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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村郭蕭條,城對著夕陽道。
那皇城墻倒宮塌,已是滿地蒿萊。
香君啊香君,你可知你為其傾盡所有的南明,已是這副光景了。
一檐下,翠鈿金釧,瑤簪寶珥,錦袖花裙,鸞帶繡履,我卻一眼就看見了她。
那一眼,驚為天人。
她也看見了我,或者只是看著我身后的琴,但那一汪秋水,仿佛是前世的錯過。
我聽嬤嬤喚她“香君”,從此這兩個字便凌駕與我的琴之上。那琴,曾是我的最愛。
然而,她喚我“蘇師傅”。
是的,她將是我的徒。一日為徒,便只能是徒。
那一日,我并未教她習(xí)琴,我怕心中無琴,奏出的曲子會被她看輕。
我也未敢飲酒,我怕酒后吟出的詞曲將我的心暴露。
但,酒不醉人,人自醉。
我的琴只被兩人撫過,一者是我,一者是她。我打破了自己定下的規(guī)矩,允許我的琴上奏出初學(xué)者不成曲調(diào)的音符。
還記得嬤嬤見我拒絕了她為香君準(zhǔn)備的琴時睜大了眼。閱人無數(shù)的嬤嬤是否看出了我的心思?
我只是希望我的愛琴能多留住些她指間的溫度。
可是愛琴啊,你為何辜負(fù)了我的期望!當(dāng)我的手撫上琴弦,她的溫度早已消散。我,十指冰涼。
春風(fēng)秋月等閑度,即便不是我,也有人能用我的琴奏出動人的樂曲了。但終究是差一點,這一點,使我仍可做她的師,她仍為我的徒。
但這樣,已足以使她成為坊間第一。
京城子弟一擲千金只為求她一曲,五陵少年爭送紅綃只為一睹芳顏。
她在無人處看著無盡的翠羽明鐺、玉蕭金管嘆息,卻不知有個人始終明白她的強顏。
“蘇師傅,能為這詞譜上曲么?”
山松野草帶花挑,
猛抬頭秣陵重到。
燈船鬧,酒旗飄,
嫩花新葉無人瞧。
金陵玉殿鶯啼曉,
水榭花開早,
可知容易冰消?
起朱樓,宴賓客,
簾外柳梢半枯焦。
秦淮窗寮,
目斷魂消。
好一句“秦淮窗寮,目斷魂消”,不知唱出了多少坊間女子的心,包括她。
“此曲為何人所作?”
“復(fù)社侯方域!彼难凵褡兊没艁y。
我明白她的眼神為何慌亂,因為這樣的慌亂不久前我也曾有過。那眼神桃花鸞動,只是,那桃花帶淚。
侯兄啊侯兄,你何德何能,能得如此女子傾心。
一曲《哀江南》讓眾人眼中多了一分迷醉,每日歡客滿堂讓嬤嬤笑得合不攏嘴。可是,他們都沒有聽見淚水滴落琴弦的聲音,甚至侯兄也沒聽見,他只是驚訝有人能將他的詞唱得如此美麗。
可是,那曲并非我所作,我只是對她說:“既有心與之共鳴,何不唱自己所想唱?”這共鳴無疑已產(chǎn)生,而且是那樣強烈。
香君依舊日日嘆息,但那嘆息已不僅僅是為浮萍般的命運,而是多了一份等待。她終日撫琴,只是為了讓等待的日子不那么難熬。
等待的時光難熬,可被等待的人終究是明白這份心緒的,我的守候又有誰知?該是我離開的時候了吧!
幾番欲走,終是難舍!
“蘇師傅,這是你的酬金!眿邒哌f給我一個囊袋。
“香君姑娘……不學(xué)琴了?”
“坊間不留人啊!”
看來傳聞是真的了,侯兄已為香君贖身。我是真的要走了,我的駐足已毫無意義,或者該說是從來沒有任何意義。
香君坐在那兒,以往日等候的姿勢坐在那兒,只不過現(xiàn)在她等候的不再是一個人,而是她的希望,是她尋求了千百個日子的幸福。
我走進這房間。無論我愿意與否,這都是最后一次了。
“蘇師傅……”
“我已聽說了。侯兄為人不錯!
她一瞬間紅了臉,那幸福的嬌態(tài)此刻是如此刺目,刺目得讓我不得不轉(zhuǎn)身。
我站在了一幅畫前。墨藍(lán)的夜里,素衣女子輕輕仰望,仿佛在下一刻便會融入清冷的月光,不復(fù)影蹤。
“你可喜歡這幅畫?”我問她。
她點了點頭!胺接蚴嵌抑恕!
我只能默默無語。她沒能明白,在畫中,她身后的那把琴不只是琴,那琴滿腹心事,卻
只能和我一樣無語。
眾人皆知我善撫琴,卻不知我最擅長的卻是畫。至今,只有一人入過我的畫。
我看見她將纖纖玉手放入侯兄手中,我看見她露出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我看見她登上侯兄的
馬車。然后我,轉(zhuǎn)身,離去。
此去,難再見!
才子佳人的佳話最易被人傳揚,我聽人說羨慕侯兄得此嬌妻,聽人說羨慕香君嫁此良人。
我慶幸她沒有看懂那幅畫,畢竟,我的漂泊不是她的歸宿。
香君,你可相信我焚了我的琴,連我自己都不相信,可它真的成了焦木,在你的洞房花
燭夜。
現(xiàn)在,世上已無琴師蘇昆生,只有砍柴度日的蘇樵。
一別經(jīng)年,人還是當(dāng)年的人,南明卻已不復(fù)存在,我們皆成亡國奴。
我聽說侯兄領(lǐng)了清朝的俸祿,便知道一切都會發(fā)生變化。她并不是弱質(zhì)女子,外表的柔
弱卻掩著火一般的性子。聽說她與侯兄決裂,聽說她大罵清軍,聽說她被軟禁。一切的一切
似乎漫長如滄海桑田,卻又似乎眨眼間天翻地覆。
我又回到了這里,這塊我曾以為我永不會再踏上的土地。
皇城已不是城,從沒膝的草叢中走過,只有乞兒毫無生氣的眼神。曾經(jīng)的宮殿,曾經(jīng)的
花苑,都焦黑一片。
我站在城頭,似乎還能看見她在簾后含淚撫琴,還能看見她在月光下輕輕仰望,還能看
見她含羞帶怯的慌亂,還能看見她與人攜手欲與人偕老……這一切都是我曾經(jīng)站在她身后最
深的痛。
香君啊香君,你是何其地殘忍。為什么要讓我回到這片土地,那幅畫是我以為我已忘記
了的,你為何要將它寄給我,告訴我你已懂它?
可我還是回來了,回來經(jīng)歷了一場噩夢。
我毀琴,為你;重新拿起琴,還是為你。
我撫琴,是為了給你辟謠;我唱曲,唱出一個女子為國的忠烈。
你沒有說什么,可是你的眼神是我前世的錯過,是我今世的無法拒絕。
白費了,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我只能看著你在我眼前香消玉殞,卻甚至連你的手都碰
觸不到。
我,終究是無法與你攜手。
你死前在想的是什么呢?我能奢侈的以為你在想著我嗎?因為你看著我的方向,蒼白的
唇張張合合。也許我看懂了,那是你寫在畫上的句子。
識錯人,誤己一生,誤人一世。
這一世,我們還是只能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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