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之詩

　　我出生在一個小山村，村子里的年平均收入只有五百多元，村民之間沒有任何的商品經(jīng)濟(jì)的痕跡，用比較學(xué)術(shù)性的話說，我們還處于原始的物物交換時代。

　　貧窮的人多迷信愚昧，把婚姻，道德，還有性，都標(biāo)上了神圣的標(biāo)簽。

　　就在這樣的標(biāo)準(zhǔn)下，村子后山里有一塊禁地，村長明文規(guī)定不準(zhǔn)任何人踏進(jìn)那里。當(dāng)時村長發(fā)表這樣的聲明的時候是村里的年會——一年一度的大事。

　　那個時候我才六歲，對于村長做出決定之前的一長串解釋說明完全不明白，我是睡著后被我娘抱回家的，我醒了以后，娘對我說后山的那里絕對不可以去。

　　還有一件事我至今記憶猶新，就是村中張富水和何發(fā)財兩家在會上大打出手，家里主事的兩個男人混戰(zhàn)的時候，兩個女人沒有勸阻也沒有對罵，而是坐在一邊雙手合十嘴里不停的念著“罪過，罪過”。

　　這太不可思議了，山里的女人多是比較潑辣的，往往可以聽到對罵聲在山中回蕩，如今這般的反常一定是有大事件發(fā)生了。

　　只不過當(dāng)時的我不知道那是怎么樣的事情罷了。

　　我的小伙伴們雖然都被家長警告過不許接近那里，卻也都不明白其中的緣故，于是久而久之，關(guān)于那片禁地的傳言在小孩子之間流傳開來，并且一夜之間有了好幾種不同的版本，而且一種比一種恐怖、顫栗。

　　一晃就是六年過去了，我和我的伙伴們都步入了少年時期。

　　人說初生牛犢不畏虎不是沒有根據(jù)的，在一個月圓的夏夜，我們在村頭的大槐樹下乘涼，無意中說到了當(dāng)年的那塊禁地，熱血沸騰的我們都急于證明自己的膽量和本領(lǐng)，不約而同的提出要去那塊禁地探險，看看里面到底有怎樣的怪物。

　　我們挑了傳說中鬼氣最弱正午去，用謊言騙過家里人，我們在約定好的地方見面然后朝著目的地進(jìn)發(fā)。

　　很意外的，我們沒有看到任何妖魔鬼怪甚至是兇禽猛獸——相反的，我們看到了人，而且是熟人。

　　是張富水家的大兒子耀哥和何發(fā)財家的二兒子金哥，他們不是進(jìn)城打工了去了么？而且走了好久了。

　　他們顯然也很意外我們的到來，他們警惕的看著我們，那種眼神讓我想到了爹前兩天才抓住的兔子。

　　“金哥，耀哥，你們怎么會在這里？”我們向他們打招呼的時候，他們才放松了緊繃的神經(jīng)，邀請我們進(jìn)入他們破爛搖搖欲墜的小茅屋。

　　我們理所當(dāng)然的對他們?yōu)槭裁磿谶@里出現(xiàn)產(chǎn)生疑問，不過他們似乎不愿意讓我們知道，閃爍其詞，轉(zhuǎn)移話題。

　　后來我們提出要走，他們似乎十分的不舍，告訴我們以后常來并且一再的說不要讓家里人知道。

　　年輕的我們講義氣地答應(yīng)下來，在隨后的幾年里，我們幾個小伙伴常常偷偷的去看他們，并且為他們帶去一些他們?nèi)鄙俚臇|西：衣服，米。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漸漸得明白了：那片禁地是為了金哥和耀哥而設(shè)的——他們做了什么人神共憤的事情嗎？

　　金哥和耀哥比我們都大上個十幾歲，現(xiàn)在我們大多十七八歲了，他們也都過了而立之年。換而言之，他們在那座山里，孤獨(dú)的過了十幾年，沒有人去關(guān)心他們。

　　我們都越來越好奇，不止一次地問過為什么，他們一直都不肯說出原因，直到被我們撞到一件事。

　　那天輪到我和村東頭的毛子還有他鄰居小井去探望他們，我們有心想嚇?biāo)麄円惶詻]有像以往那樣熱熱鬧鬧的邊走邊說，而是躡手躡腳的溜到他們茅屋的破窗戶下。毛子走在最前面，他把手放在嘴邊正準(zhǔn)備吆喝，卻如同看到鬼一樣轉(zhuǎn)身跑掉了。

　　好奇的我忍不住朝里面望了一眼——所有的事情都明白了。

　　那個時候，那個青澀的年齡，那個對于性還處于模糊害羞罪惡的年齡，真得不知道用怎樣的字眼才能形容當(dāng)時的場景。

　　總之，總之，金哥和耀哥做著本應(yīng)該是發(fā)生在男女之間的事情，過于震撼的我——太震撼了，對于性的印象，那是第一次如此明顯的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以至于我驚呼一聲，驚醒了屋里沉醉的兩個人。

　　兩人迅速的整理好自己，把我?guī)缀跏羌苤罢垺边M(jìn)了屋里，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手腳都不知應(yīng)該往哪里放。他們也尷尬，屋里的氣氛變得十分沉悶和壓抑。

　　最后耀哥開口了：“你看到了——我們——我們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被關(guān)在這里的，十二年了……”

　　“你們……”我艱難的說，喉嚨不知道為何十分干澀：“怎么會……這樣……？你們……”

　　金哥從我進(jìn)屋開始就沒有給我正臉，他哼道：“怎么？你是不是也要像村里那幫老頑固一樣，說我們是妖孽？會給村子里帶來災(zāi)難？！你——已經(jīng)上高中了吧？不要說你們天天夸耀在嘴邊的希望小學(xué)教的都是這樣的垃圾！”

　　“不是……”雖然沒有教這樣的理論，可是也沒說兩個男人之間可以…………不過我那個時候真得不知道可以說什么。明明自己什么也沒有做錯，可卻害怕的不得了。

　　“在你沒有發(fā)覺之前，可曾覺得我們有哪里不像正常人？”耀哥問我。
　　我誠實的搖頭。
　　“我們有哪里像是生病了？”
　　我不清楚，但是的確不像，所以又搖頭。
　　“我們可曾做過對村子里不利的事情？”
　　沒有，完全沒有。

　　“那么為什么你要害怕？”耀哥嘆息道�！爸牢覀�?yōu)槭裁匆貋韱�？知道我們�(yōu)槭裁匆谶@里嗎？”

　　“因為……”耀哥看著外面的麥田，“外面的人和村子里的人一樣，認(rèn)為我們有病，是瘋子，所以我們只有在這里，才能得到安寧……”

　　我愕然了：難道，山的那邊的那邊，和村子里其實是一樣的嗎？當(dāng)時耀哥和金哥回來的時候不是跟大家說過山的那邊的那邊是很大的城市，人們都過這很好的生活的嗎？那個時候大家不都是很羨慕的嗎？

　　還是說，那里只是有著繁榮面貌的外殼而內(nèi)在卻如同我們村子里一般的世界呢？真實到底是什么？

　　“你走吧�！苯鸶缯f，“以后也別來了，反正，這里一開始也只有我們倆而已，別再來打擾我們的寧靜了！”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唯唯諾諾的退出了那里，一路飛奔跑回了家，路上差點(diǎn)摔了個大跟頭。

　　后來還是被娘和爹知道了我們保密已久的秘密——毛子那天被嚇得不輕，結(jié)果他哥問他怎么回事，他就一五一十地說出來了，附帶著的我們自然也逃脫不了干系。

　　爹把我按在炕上結(jié)結(jié)實實的大了一頓，我自從十五歲開始就再也沒有挨過打了。娘在一旁哭著：“你這孩子怎么這么頑皮！哪里不讓去偏去，如果被他們傳染上什么病可怎么好！我可就你這一個孩子啊……”

　　我當(dāng)時是很想反駁些什么的，可是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來。心里總覺得金哥耀哥他們沒有錯——但是那樣真的是對的嗎？

　　我，毛子，小井，二丁，還有柱子都先后受到了懲罰，并立下軍令狀：再也不去那座后山了。

　　可是我心中的疑慮一直沒有消除，反而伴隨著我長大，直到我以最優(yōu)異的成績在山那邊的希望學(xué)校畢業(yè)，進(jìn)城后為止。

　　終于知道了那是一個怎樣的世界，終于明白了金哥和耀哥為什么會那樣的無奈，終于對它們之間那種無可捉摸的東西有了一定的了解。

　　同性戀。

　　對山里的人來說，是不能理解，不能容忍，不可饒恕的。但是，山外的這個世界就能真正的接受了嗎？

　　難怪他們要逃。

　　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二十六歲了，有了自己的人生觀和世界觀，有的自己的感情和愛情，我打算再去一次那里，有些話我一定要對他們說。

　　那就是“對不起”。我不應(yīng)該在那個時候離開，也不應(yīng)該從此對他們不聞不問，他們是那么的孤單卻又好強(qiáng)，硬撐著支持起自己的尊嚴(yán)，把我們拒之門外。

　　村子里的生活也比以前好多了，村頭了自來水，電線桿也架起來了，新村長的家里還有了大家湊錢一起買的彩電，雖然信號不是很好，可是每天7點(diǎn)的時候大家都會聚到村長家去看新聞聯(lián)播。對于這樣一個小村子來說，幸福，莫過于此了吧？

　　金哥和耀哥的幸福真的就是兩人守在那個破陋的小茅屋里彼此相依為命嗎？

　　我終于鼓足勇氣，再次涉足了那塊土地。輕輕推開久違的柴門，我喚了一聲：“金哥？——耀哥？”

　　茅屋里一片寂靜，只有風(fēng)吹過屋頂?shù)穆曇簟?br>
　　“該不會是出去了吧？”我自言自語著打量起這間很久沒有來過的屋子，猛然發(fā)現(xiàn)——

　　桌子上的塵土，地上的污漬，一切的一切，都像是有一陣子沒有人打理過的感覺，難道說，難道說……

　　我發(fā)瘋般的向屋后耀哥和金哥他們自己的田里跑去，卻看到——

　　光禿禿的田上，赫然聳立著一個土丘，然后，土丘的旁邊趴著一個人。

　　我壓抑住心中的恐懼，緩緩走上前去。空氣從來沒有這么凝滯過，甚至于我的呼吸都變得沉重了起來。

　　那個人的衣服已經(jīng)因為潮濕而長了霉，皮膚也被前幾天的雨水泡的發(fā)白，膨脹了起來。我忍住胃一陣陣翻騰的感覺，把他翻了過來。

　　就算是我這樣的男人也忍不住閉上眼睛別過臉去，因為，那張臉已經(jīng)被土里的蟲蟻咬得不成樣子了。

　　那么……這土堆里……

　　我用生了銹的鐵鍬挖開土，只挖了淺淺的幾層，用席子包裹著的事物便露了出來，可是當(dāng)我用鐵鍬撥開席子的時候，我看到的居然是一堆白骨！�。�

　　再也拿不住鐵鍬的我，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

　　大概猜得出事情的經(jīng)過：大概是金哥或者耀哥其中的一個先走了，另外一個掩埋了他之后悲痛的過了幾年孤獨(dú)的生活，到了彌留之際，想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吧。

　　淚水忍不住地從我眼中流出，依照外面這人的情況來看，他死了不超過兩個星期，為什么，為什么我不能早點(diǎn)來呢？為什么不呢？

　　如果我早點(diǎn)來的話，也許一切都不一樣！

　　我記不清自己是怎樣把他倆埋在一起的，記不起是怎樣走下山的，記不清自己對家人說了些什么，總之回去之后我病了整整一個月，渾渾噩噩的什么都不知道。

　　唯一清晰的感覺就是那流淌在我心中的真實，像詩一般，奔流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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