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星期一
　　他決定要絕食。
　　頂著亂糟糟的頭發(fā)爬出臥室，他見到空正窩在藤椅里沉默，面向綠意蔥蘢的窗臺。梅雨季節(jié)已過，江南地帶的氣溫也急不可耐地上升，出門成為比世界末日還要駭人的話題。但空最著迷的便是陽光，空不怕被毒辣的太陽灼傷。
　　我可不樂意看空如此愜意的模樣——他酸溜溜地想。可他還是湊上去環(huán)住空的肩膀，主動親近空。他將下巴搭在藤椅的背上，低低地叫空的名字。空訝異地轉(zhuǎn)過頭來，眼神變得像冬日的陽光一樣柔和。他卻惡作劇似的，猛地一推，差點把藤椅掀翻。
　　“你不道歉，我不會原諒你的。”他氣哼哼地說。
　　他看著空低垂的有些受傷的眼，感到些許不平等的快意。
　　他要絕食，讓空看到自己狼狽不堪的模樣，然后心軟，跟他一樣被痛苦折磨……他本來就是個可憐人，所以空才會留在他的身邊，陪伴著他。這種古怪的想法纏繞著他，像窗臺上他為討好空，親手打理的無名藤蔓。枝條乖巧而溫柔地鉆進(jìn)他的心窩，卻把他的心臟勒得生疼。
　　原來不吃東西，會痛的不只是胃。
　　他蜷縮在發(fā)燙的地板上，迷迷糊糊地想。

　　午餐時間到了，他摸摸干癟的肚子，生物鐘的敏銳差點逼得他棄械投降。
　　好餓……他抬頭掃視，看到空高挑的身影。這回，空站在陽臺上，架子邊的陰影里。好一會兒，空才活動了下手腕。這一動作像是按鈕，空快活地從靜默中走出，邁開長腿，在這狹小的公寓里轉(zhuǎn)了一圈。廚房里只剩一包鹽和半瓶醬油，冰箱里更是空空如也。
　　空面無表情地去面無表情地來，無功而返讓空感到挫敗。空似乎遺忘了超市的存在，干脆躺在地板上，離他足足一米遠(yuǎn)，開始睡午覺。
　　空生氣了，把他當(dāng)成透明人。
　　他有些恨恨地想：這個蠢貨，睡覺？你又不能進(jìn)行光合作用。

　　到了晚上，他開始工作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以往的這時候，空會坐在他身邊的地板上，搭積木或者拼圖。
　　他不想率先認(rèn)輸！這次，他的決心絕不會被空軟化。他于是悶悶地，悶悶地哼了一聲，抬腳把整個人縮在椅子里，下巴枕著膝蓋，專心致志地完善他的單機(jī)游戲。
　　中途心血來潮，去聽了一首曲子。
　　名字叫做《Lonely Dream》，唱和詞那兩欄，寫的都是“空”。
　　他總算笑了一下：“我不喜歡這首歌的名字，但謝謝你的禮物�！�
　　他在黑夜中靜靜聽著孤獨的夢，聽得幾乎落淚。他想，他可以原諒空了。
　　可是在最后，有一句討厭的話灼傷了他的眼：
　　——送給親愛的，孤獨的蠢貨。
　　他憤怒地跳起來，他扭動門的把手，他推開門走到客廳，他在黑暗中像只爆發(fā)的瘋狂的野獸，他用他的利爪扯掉那些藤蔓，他感覺到其中帶刺的那些，割傷了他。他跪倒在角落里，用流血的雙手失控地抱住自己的頭，低低地嗚咽。
　　“我不是……”
　　他在饑餓，痛苦里煎熬。
　　——我不孤獨，更不是蠢貨。
　　他仿佛聽到靜夜里幾不可聞的應(yīng)和聲。
　　他輕輕地笑起來，笑聲將空空的胃也填滿。

　　星期二
　　早晨，在灼熱的陽光中蘇醒，他強(qiáng)忍著不適站起來，發(fā)現(xiàn)屋子里的狼藉沒有一絲變動。
　　他恨恨地轉(zhuǎn)頭，看到空正靠在陽臺的欄桿上，望著樓下的車水馬龍出神。他和空之間鬧劇般的冷戰(zhàn)仍在持續(xù)，交戰(zhàn)雙方勢均力敵。
　　他憤怒地吼：“滾！滾出我的家！”
　　空默默地轉(zhuǎn)身，坐到了沙發(fā)上，闔眼休憩。
　　他的憤怒和抵制似乎永遠(yuǎn)無法傳達(dá)到空那里�？沼肋h(yuǎn)是那么冷淡，從容，似乎他這個人的一切都不曾在空眼中停留。

　　空默默地離開陽臺。
　　他又一次說了氣話——不可控制的。他心知肚明，如果空也離開，這個狹窄的公寓里，就真的沒有一絲生氣了�？伤辉敢夥�！他這么想著，有些落寞地走到剛才空站著的地方，呆呆地望著空向往的外面的世界。
　　外面有什么好的呢……那里的人，那么無情。
　　如果空出去，一定會被傷害的。
　　“在我身邊不好嗎，我的，干凈的空？”他呢喃。

　　因為太餓，中午的時候，他效仿空的做法，開始安安靜靜的，真真正正的睡覺。空把他摟在懷里，悶熱的夏日，他在電風(fēng)扇吱呀吱呀的叫喚和難以忍受的燥熱中，感到莫名其妙的安然。他睡著了。
　　一不小心，就夢到了之前和空吵架的場景�？沾蛄怂粋�巴掌，空冷冷地說，承認(rèn)吧，你還喜歡他，你還不死心。
　　怎么能這樣說呢……空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能這樣說呢？
　　空不知道，所以他沒有資格�。�

　　他尖叫著驚醒，剛才的溫情又一掃而空。
　　他推開空，沖進(jìn)臥室，開始工作。
　　他苦苦地思索，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他想創(chuàng)造另一個世界，他想——讓那個人看到自己的成功。
　　他有了帥氣的男朋友，將來還會有成功的事業(yè)以及至高無上的地位。他會上報紙，上電視，在屏幕前像空一樣從容淡定，他會成為家喻戶曉的名人，到那時候……他猛地頓住了。
　　到那時候，那個人會回頭嗎？會驚訝，會笑著說，好久不見？
　　他又開始播放那首《Lonely Dream》，單曲循環(huán)。
　　第二次看到那句話的時候，憤怒的感覺不再那么強(qiáng)烈。
　　他的腦袋昏昏沉沉，有些搞不清楚誰是誰，他的夢想是什么，他有什么執(zhí)念。
　　他閉上眼沉沉睡去。

　　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又過去了一個小時。時間過得真快，在你想要消耗，或者假裝不想消耗的時候。
　　一番自嘲后，他揉著太陽穴，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腦袋有些混亂。他努力地想著，自己前些天好像聯(lián)系了一個什么人……那個人沒理他？忘記他了？然后，然后和空吵架了？哦，空�？账�是記得很清楚的。
　　他站起來，想到自己和空吵架了，又坐回去。
　　他抬頭呆呆地望著天花板，上面有一處裂縫。
　　他抬手摸自己濕潤的眼眶，想，樓上又漏水了。
　　該死的，這次不吵了，每次那個人都罵他是神經(jīng)病。他不想和無禮的人打交道。

　　他打開□□，好友列表只有一個人。
　　那個人在線，他翻了下聊天記錄，發(fā)現(xiàn)只有自己有去無回的問候。

　　他打開自己簡單的單擊游戲，試玩，覺得有些無聊。

　　“空�！�
　　他叫了一聲。
　　沒有回答。

　　他走出臥室，又叫了三四聲，沒有回答。他捂著腦袋，靠在陽臺上睡著了。
　　《Lonely Dream》憂傷的旋律在臥室里悠揚旋轉(zhuǎn)，也沒能擾了他難得的好夢。

　　星期三
　　第三天醒來的時候，他正躺在空的懷里。
　　他腦袋空空，反應(yīng)遲鈍。
　　他閉著眼睛低喃：“如果一個人，拼了命地想要彌補(bǔ)，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那個人根本不記得了呢？沒有恩怨是非，只有我，一輩子的執(zhí)念……我就是個，孤獨的蠢貨�？眨阏f得對�！�
　　空笑笑，他說，我以為你已經(jīng)餓糊涂了。
　　他沒說話，他覺得身體里的疲憊已經(jīng)勝過饑餓。
　　空看著他，很認(rèn)真地說，沒錯，他早就忘記你了，也沒有……執(zhí)念可言。
　　他笑了，笑聲是沙啞而顫抖的，像舊風(fēng)箱的呻吟。他抬頭看著空，看空和那人相似的英俊的臉，多日來日日守在他身邊的臉。也是這樣一張臉，漠視他，嘲笑他，最后是面對陌生人般迷茫與疏離。

　　《Lonely Dream》的旋律卡了一下。
　　他伸手，在空氣中一筆一劃，勾勒出空虛渺的容顏。
　　他天真的幻想和無盡的思念，多少個日日夜夜，對著空氣的溫情囈語抑或歇斯底里，最終崩潰，歸于黑暗。
　　他的罪赦了，他沒有盡頭的追逐與贖罪，結(jié)束了。
　　死亡從來就不是新生。他一個默默無聞的生命，會悄無聲息地消散在塵世里。他的骨灰灑在土里，被微生物分解，與包容萬物的大地相融。徹徹底底地被抹去。
　　他慶幸，靈魂的記憶，在下一世將不復(fù)存在。
　　也就沒有執(zhí)念，沒有愛與恨。

　　“空，唯一愛我的人，是你�！�
　　——他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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