常放幾顆果糖,這讓一些朋友大為驚訝,說封玲你這么冷冷淡淡的人喜歡甜食?可天知道我?guī)缀跏菂拹禾鹗车,只不過是低血壓需要隨時補(bǔ)充體力而已。
“我認(rèn)為你很適合,”頓了頓,“我們付給教師的課時費比普通情況下要多出三分之一。每一班的學(xué)生控制在十人以內(nèi),這樣的條件很優(yōu)厚不是嗎?”
“的確如此!蔽页缘糇詈笠豢诓级。拔蚁胛业囊恍┩聲芨信d趣。”
聞言,岳行云的眸光很不明顯地閃動了一下,片刻沉默后他臉上的笑容加深了,同樣的笑容卻不再給人溫和的感覺,無形的壓迫感,灼熱的眼神、霸道的,不容反駁、不容拒絕的。
“玲,我說過我從不開玩笑,”他直視著我,“你是在拒絕這份工作,還是在拒絕我?”
很直接很尖銳的問法,更沒料到他竟又重提Party上的話。我感覺口腔中殘留的布丁味道瞬間濃烈起來,甜膩得令我反胃。不得不承認(rèn)岳行云話中變相的某種暗示,即使一開始我認(rèn)為這是荒謬的,但——此刻他已經(jīng)表示得足夠明白了。
有種不太現(xiàn)實的感覺。并不是因為性別的關(guān)系,事實上,在音樂學(xué)院這樣充滿浪漫氣息又學(xué)風(fēng)開放的大學(xué)待了四年,什么樣的愛情都看到麻木了,區(qū)區(qū)同性之愛并不能使我動容。讓我無法接受的是,岳行云,Southern Star的總裁,身價幾十個億,我封玲何德何能呵!我這樣一個貌不驚人、才不出眾又陰沉內(nèi)向的人,岳行云看上我哪一點?
“玲,回答我。”岳行云話說得不緊不慢,卻讓我有種被逼進(jìn)死胡同的感覺。
“都拒絕!蔽掖瓜乱暰,“如果我有拒絕的權(quán)利的話!
岳行云輕笑幾聲,優(yōu)雅的啜了口咖啡:“玲,不再考慮了嗎?你能來的話,Morace也會很高興的!
我抬眼看他,我想我現(xiàn)在的眼神必定很嚇人,因為在岳行云與我對視的一瞬間,他的身軀有了一個極微小的動搖,那掩藏在溫和外表中的宛若君臨天下般的氣勢也隨之撼動了一下。
即使只是一瞬間,也足夠了。我突然有了某種預(yù)感,就在此刻,有些還有轉(zhuǎn)圜余地的東西已被我無心地推入軌道,朝著唯一的終點緩緩啟動。
但我卻仍是用冷淡的、銳利的眼神看著他不語。
足足過了一分鐘,他終于再次主動開口:“玲,我是認(rèn)真的。”
他是認(rèn)真的,很認(rèn)真,我知道。失去笑容的掩飾,岳行云身上攝人的壓迫感幾乎令我無法呼吸。他在認(rèn)真地警告我,如果我拒絕他會毀掉Morace,他也在認(rèn)真地宣告,封玲你逃不掉的!
我深深地皺起眉,某種負(fù)面的情緒令我失去了耐心和理智。
“岳行云你知道人之所以為人是為什么嗎?”我冷冷地道,“因為人是唯一有‘自我’的動物,人是自私的!
不去看岳行云的表情,我放了幾張大鈔在桌上徑自離去。
封玲并不是個單純的高尚的有情有義的人,岳行云想必很失望吧。這也好提醒他,不要對陌生人抱著莫名其妙的期待,更何況是像我這樣陰沉冷漠的人。
一個星期后的某天上午下了課,選修了我這門課的一個女孩子約我吃午飯,好象有事要談的樣子。
該說巧合還是什么呢,這個名叫方欣的女孩選擇了上次與岳行云吃飯時相同的那家西餐廳。坐在椅子上我忽然想起了岳行云,俊朗的面龐,溫和的笑容,灼熱的眼神,懾人的壓迫感——卻也讓人感覺可以放心依靠。
這樣的人,即使不考慮身份背景,我也是配不上他的。再說,經(jīng)過上次的事,想必已經(jīng)對我心生厭惡了吧。
“老師,我想報考音樂學(xué)院的研究生部,您認(rèn)為怎樣?”方欣似乎也是個很干脆的人,不會顧左言他一堆廢話。
“你不是讀商科么?”其實一直很奇怪一個讀商科的女孩子為什么要選修樂理,又不會記入學(xué)分。但此刻聽她這么說,我也就明白了。
“老師,其實音樂一直是我的理想,報考大學(xué)時我也猶豫很久,想到今后的工作生活,我放棄了音樂,可是我后來一直覺得很遺憾很后悔,所以現(xiàn)在才想報考音樂學(xué)院的,您覺得我合適嗎?我希望您給我一點建議。”
我直視著她的眼睛,年輕、熱情、認(rèn)真,曾幾何時,我也用這樣的眼神注視著我的養(yǎng)父母,說服了他們。一向寡言的我怎可能真正說服在法律界工作半輩子的養(yǎng)父母呢?想來,只是我的執(zhí)著感動了他們吧。那么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的我呢?也許這樣隨意過著日子的我在旁人眼中已成了一抹死灰,那些曾被我感動的人也許已經(jīng)被這樣的我深深地傷害了。
一時心動,我很突兀地問她:“你為什么想到來問我?”為什么是我?這樣猶如一潭死水的我?“你不覺得我很陰沉嗎?”
“怎么會?”方欣眨眨漂亮的大眼睛,“老師的氣質(zhì)完全是藝術(shù)家型的,憂郁冷清安靜又有清楚的原則,很多同學(xué)都這么覺得。學(xué)生里還有您的‘后援會’,會員有幾百呢,——我也很喜歡老師啊。”
“是么。”我小口啜著加了四塊方糖的黑咖啡——有點過甜但還可以接受。原來在別人的眼中我只是憂郁,聽到這樣的評價我不知是該慶幸還是無奈。
“老師,”方欣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眼中一亮,“您有沒有女朋友啊,我是說現(xiàn)在。”
“現(xiàn)在啊——沒有!毙乜谔幱衷陔[隱作痛,只是看到眼前這個甜美女孩的笑臉,竟在一瞬間錯覺小嫻沐浴在陽光中,對我微笑。
——玲,我最喜歡玲了!
——玲啊,對不起呢,原諒小嫻的任性,玲一定可以找到一個更好的女孩,生活得非常幸福!
幸福,所謂幸福,小嫻,在你離去之后,我還能擁有嗎?或者說,我真的有勇氣去再次相信,再次努力,再次愛上一個人嗎?
我做得到嗎?
“耶?老師真的沒有女朋友啊”方欣邊笑邊說,“怎么可能嘛,老師這么優(yōu)秀的人啊,一定是眼界太高了吧?”
我輕輕笑了笑,搖搖頭:“你不是要聽我的建議嗎?怎么倒對我的事刨根問底起來!
“好奇嘛。”方欣俏皮地一笑,似乎看出我不想深入多談,倒也并不再追問了。
之后,我將報考音樂學(xué)院的考試內(nèi)容和一些需要注意的細(xì)節(jié)仔細(xì)地對方欣一一敘述,她聽得極用心,專著的眼神讓我不由得有種類似嫉妒的情緒出現(xiàn),所幸只是轉(zhuǎn)瞬即逝。
……“老師,您真的不覺得我這么做很不明智嗎?“方欣最終還是忍不住露出一絲黯然,想必她的決定是受到周遭大多數(shù)親友反對的。
我沉默,既而對她微笑:“你如果沒有下定決心是不會來找我談的,既然你已經(jīng)有了決定,我就不會做打擊你的人!奔词挂院笏龝蠡,即使以后她終究會明白一些難以接受的現(xiàn)實,但現(xiàn)在,我卻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去驚擾她的美麗的夢。就算我自私吧,我或者僅是自私地希望自己年少時的氣盛在這女孩身上延續(xù)下去并獲得一個不一樣的美好結(jié)局。終究,我的確不是為人師表的好材料啊……
沒來由地有些煩悶,胸中空蕩蕩的。回家時經(jīng)過超級市場,我隨便買了幾包微波食品,拎在手中的重量感讓心情好了一些。
到了公寓樓的大門口,一個熟悉的身影躍入視線中——楊浩宇!
他靠著那棵參天的梧桐樹,不知想什么想得很出神的樣子。他并沒有馬上注意到我,這給了我時間猶豫要不要找家不錯的店去坐一下再回來。
但就在我轉(zhuǎn)身時,楊浩宇叫了我的名字:“封玲!”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轉(zhuǎn)過身來面對他。楊浩宇的樣子與記憶中有了很大差別。記憶中,楊浩宇在大學(xué)時代曾是音樂學(xué)院的風(fēng)云人物,英俊隨和,很會玩,因為家境不錯所以也很慷慨——但決不是那種只知道享樂的公子哥兒。做他的朋友其實是件很愉快的事,除了他對待感情的態(tài)度我始終不能接受。
每個對他好的女孩子他都一視同仁地溫柔對待,這也許是他的性格所致,但卻很容易讓人誤解,誤解得太多,也就成了事實。
小嫻也是因為被他一時興起吻了額頭,才……算了吧,不是已經(jīng)決定不再想了嗎?我深吸一口氣直視著楊浩宇。
他比以前瘦了一些,卻更加挺拔、成熟內(nèi)斂了一些。直視著他的眼睛時我看到了哀傷,不加掩飾的久違的哀傷。
“玲,很久——不見了!彼p輕地露出一個笑容。
我點點頭,快兩年了,對于以前三天不聚一聚就別扭的我們來說,的確是……很久了。
他的視線落在我手中的微波食品,猶豫了一下道:“你還沒吃午飯?我知道一家不錯的店,去試試?”
“不用了,我剛吃過。”我回答,“有事么?”
他愣了一下,突然又笑了出來,這個笑有自嘲的意味在里面。我這才醒覺自己回話的方式未免太過生硬了些。
“玲啊,我們做了七、八年的朋友,你到現(xiàn)在也不肯原諒我嗎?”
“這不是原不原諒的問題!睂τ跅詈朴,我除了一開始有些難以自制地遷怒到他身上外,從來也沒有仇恨或者厭惡過他,只是,本能地不想再見到他而已。
“你只是不想見到我,是嗎?”楊浩宇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他閉上眼,慢慢地深吸一口氣,語氣倏地轉(zhuǎn)冷,“玲,你不覺得,你實在是太自私了嗎?你選擇逃避我不怪你,可是,已經(jīng)快兩年了你知不知道?!你不肯面對現(xiàn)實,為什么也不允許別人從悲傷中站立起來?!你這樣傷害自己無非是想獲得精神上的滿足罷了!那你就關(guān)上門自己痛苦好了,為什么還要表現(xiàn)出來,讓所有的人都被負(fù)罪感壓得喘不過氣來!封玲,你很殘忍無情你知不知道!!”
突如其來的指責(zé),一字一字像重錘敲在我的心上。
楊浩宇瞬間爆發(fā)的怒火讓我意識到在這快兩年的時間里,不管是在哪一方面,他都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尤其是我對他的避而不見,更時時刻刻提醒著他,折磨著他,讓他喘息不得,忘卻不了。
難道我真的如他所說的,如此寡情、殘忍,我是這樣的嗎?我是這樣的人嗎?
我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句話來,腦子里亂哄哄的,什么也無法思考。
楊浩宇痛苦地別過頭去,聲音低了一個八度斷斷續(xù)續(xù)地繼續(xù)道:“……我真恨自己,為什么要手你影響!……總是想著你是不是還在怨恨我,呵,我早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了,為什么還是不死心!……我真是個徹頭徹尾的笨蛋,我根本不該來找你!……”
他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眼中的怨恨、悲傷以及感情讓我的心臟像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捏了一把,一陣明顯地虛弱。我就只能這樣看著他轉(zhuǎn)身離去,消失在我的視線中,而我,卻像喪失了語言能力一般,不管是辯解、反駁或是安慰的話,甚或只是出聲留住他都辦不到。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恢復(fù)了行動能力,茫然地拖著沉重的身軀回到家中,感覺到自己就像心力衰竭一般無力、空白,一種難以形容的焦躁積郁在胸口,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無法思考,甚至有了“就這樣死掉好了”的想法。
什么東西的碎裂聲傳入耳中,我這才意識到桌上的東西已被我掃落于地,那碎裂聲便來自那只我最喜愛的花瓶。
我慢慢地走過去,蹲下來撿起一塊碎片發(fā)呆,茫茫然中感到自己的手緩緩地握緊,手中隨即傳來越來越深刻的疼痛,待我回過神來松開手,手掌中已是一片殷紅,鮮血爭先恐后向外涌出,順著掌緣不停地滴落到地板上。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流血的手——傷口很深,但傷處皆是皮肉,手指卻沒有什么損傷。這算什么?難道在潛意識中我仍在保護(hù)自己的手?仍然想要彈鋼琴?!
我猛地站起來,不顧自己因低血糖引起的頭重腳輕,眼前雖然一片昏暗,但仍是憑記憶坐到了鋼琴前。我瘋狂地彈著,全無章法,想起什么彈什么。看著雪白的琴鍵上染滿了鮮血,眼前不由又浮現(xiàn)出小嫻自殺的場景——雪白的浴池,鮮紅的血水……頭暈的感覺更加劇烈起來,直想嘔吐,卻又吐不出來,眼前昏暗著,全身漸漸失去了力氣。
我為什么會變成這樣?這樣脆弱不堪一擊,這樣神經(jīng)質(zhì),這樣懦弱!
我為什么變得這樣冷漠自私?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還是我原本就是這樣的人?!
自從養(yǎng)父母有了親生兒子后我便小心翼翼地避開他們天倫之樂的場景,成年之后就搬出家里,逢年過節(jié)才回去探望。為什么這樣呢?我不過是嫉妒吧!嫉妒卻又害怕表現(xiàn)出來會被輕視、害怕他們會嫌我多余、嫌我礙眼,于是便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冷漠的冷淡的冷清的站在遠(yuǎn)處不看也不聽!就像我明知一切卻還為了自己的不甘與怨恨去故意擺出受害者顧作堅強(qiáng)的樣子折磨浩宇和Morace?我為什么不在人前演奏?真的只是因為會想起小嫻嗎?還是我心中莫須有的對失敗的懼怕和刻入骨血的自卑情結(jié)在借小嫻之名肆虐?我為什么要拒絕岳行云提供的待遇優(yōu)厚的工作、拒絕岳行云?我難道不是在害怕見到那些充滿青春活力、充滿美麗夢想的美好的年輕人們?!我難道不是在懼怕著沉淪、懼怕著自己心中的黑暗面、懼怕著投向光明卻再次被推回陰冷的地方——就像小嫻對我所做的一樣?
封玲啊封玲,說到底也不過是個軟弱的家伙,一無是處的卑劣的陰沉的笨蛋!
我伏在鋼琴上,滾燙的液體從緊閉的雙眼中不斷涌出,耳中除了“嗡嗡”的耳鳴聲便只剩下自己無法壓抑的哭泣聲。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孤兒院的日子,受了欺負(fù)我都咬牙忍耐從不掉一滴淚,被收養(yǎng)后第一次養(yǎng)父母給我過生日,我感動之極卻死命忍著眼淚,之后的日子自不用說,即使是看到小嫻自殺的場面和之后的葬禮,我連眼眶濕潤的感覺都沒有。一直到現(xiàn)在,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就不曾留過一滴眼淚,我總是冷淡地把自己從周遭的人和事物中抽離,告訴自己我是局外人,那些事和我沒有關(guān)系,我不用也不該為任何人對我的態(tài)度好壞而喜悅或悲傷。不高興或看不慣的事就皺皺眉轉(zhuǎn)過身去,高興的話就微笑,不去刻意爭什么也不去強(qiáng)人所難,這樣就不會受傷了吧。我一直把自己保護(hù)得很好,直到遇上小嫻。
我一直以為自己足夠堅強(qiáng)豁達(dá),我忘記了自己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拒絕接受自己很脆弱的事實。我想要忘掉自己唯一一次心動、唯一一次去擁抱陽光卻跌入更深的深淵,那些讓我動搖的事,最好永遠(yuǎn)忘掉,那些會讓我想起往事的人,最好永遠(yuǎn)不要再見到。
我竟天真地以為這樣傷口就會愈合,可是楊浩宇的指控卻讓我清楚地看到了那道傷口,血淋淋的。它一直在那里,從未消失。
而這滅頂?shù)耐纯嗑挂屛覀ψ约旱纳眢w才能平復(fù)下來!饬岚,你還真是個沒用的廢物呢。
我伏在滿是鮮血的琴鍵上,因為頭暈乏力而逐漸睡著。
直到我被人用力地?fù)u醒。
是——
岳行云。
“封鈴,不許睡!”他在我耳邊低吼,“你給我解釋清楚怎么會弄成這樣?!”
我抬眼掃視屋內(nèi),一地的狼籍,還有花瓶碎片上的血跡,滿是淋漓血斑的琴鍵,還有……倒影在岳行云眼眸中蒼白冷淡、衣冠不整的我。
的確是有些觸目驚心,若換了Morace來,只怕臉色也不會好看到哪兒去。
我想對岳行云笑一下但失敗了,在他憤怒的注視下我完全不知道做出什么表情才好,想要說“不關(guān)你的事”卻因為他用手帕擦拭我的臉——那與表情不搭的意想不到的溫柔力道令我愣住而說不出口。
“我……情緒不太好!蔽冶荛_他不經(jīng)意碰到我面頰的手指。
“情緒不好就自殘,你以為你有幾條命這樣玩?!”岳行云拉過我的手仔細(xì)看著傷口,緊皺起眉,第一次看到岳行云皺眉,卻遠(yuǎn)比他的一貫笑容來得真實可親。
但我隨即突然想起他不過是只見過兩次面的陌生人罷了,我想掙開他的手,奈何他握得極緊,只是在我因遲來的痛覺而微微皺起了眉,才感到他的手勁小了些,但仍是無望掙開!霸老壬鷣恚惺裁词?”我問,有些佩服自己在這種情況下語氣仍平靜禮貌。
岳行云冷哼一聲:“你倒不問我怎么進(jìn)得來你家?”
這時我已想起自己因為陽浩宇而情緒失常,開門進(jìn)屋卻忘記關(guān)好門。但我卻不太明白岳行云說這話的目的,所以只是看著他沒有回答。
岳行云輕吁口氣,伸手環(huán)住我肩膀?qū)⑽曳銎饋,臉上是無表情的冷漠:“我送你去醫(yī)院!
我靜靜地看著護(hù)士用醫(yī)用鑷子將極小片的碎玻璃從傷處夾出來,再用藥水反復(fù)沖洗傷口,手掌已經(jīng)麻木了,但我卻奇異地感到心頭莫名地暢快。仿佛過去的自己已經(jīng)隨著血液留出體外,而能夠坦然哭泣,坦然大罵自己、了解真正自己的我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堅強(qiáng)、快樂、自信。
心中的某處不斷吞噬我的黑洞似乎在漸漸縮小,取而代之的是心頭的一片平靜祥和。
岳行云開車送我回家,自始至終,都一反平時溫和形象,沉默不語并且臉色冷漠之極。我當(dāng)然也不會主動搭話,見他把車停穩(wěn)了,便放下幾張大鈔權(quán)作醫(yī)藥費。
“岳先生,這次謝謝你!彪m然不知道他來找我有什么事,但至少他幫了我是不爭的事實。我伸手欲推門下車,岳行云卻冷不防按下鎖鍵,車內(nèi)立即成了一個密閉的空間。
“岳先生有事?”我偏過頭看他。
“你……一直是一個人吧,一個人忍受著,一個人痛苦不安,一直到今天,是嗎?”岳行云緩緩地問。
我收回視線看著窗外,沒有回答。他逾矩了,問得太超過了。但我卻并不感到驚奇,感覺上,岳行云就算做出再離譜的事我也不會太驚奇。
“玲,”岳行云扳住我的下頜面對他,距離近得可以感到他的氣息拂面,“玲,你知不知道,今天看到你那個樣子我是什么感覺?!”
他猛地拉過我的手:“你知不知道我看到你自殘時是什么感覺?!”
“我沒有自殘!蹦侵皇窍乱庾R的動作,我淡淡地開口反駁。
岳行云聽到我的話后緊皺起眉,直盯著我的眼睛。
半晌,他低低地嘆口氣,倏地伸臂將我攬在懷里,面孔埋在我的肩窩。
我沒有推開他。那樣的擁抱,沒有強(qiáng)橫的力道,身軀卻貼合著沒有半絲縫隙。
“玲,我該拿你怎么辦?”他的聲音低低地傳來,“我不知道著了什么魔,只要一想起你,就無法自制地焦躁,只有這樣擁抱你的時候才能平靜。今天看到你的樣子,我腦子里簡直一片空白,我從來也沒想到自己竟陷進(jìn)去了,我甚至明知這樣,還無法阻止自己。如果你再有一次這樣,我真的會瘋掉的!……”
不可否認(rèn),聽到岳行云說出這樣的話,感受到話中隱含的深刻感情,我的心漏跳了幾拍。我不是鐵石心腸,怎么可能無動于衷?岳行云本就是一個極有魅力的人,而且上一次的拒絕,他并沒有拿Morace開刀,這本在我意料之中,一旦既成事實,卻還是讓我對他更有好感。
我要再度拒絕嗎?我猶豫著。
我想拒絕嗎?我無法接受岳行云嗎?
若在平時我必然可以毫不猶豫地做出選擇,但岳行云偏偏挑在今天,一個我首次體會到自己很脆弱的日子。
這是他的幸運我的不幸嗎?我閉上眼,深深地舒了口氣。下一秒,唇上感到一片溫暖。
很溫柔的吻,溫柔中帶著執(zhí)念。
不是很……討厭的樣子,對于岳行云的吻。
我先是愣住,之后也興不起反抗的意識,看來我的潛意識已替我作出了選擇。
——“再談一次戀愛,什么樣的都好”嗎?Morace,就如你所愿吧。
絕對不會有結(jié)果的同性之愛,再加上近似階級的差別,還未開始便可以預(yù)見結(jié)果了。這也許是我不想再拒絕的原因之一。
這串碎裂的風(fēng)鈴又要被懸在半空中,只是不知這次還能否發(fā)出悅耳的聲音來?
有些什么東西,我知道它不屬于我還緊抓著它的影子不放,但最終精疲力盡的我還是只能選擇放手,異樣的空虛感讓我忽然覺得人類的體溫是那么的美好。
也許……只是也許,我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這里等待就好了,就像高高掛起的風(fēng)鈴隨風(fēng)起舞,只需接受不需付出,這樣就不會再受傷了吧。
我閉著眼任岳行云慢慢加深這個吻,那一刻我知道,小嫻是完完全全地真正地離開我了。
之后我跟岳行云開始交往。
那是很平淡、很恬適的交往方式,與其說是戀愛,不如說是有點曖昧的朋友關(guān)系。
我始終沒有進(jìn)入岳行云的公司,而因為那原本就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所以他也沒有再勉強(qiáng)。但他卻不知道,之所以不進(jìn)他的公司與他朝夕相處,是因為我厭惡他很商人的一面——隨時帶著令人頓生好感的笑臉,看多了,會在私底下對他真誠的微笑也產(chǎn)生負(fù)面情緒。
岳行云的不完美就在于他對外的過于完美。可是這世界上本就沒有所謂完美的人,所以目前而言,岳行云算是令我最為欣賞的人了。
我想我是喜歡岳行云的,不管那是否是他想要的“喜歡”,對于生性冷淡的我,即使是在大徹大悟之后,也極難對一個認(rèn)識不太久的人生出太深刻的情感,而對他已是例外中的例外了。我想我的性格該是較偏與日久生情那一類的,我漸漸習(xí)慣于岳行云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偶爾的一個電話,一個約會,一個造訪,又或者是刻意為之的順風(fēng)車,不出聲的許久凝視,突然的溫暖擁抱,父兄式的叮囑。
我知道我終有一天會愛上他,甚至愛到我自己都無法想象的程度。我無力阻止——就像我明知小嫻心有所屬卻還不由自主地深陷一般。那就順其自然吧,我想,只希望那一天不要來得太快。
Morace一如既往地關(guān)心我,所以很快發(fā)現(xiàn)了我的轉(zhuǎn)變。
“你真的戀愛了?”一次在PUB喝酒時他問。
“我是在跟某人交往沒錯!薄皯賽邸边@兩個字,聽來令我頗厭倦。
“誰?我認(rèn)識嗎?不會有問題嗎?怎樣的人?”Morace一連氣地問,聽得我直搖頭。
“你別一直喝酒行嗎?回答我問題啊!盡orace隨性地?fù)ё∥壹缈拷摇?br> 條件反射般地,我偏過頭去看他,視線相交,Morace愣了一下。
——岳行云很喜歡攬住我的肩,然后讓我背靠在他懷里,那樣的擁抱很溫暖,他總是握住我的手交疊在腰間,下巴擱在我肩膀上,或者看電視,或者隨便聊什么,或者僅是一言不發(fā)地思考著什么。
我太習(xí)慣這樣的擁抱了,Morace之所以愣住一定是因為我眼神的異樣。
演藝圈是個大染缸,Morace是個很聰明的人,況且他原本就并不單純,我的一個眼神泄露的訊息對他而言就足夠了。
Morace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并沒有松開手的意思。
“Akira,你——”Morace的眼神是我從沒見過的冷厲,“對方是男人,恩?”
我淡然地移開視線,默認(rèn)。
Morace急促地吸了口氣,半晌沒有出聲。
“是誰?”聲音沉沉地,聽不出情緒為何。
我搖搖頭,任他把手扣在我肩上,端起酒杯。
“封玲!”Morace猛地伸手揮開我手中的酒杯,杯子應(yīng)聲而碎,引得附近幾桌的客人都看過來,看他們小聲議論著,似乎有人認(rèn)出了Morace。
而這人還是跟以前一樣完全沒有大明星的自覺,更沒考慮到他的一舉一動都有可能上明天娛樂版的頭條新聞。
我放幾張鈔票在桌上,就起身向外走,Morace一言不發(fā)地跟在我旁邊出了PUB,看我往公車站方向走,他一伸手拉住我的手臂,我第一次發(fā)覺他的手勁這么大。
“Akira!盡orace看著我,想說什么又說不出口的樣子。
我的態(tài)度傷到他了吧。我為什么總是不知不覺地傷到我身邊的人呢?Morace已經(jīng)是我身邊唯一肯真正關(guān)心關(guān)心我的朋友了,我嘆息,不過這又怪得了誰呢?
我把手覆在Morace的手上,握住。
“莫莫,我不會有事的!蔽疫@么說著,保證著。Morace的演藝事業(yè)正如日中天,我知道他對朋友一向好得沒話說,就更不能讓他為我這樣不稱職的朋友操閑心,“我不想讓你知道——這樣我的壓力也會少些!
“你真的這樣想就好了!盡orace笑得澀澀的,“你不想說我也不逼你了,別坐公車,坐我車送你回去!
Morace送我到家,一路上很沉默,等我下車后,他搖下車窗叫住我。
“你跟其他朋友不一樣的,我很珍惜,你跟浩宇都是。”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愣在那里時,Morace搖上車窗啟動車子離開了。我又站了一會兒,腦袋里空蕩蕩的理不出個頭緒。
晚上,岳行云敲著筆記本電腦處理白天沒弄完的工作,我就坐在床邊,拿一本書翻看著。直到不知何時岳行云坐到我身邊,伸手合上我手中的書。
“看不下去就省省眼睛吧,你一直在發(fā)呆!彼挛业难坨R。我其實有輕微的近視,只是除了需要長時間看書之外,我一般都不戴。Morace也不喜歡我戴眼鏡,理由是“看起來更沒感情的樣子”。
“玲!”岳行云伸出一手在我眼前晃。
“怎么了?”我看他。
“你又發(fā)呆了。白天發(fā)生什么事了嗎?”他伸手?jǐn)埳衔业募,我?xí)慣性地靠著他,慢慢合上眼,不做聲。
不是不想說,而是不知道該怎么說,也認(rèn)為沒必要說。隱隱令我不安的某些東西,在心里一陣陣掠過,卻抓不住實質(zhì),所以更是說不出來。
我閉著眼感覺到岳行云極輕極輕的一聲嘆息,然后他換了個姿勢,讓我枕在他膝上。他伸手撥開我額前的發(fā),用手指不輕不重地描繪著我的五官。
心念一動,我睜開眼,問:“我的外貌不算漂亮,為什么選我?”
岳行云沉沉地笑:“不知道。如果是有理由地愛上你就好了!
“愛一個人是不需要理由的”——但岳行云想表達(dá)的似乎不是、或者說不全是這個意思,他的聲音中有種類似疲倦又或無奈的東西。之后的事實證明我的感覺沒有錯,但在當(dāng)時,我卻是在一轉(zhuǎn)念間忽略掉了。
我握住他的手,攤開在眼前,靜靜地看著清晰的掌紋。
“研究出什么了?”他在我眉心落下一吻。
“富貴無匹,長命百歲,兒孫滿堂!蓖昝赖娜松,如果沒有我,就該更完美了。我的一時動搖導(dǎo)致現(xiàn)在的狀況,真的是很自私啊。
“我討厭小孩子!彼α诵,反握住我的手,“如果不是重要的人,我不但沒愛心更沒耐心!
“重要的人總會變不重要的!蔽业氐,說完才后悔起來,這簡直是在故意鬧別扭一樣。
“你在意?”岳行云執(zhí)著我的手放到唇邊落下幾個細(xì)碎的吻。
我抬眸看他,我會在意嗎?
如果有一天這雙溫暖干燥的手執(zhí)起別人的手,灼熱的眼底映出的是別人,真誠無偽的那一面不再屬于我——我會在意嗎?
我能如初時的一笑置之,冷淡自持嗎?
可怕的惰性,可怕的習(xí)慣啊。讓我在不覺間再次掉入無底洞,這一次如果再受傷,我還能爬得出來嗎?
我皺起眉,為已經(jīng)注定卻無法預(yù)測的將來。
“我沒有逼你回答!痹佬性迫嚅_我緊皺的眉,他的手擋住了我的視線,看不到他的表情,我突然感覺到他也許誤會了我的沉默和表情中的含義。
我拉開他的手,坐起身來面對著他,對他說:“我在意!
他愣了一下,繼而把我攬在懷里:“別這樣看著我,玲,我會覺得自己很沒用,我無法得到你全然的信任,錯的人是我,因為除了承諾我給不了你什么實質(zhì)的保證。”
不會有婚姻,不會有祝福。但這一切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了。
岳行云似乎不曉得,他帶給我的東西——在精神上的歸屬感和平衡感就足以讓我自愿跳入這個無底洞了。
一直到很久以后,我也不清楚,當(dāng)時的我對岳行云是愛情亦或只是單純地找個比較不討厭的人來依賴乃至推卸責(zé)任。事實上,我認(rèn)為這對我而言也沒有太大的分別。
那天我們聊了很久,記憶中那是我最為健談的一次,岳行云說起了他的父母——那種嚴(yán)謹(jǐn)?shù)男愿,如果得知我的存在,恐怕買兇殺人的事都做的出來吧。后來,在他的追問下,我猶豫著斷斷續(xù)續(xù)說起在孤兒院的一些事,岳行云聽得很用心,眼底閃動的愉悅讓我錯覺自己說了什么極有趣的事。
如果時間就停留在這一晚,也許也不錯吧。我真的有一瞬間這樣想過。但我終究只是個太渺小的人,這樣渺小的人的心愿神是不會聽到的。
該結(jié)束的終究會結(jié)束,就如同該發(fā)生的必然會發(fā)生。
而在這之前,我們所能做的惟有等待。
日子平平穩(wěn)穩(wěn)地過著,一天,一天,又一天。
有的時候走著走著,突然站住,看著周圍忙忙碌碌的人們,會有種很奇特的感覺,說不出是很什么,很茫然。
忘記是哪一天了,偶然地經(jīng)過一家畫廊。開始是被名字吸引了——平原畫廊。
這讓我忽然想起以前看過的一部電影,唯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作為背景的美洲大草原,寬廣而包容的平原,在暴風(fēng)驟雨過后,仍是一片坦蕩的平原。
什么也不留下,什么也不牽掛。
于是,平時對畫并不怎么感興趣的我走進(jìn)了這家畫廊,逐一地看著,然后,在展示壁的盡頭,那最后一幅畫前我停下了腳步。
暴風(fēng)雨后的動蕩大海,陰沉的鉛灰藍(lán)的天,仿佛在耳邊還能聽到低沉的雷聲,但是卻在天海相交的極遠(yuǎn)極遠(yuǎn)的地方,有一絲絲金色的光線和極小一片湛藍(lán)的近乎透明的天空。
“Heaven Blue……”我嘆息似地念出這幅畫的名字。
每一筆色彩都恰當(dāng)?shù)糜腥缟裰驖饣虻敕志筒辉偻昝馈?br> “喜歡這幅畫嗎?”身后響起一個男子醇厚的嗓音。
我沒有回頭看他,僅是點頭:“很感動,好像能在絕望中看到天堂!
“很高興你也喜歡,你是第一個欣賞到這幅畫的人。”
“你是畫廊經(jīng)理?”我轉(zhuǎn)過頭去看他。
“沈晴川!彼f上名片。
“我想買這幅畫!蔽艺f。
沈晴川將視線轉(zhuǎn)到那幅畫上,唇角緩緩彎出一個上揚的弧度:“那么,你出價多少?”淡淡的口氣,不是在詢問,是在拒絕。
我沉默,許久,問道:“我以后還會看到這幅畫嗎?”
沈晴川笑了,身上仿佛是與生俱來的嚴(yán)肅冷情也稍微柔和了一些:“這幅畫會一直在這兒!
醇厚的嗓音,像是立誓一般說出這句話,聽得出來,這句話不止是說給我聽的。
“‘一直’……是多久呢?”我問。
沈晴川輕輕笑了笑:“不知道!鳖D了頓,“但是我知道,你活得一定不輕松!
我沒有回答。
“你好像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過不止是你,其實大多數(shù)人都是這樣的!鄙蚯绱ㄖ币曋艺归_一個笑容,“很多人到死都不清楚他們是否只是為了活著而活著,甚至有人一生都未思索過這個問題。但是那又如何呢?他們活得很快樂不是嗎?至于什么生命價值的問題就留給那些哲學(xué)家、人類學(xué)家好了,何苦強(qiáng)迫自己把一切事都想得那么清楚透徹?有時間苦惱發(fā)呆的話,不如去看一看海,看一看花草、動物,去看一看老人和小孩子,看一看你小學(xué)、國中時的校園,這個世界上,并不是只有熟識的人才能作為交談的對象,而所謂的愛也并不是只有‘愛情’這么狹隘!
沈晴川一字一句都說得很慢,我靜靜地聽著、想著,感到心底某處確實地被觸動了,胸口有一點灼燙,像是許久不曾曬過太陽的人突然被拖到晴朗的海灘,有些不知所措,但卻有種很實在的感動。
那樣的一番話,我想并不是隨便一個人可以說得出來的,那是經(jīng)歷過許多事,經(jīng)歷過苦痛、掙扎后頓悟般的豁達(dá),那是一個真正知道自己活著,并好好地活著的人。
離開平原畫廊的時候,我問沈晴川為什么要跟身為陌生人的我說這么多。
他想了想,然后聳肩回答說:“誰知道呢,大概是看你順眼吧——這很重要嗎?”他聳肩的動作有點孩子氣,這與他嚴(yán)肅成熟的外表很不搭,但卻是很令人印象深刻的爽朗陽光的感覺。
“我會再來的!蔽覍ι蚯绱ㄕf。
“平原畫廊二十四小時開放,隨時歡迎!
我們握了握手,沈晴川的手很有力道,有些粗糙但很溫暖。
這讓我忽然想起了岳行云和我,我是否該什么都不去想,只要好好地在一起就好了?岳行云是不是也這么認(rèn)為呢?——只要遵循心里所想的去做就夠了?
……誰知道呢?
……真是的啊,何必想這么多呢?現(xiàn)在我很快樂很滿足,其他的就已不再重要了。
我抬頭看天,頭一次在獨處時微笑起來。
又過了幾個月,Morace主演的電影《Summer Rose》(夏日薔薇)殺青,一段瘋狂的趕通告做宣傳過后,公司給了他幾天假。怕被fans打擾難得的假日,他隨便帶了幾件換洗的衣服便住進(jìn)了我家。
其實以前像這樣到對方家里住幾天的事根本不算新鮮,Morace美其名曰“省水省電省空間”,只是不知我的小套房究竟有什么魅力,十次當(dāng)中有七次都是Morace和楊浩宇住進(jìn)我家來——但近兩年卻幾乎沒有了。一是我和楊浩宇之間的事,二是Morace工作太忙不再有閑情逸致。再有,就是因為近來與岳行云的交往,怕他往我這邊來太頻繁了引起媒體的注意,所以一個月中我大半月都住他家里,這讓Morace常常抱怨我重色輕友。
而這次正好趕上岳行云到新加坡公差一個月,所以我又有幸體會到久違的“同居生活”(by Morace語)。
為《Summer Rose》執(zhí)導(dǎo)的是演藝圈赫赫有名以嚴(yán)厲著稱的陳導(dǎo)演,Morace夸張地說幾乎被拆了骨頭,于是就很理所當(dāng)然地像沒了骨頭似的整日賴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聽音樂吃東西。
有的時候看到娛樂臺的節(jié)目,Morace的臉大剌剌地出現(xiàn)在電視屏幕上,他在訪談節(jié)目中一向是酷酷的不多話,主持人問了一大堆,他只用Yes、No帶過。
每到這時候坐在沙發(fā)上的Morace總會很認(rèn)真地指著電視上的他對我說他跟電視上這個表情呆滯的家伙毫無關(guān)系。其實這個不用說我也知道,因為Morace實在是我見過的人當(dāng)中最陽光最隨和的人了,至于在電視上觀眾前出現(xiàn)的人,對我而言不過是與Morace有同一張臉的陌生人罷了。
“我又不是自戀狂,你以為我是為了出名然后被fans滿天追著跑才進(jìn)演藝圈的。俊盡orace難得正經(jīng)地辯解,“NoNoNo,我不過是想好好存一些錢舒服地過下半輩子罷了。”
“好啊,那你什么時候退出演藝圈?”我問這話其實只是順口,完全沒期待什么答案的,但Morace卻偏著頭很認(rèn)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很肯定地開口——“就快了。”
就快了——是什么意思呢?Morace在演藝界的地位還在持續(xù)飆升,他卻說就快撤身了?我懷著疑問,但他卻并未再多作解釋,于是我也放棄追問。并不是我不關(guān)心Morace,而是——無論他還是不是那紅得發(fā)紫的大明星,在我眼中的他始終未曾改變過,將來也不會改變。
“Akira啊,等我退出演藝圈我們找個好地方開家小店好不好?”說著說著,Morace便開始興致勃勃地規(guī)劃未來。
“我沒錢。”這倒不是我怕麻煩所以找借口,純粹是實話實說的。
“沒錢出力啊。好不好,好不好嘛,Akira,答應(yīng)啦!”Morace搖晃著我肩膀開始磨,成熟的俊臉上那種天真的撒嬌模樣,不知要疼碎多少女人的芳心,但在我看著,只覺無奈又好笑。
“哪,哪,不說話我當(dāng)默認(rèn)嘍,就這么定了不許反悔!”Morace笑得頗得意,我卻看得輕笑出來,但視線相對時,他又突然莫名其妙地安靜下來。
七八年的朋友,早習(xí)慣了他時不時的異樣,我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拿了根煙,還未來得及點,卻被Morace沒頭沒腦地用力抱住,煙和金屬打火機(jī)都掉在了地上。
“怎么了。”
我皺眉,不是太在意Morace對我摟摟抱抱,反正從認(rèn)識他起就是這樣的,抗議也從來無效。但近來這種很蠻力的擁抱次數(shù)有上升趨勢,之前也想問,卻還是沒問,有預(yù)感這問題的答案恐怕不會是我想聽的。
Morace你想說什么?你這樣如同陽光的人,上一秒還在玩笑,為什么下一秒?yún)s痛苦不安到說不出來的程度?你的陽光笑臉,你的體貼,你的單細(xì)胞粗線條下掩蓋著什么?
我想問,真的想問,但我還是沉默著。我仍是表情淡淡地坐在那里,任Morace抱著,用那種幾乎要勒斷我骨頭的力道緊緊地抱著我,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問。
“……我很寂寞,Akira,為什么我會這么寂寞呢,為什么我們?nèi)齻人不能回去從前呢,……我討厭身邊那些人,喧嘩浮躁,我討厭那些東西,……我很怕失去你們,我已經(jīng)感覺你們越來越遠(yuǎn)了,你們一個一個都離開這里,只剩我還在原地,一個人整天笑哈哈的演獨角戲,我是不是很傻?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傻?……其實我也知道,那段日子已經(jīng)過去了,不管我承不承認(rèn)都一樣的?墒俏铱傆X得,如果我不這么做就會失去你們,Akira,我覺得很難受,我該怎么辦?我真的覺得好寂寞,好寂寞……”
Morace低低地說著,聲音中盈滿了壓抑和落寞。
生為企業(yè)家第二代,為了念音樂?婆c家里鬧僵,獨自搬出來生活,后來進(jìn)演藝圈,家里強(qiáng)烈反對,最后父親拿父子關(guān)系要挾,Morace一意孤行,他父親也說到做到地登報跟他斷絕父子關(guān)系,七八年來形同陌路。而演藝圈里又多是利益相通,虛情假意,沒有隱私,隨時擔(dān)心一點小事也許就演變成大丑聞。即使是從來一派樂天的Morace,也是會寂寞的,不,也許正因如此,他更遠(yuǎn)比我們這樣的普通人寂寞許多,易感許多。
掙扎,寂寞,懷戀,痛苦,并不只是我一個人的專利啊。
可是我還是那樣坐著,表情淡淡地沉默著。我沒有安慰Morace,好聽的話我會說,但我不能對他說。
我不知道Morace懂不懂,但那并不是我所在意的。
我寧愿他認(rèn)為我寡情,也許我的確是,但這是我溫柔的方式,盡管笨拙,卻是我這樣的人唯一能做到的溫柔的方式。
不知過了多久,Morace輕輕放開我轉(zhuǎn)過身去。
“對不起啦,我有點控制不住自己。浩宇,因為浩宇他說要移民去德國,沒有幾天了。他本來不讓我告訴你的,可是你們上次不歡而散,我不想讓這個遺憾留一輩子。你,還在怪他嗎?”
楊浩宇,要走了么?原來如此,所以Morace才會……
我低下頭去,又拿了一根煙,撿起打火機(jī),點上。
然后搖頭,很肯定也很堅定地。
“……那,你會去見他嗎?”Morace問得有些猶豫。
我吸了一口煙,抬頭直視著Morace,用一貫冷漠的聲音清晰地回答:“我會去!
Morace看了我一會兒,突然低頭笑了笑,然后轉(zhuǎn)頭看向窗外:“Akira,不管別人怎么說,但我都知道你不是那種冷漠自私的人,你是很溫柔的,你遠(yuǎn)比那些只會說好話的人溫柔得多。我知道你是這樣的人,我很慶幸沒有看錯你。”
Morace轉(zhuǎn)身又對上我的視線,我也看著他,在他的眼中我看到了溫暖,在映在他眼中的我的眼中,我看到了淺淺的笑意。然后Morace突然大步走到我跟前用力拍上我的肩,突兀地?fù)P起一個大大的笑臉道:“我要請客!我們?nèi)コ詵|西,慶祝我認(rèn)識封玲八周年!”
“穿這樣?”我上下瞟著他的休閑便裝,“《Summer Rose》還在公演檔期,這樣上街會被fans踏平!
“那要怎樣?”Morace又開始耍寶,扭腰作女態(tài),“扮女人?”
“算了吧你!蔽倚α诵。
“就是說嘛!我扮女人能看嗎?要扮也是Akira你扮比較好,白白凈凈,亂有氣質(zhì)一把的……”
……
真的很喜歡Morace,體貼、善良、絕不會去傷害別人,即使自己痛苦,也要帶給別人快樂。從以前,一直到現(xiàn)在都是如此,相信以后也是不會改變的。
Morace說的沒錯,我、楊浩宇和他都無法再回到從前了,在我們有意無意的互相傷害中,一些東西永遠(yuǎn)地失去了,到底是楊浩宇的溫柔太殘酷、是我的軟弱太冷漠還是Morace的陽光一般的包容寵壞了我們,都已不重要了。失去的就是失去了,追不回來了——這一點,我已證明過了,用兩年的時間,結(jié)果是傷己傷人。
但是我們都有權(quán)擁有一個未來,現(xiàn)在楊浩宇正要踏出向未來的第一步。解除他身上的枷鎖,讓他徹底告別我和小嫻,無牽無掛的去德國。也許對楊浩宇我已沒資格說“朋友”二字,但我仍是要這么做。因為,這已是我僅有的能給他的東西了。
于是我去見楊浩宇。
他顯然并未料到我會來,因而在打開門后忡怔了一下。
驚訝、迷惘、痛苦和感情混合成復(fù)雜的情緒在他的眸底浮現(xiàn)出來,他扶著門的手似乎是不自覺地握緊起來,緊到指關(guān)節(jié)都有些發(fā)白。
他沒有說話,但臉上的神情卻分明在說“你怎么會來”。
大概他是不想讓我進(jìn)門的吧,于是我索性直接開口:“你要移民去德國?”
他沒有回答,只是看著我,最后似是艱難地移開視線,沉聲道:“有什么話進(jìn)來說,別在門口!
跟著他進(jìn)屋,再到客廳,熟悉的擺設(shè)和色彩映入眼中,但書架、展示柜等卻已空蕩蕩,連帶著我的胸口也有一絲空落悵然。
“坐吧!彼噶酥干形凑稚戏缐m布的沙發(fā),“喝點什么?”
我搖頭,想說不用了,他卻徑自到廚房拿了一罐冰果汁和一聽啤酒,然后把果汁遞給我。
我接過來握在手中,冰涼的觸感從手心傳至全身。我看著他打開啤酒,一口一口地喝著,想開口打破沉默卻被他搶了先。
“你最近還好吧。”他低低地道,“我……上次本來想跟你言歸于好,結(jié)果……”他哂笑一聲,“弄成那樣,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說那種傷人話——”
“你上次并沒說錯什么!蔽业卮驍嗨,“過去那些事,我的確有錯,我也該向你道歉。關(guān)于小嫻,誰都不想的,深究起來,也沒有人做錯過什么,但我卻沒有考慮到你的心情,讓你一直無法擺脫陰影。”
頓了頓,“其實,錯或者對,都已經(jīng)過去了,再多說也沒有意義。而且,”我輕輕地吸了一口氣,“我也不想提。但是現(xiàn)在你要離開,這些該說的話就算我不想說也要說,不然,對你實在太不公平!
楊浩宇靜靜地聽我說完,沉默著,突然微笑了一下,然后輕輕地道:“你真的變了,以前的你是不會說這種話的。Morace說你在戀愛,看來是真的!彼D(zhuǎn)過頭來看了我一眼,視線相對后又迅速地移開目光,仰頭灌了一口啤酒,“不過,他也告訴我,那人是個男人……你,真的會覺得幸福嗎?”
幸福?
我并未去細(xì)想楊浩宇怎么會問起這個問題,只是反復(fù)咀嚼著這個詞匯。腦海中涌出與岳行云相處的點滴,然后又想起小嫻,F(xiàn)在的我還是時常想起小嫻,但卻已不再痛徹心扉。也許人總是這樣的,曾以為一輩子也無法愈合的傷口總在時間的洗練中漸漸消逝。以后我會不會忘記小嫻我真的不知道,但那也是以后的事了,現(xiàn)在想也不具意義,忘記誰、原諒誰、愛上誰,與誰在一起又與誰分開,都只能順其自然吧。
至于岳行云,我想我即使并不愛他,至少也是以一種特殊的感情喜歡著他,而他也許也是真心愛著我的。幸福,算是吧。我點點頭:“我跟他,很平靜,也很愉快!
楊浩宇聞言,沉吟了一會兒!澳蔷秃!彼曋巴廨p吁口氣,喃喃道,“那就好!
我抬眸,也向窗外凝視著。對于剛才自己的回答,其實并不是很確定,心中也隱隱掠過一絲絲陰影——我和岳行云并不是生活在真空中,許多問題只是并未浮上水面,現(xiàn)在這樣平靜的愉快又能維持多久呢?
以往的日子我都是在陰暗中獨自掙扎,于是現(xiàn)在我似乎總是在下意識中拒絕去想這些問題?诳诼暵曊f著“不在意”“會放手”的我,唯一做到的,是不是就只有“將自己完美地欺騙著”?如果是這樣的話,還能稱之為“幸!眴?
室內(nèi)一片沉默。
過了不知多久,楊浩宇突然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那久違的溫和目光讓我心中莫名地一痛。
“后天早上八點的飛機(jī)去德國,別忘了來送我!
“我不會忘。”我點頭。
“還有,”楊浩宇揚起一個燦爛的笑臉,“很多東西我還沒整理好,你能不能幫我?”
“好!庇悬c意外于他的要求,但我并未拒絕。
在幫他整理行李的過程中,翻出了許多陳年舊物。
……“喂,你記不記得這個?”楊浩宇指著一座精巧的銅制獎杯,“大二時學(xué)院的音樂祭,你都說不上臺了,結(jié)果被Morace死纏著拖上去當(dāng)他演唱的鋼琴伴奏,你那時表情真臭得可以,可是還是耐著性子,一完事就走得不見人影,連鋼琴伴奏的特別獎都沒領(lǐng),后來我?guī)湍泐I(lǐng)了送去,你又不要,還說‘送給你好了’,然后就甩上門,害我被Morace嘲笑好久,說你怎么那么迂,難怪吃玲的閉門羹!
……“還有這個東西,呵,都說龍山寺的符很靈,Morace偏不信,掛著平安符還嘀咕說‘這東西哪有那么靈,騙人的吧”,結(jié)果馬上就摔個五體投地,嚇得他跑回寺里磕頭拜拜,那時侯大家都笑翻了,連你都笑得不行!
……“咦,這東西還在喔,哈,想起來就好笑,那次啊……”
……
我聽著楊浩宇娓娓講述著那些細(xì)小的情節(jié),微笑著,仿佛又回到了那段熟悉的時光。單純的、平淡溫馨的。
就這樣吧,我想。
我們已經(jīng)歷過許多事,也許未來還要經(jīng)歷更多事,最終物是人非,但這些已發(fā)生過的事卻再不會改變,“一直”、“永遠(yuǎn)”不會改變。不管多少天多少年,它們都存在;不管是否被遺忘,它們都不會消失。
還有什么比這更值得慶幸和感動的呢。
兩天后我和Morace送楊浩宇上飛機(jī)。
“也許我們再也回不去從前,而我也無法預(yù)測將來,但就是現(xiàn)在、此刻,我卻可以說你們兩個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朋友,而我從不曾后悔認(rèn)識你們!睏詈朴钗⑿χ@樣說。
然后我們擁抱,在他抱住我的時候,似乎又在我耳邊輕聲說了句什么,但由于周圍的嘈雜我并未聽清。如果那時聽清了他所說的話,我的一生是不是會就此轉(zhuǎn)變呢?許多年后我這樣問過自己,可是,這個問題是永遠(yuǎn)不會有答案的。
人們總會為自己錯過的珍貴的東西而遺憾,可是卻不會想到,他錯過的東西又何止他所知道的那些。有些東西,你甚至沒機(jī)會知道它曾經(jīng)存在過,它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存在,又在你不知道的時間消失。這也許是另一種形式的悲哀,并不專屬于誰,而是這世上所有活著的人共有的悲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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