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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民國九年(1920年)3月21日,這一天是農(nóng)歷二月初二,龍?zhí)ь^的日子。天津法租界拉大夫路(Rue Laville)圣約瑟女校大門口,程云清副官已經(jīng)在車?yán)锏攘藗把鐘頭,當(dāng)天的《益世報》快被他翻爛,無非是“段總長保定密會曹直督”、“徐大總統(tǒng)任命胞弟為浦信鐵路督辦”之類算不得新的“新聞”。一包駱駝牌香煙已抽掉半盒,百無聊賴中他借著汽車后視鏡端詳新理過的頭發(fā),那白俄的手藝不錯,頭發(fā)向右這么一梳,就巧妙地遮住了額角那塊已經(jīng)發(fā)白的傷疤。
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疤還有很多,程云清覺得這是他作為軍人的驕傲。不然他一個安徽鄉(xiāng)下出來的毛孩子,憑什么三十出頭就做到長官的左右手呢?當(dāng)然,也不是光靠傷疤就可以。他看了眼懷表,又看看依舊緊閉的學(xué)校大門,果斷熄了煙從車上下來,繞過兩條巷子,遠遠盯住圣約瑟女校的后門。這小丫頭片子鬼心眼兒忒多,時不時就甩他一道兒。幾天前被她從后門溜走,對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程云清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他真想掏出槍來嚇唬嚇唬她,或者干脆一副手銬“套牢”得了,可這位陸幼安小姐雖然只得一十九歲,卻是他的頂頭上司、五十五歲的新編三十九師師長未過門的新太太,所以哪怕他憋出“內(nèi)傷”來,也得陪著個笑臉兒。
就跟現(xiàn)在一樣。當(dāng)他回到汽車旁看到已經(jīng)等在一邊的人兒時,不覺額上青筋突突跳了幾下。陸幼安倒是笑吟吟的,很好脾氣的樣子,等到他坐上了駕駛位,才提起青蔥兒一只玉手來:“鑰匙?”程云清只覺“嗡”得一聲,血往上涌,咬牙接過鑰匙來,悶頭發(fā)動車子。這位陸小姐大概天生與他八字犯克,彼此相看兩相厭。在他看來像她這類時髦的女學(xué)生極有可能趕搭“反抗封建包辦婚姻”的列車,拉上個學(xué)生哥一起跑了。雖然她“不作不會死”跟他無甚關(guān)系,長官的未婚妻跑了卻是他程云清的失職。所以一切他雖看在眼中,卻沒跟小丫頭片子一般計較。讓她盡管自作聰明去,到得那天給他乖乖地鳳冠霞帔坐花轎便是。
大開的車窗讓冷風(fēng)呼呼往里灌,之前的煙味早已消失殆盡,可手帕掩住的那半張精致的小臉兒上,還是不加掩飾的嫌惡。程云清嗤之以鼻,這都嫌味兒,那以后跟了長官可有得罪受。他甚至不懷好意的想,要不要回去吃碗加了大勺蒜泥,應(yīng)時應(yīng)景的“煎燜子”呢?這樣他一開口,就讓冰清玉潔冷落清秋的陸小姐體味體味什么叫攘攘紅塵的“俗”味道才好呢。
第二天,程云清一到陸府,就被個老媽子揪住,一通香水伺候。都說有其主必有其仆,那陳媽一邊狂灑香水一邊還振振有詞:“您可別不識貨,這可是正宗的法蘭西香水!”連天價兒的噴嚏里,程云清恨恨的想,這下別說煙味蒜味了,估計什么味兒可都聞不見了。就這樣嗅覺失靈的他又當(dāng)了溜溜一天跟班兒。那陸小姐家里是西式的教育,照他看來真沒什么“規(guī)矩”。好好的中式旗袍、裙褂的不穿,一件件西式長裙看得他眼花繚亂,甚至有一回去馬場,看她穿件嫩黃色府綢襯衫,細灰格子的馬甲和馬褲,更襯得膚光勝雪,纖腰一束,正在發(fā)育中的曲線玲瓏畢現(xiàn),看得他好幾次忍不住別過頭去,又不得不轉(zhuǎn)回來繼續(xù)盯著。有時他不禁想,真說不清他這樣盼著她快嫁人是為了長官還是為了別的什么。是什么他也不敢想,長官對他的再造之恩有如生身父母,他程云清對不起誰也不能對不起長官。
要說這位陸小姐真是精力旺盛,陸府和圣約瑟女校簡單的兩點間被她的奇思妙想描繪出萬千曲線。一時要吃糖炒栗子,那就是天上下雹子也得調(diào)轉(zhuǎn)頭拉著她去,還指名兒要東門牌坊下鄭三炒的。還有,吃花生要買鼓樓下張二家的,饞糖堆兒了直奔東馬路,靜候丁伯玉喊的那一嗓子“丁糖葫蘆”。那糖葫蘆確實好,糖熬得已臻化境,放一、兩天不化,掉衣服上都不粘。他把車停在路邊,看她在后廂不顧形象的開吃,眉梢眼角都是滿足,像極一只偷吃油脂的貓兒。吃到開心時她甚至忘了隔閡,從后面遞一串給他:“吃吧,好吃!”他勉為其難的接過來嘗一顆,真甜。那甜仿佛直甜到心里去,他小時候家里窮,被長官帶出來參軍后一路摸爬滾打,過得是刀口舐血的日子,哪里接觸過這些小孩子家家的玩意兒。那一刻他有些心軟,她還這樣年輕,像個孩子般這么的容易滿足。可也就是一瞬,擦擦嘴扔掉竹簽,問她:“小姐,我們該回去了吧?”
她愣住了,兩只明眸里有什么東西倏地一下熄滅了。氣氛驟然冷卻,她低下頭,再抬起來已聲調(diào)如常,依舊高高在上地吩咐:“我剛想起來,還要再去一趟直隸書局!
不動聲色的交鋒里,時間過得飛快,轉(zhuǎn)眼就立了夏。陸府的院子里花團錦簇,不知名的藤蔓已爬滿了外墻高大黝黑的鐵枝圍欄。隨著婚期的日益臨近,1920年的夏天就這樣空前的盛大豐饒起來。
是什么時候他發(fā)現(xiàn)有些不妥的呢?雖然北洋新軍出身的他認(rèn)為把偵查和反偵查技巧用在小丫頭片子身上未免大材小用,可還是從陸幼安貌似規(guī)律的行跡間發(fā)現(xiàn)有些不同尋常的地方。
首先,雖然陸大小姐極不按常理出牌,但她每周必到拉大夫路那家希臘兄弟開的正昌咖啡店里去,點上杯咖啡和一種她所鐘愛的叫馬卡龍的杏仁小圓餅,在鋼琴聲中消磨個把小時的辰光。這家咖啡店離學(xué)校不遠,許多時髦的學(xué)生們都愛光顧。但軍人特有的敏銳讓程云清察覺到,這種漫無目的的等待里似乎有著什么密不可宣的動機。
其次,這位雖然訂了親卻總是對長官“避之唯恐不及”的陸小姐,為了她幾位學(xué)生運動中被當(dāng)局扣押“朋友”,竟主動央人去求長官,討來一張小西關(guān)監(jiān)獄探望在押□□的手令。當(dāng)然,這央的人就是他程云清。他答應(yīng)她不為別的,一來這位陸小姐精刮得很,她下定了決心的事情,就是不從他程云清那里也能想方設(shè)法搞到通行證,二來他也是好奇,像如來擒那潑皮猢猻前,總要看它施展神通輾轉(zhuǎn)騰挪一翻,方徐徐攤開手掌的。
截到那封信純屬偶然。信是直接送到陸府的,最普通的民國帆船票,卻在上面以齒針打孔鑿著“公文貼用”字樣。程云清便留了心,把信弄到手對他來說是小菜一碟,麻煩的是信里套著信,而他居然看不懂。
他程云清好歹是個軍官,大字還是識得幾個的,外國話也勉強能講兩句,什么“是”是yes,“不”是no的,可整篇的鬼畫符卻難倒了他。要專門找了洋買辦去看,才明白是從什么美利堅合眾國寄來的入學(xué)通知書,那學(xué)校的名兒也怪,叫什么普林斯頓大學(xué)。那洋買辦還贊不絕口地說,這學(xué)校世界聞名,能去的人了不起。程云清咬著腮幫子,憋一肚話卻不能說,那鬼丫頭片子真要逃了婚才是舉“城”聞名,能從他手底下跑脫才是真正的了不起。
直隸郵務(wù)局就在大法國路(Avenue de Grand France)和圣路易路(Rue Saint Louis)的交口處,典型的巴洛克式建筑,一水兒的青磚砌筑并配有精美磚雕和拱形門窗。程云清耐住了性子,愣是看陸小姐十天里以各種理由來了三趟,每次自然是無功而返。他還算厚道,盡量不在心里偷著樂,就有一回開車門動作太麻溜兒了,惹得她狐疑地看了他好幾眼。
這天他似乎又發(fā)現(xiàn)了新情況。也不知什么時候,神通廣大的陸小姐把長官送給她添妝的滿滿一匣子珠寶,全折騰到典當(dāng)行去了,換了好些1兩一根的小金條。那可都是些好東西,程云清要亮明了身份拿駁殼槍指著掌柜的,那老家伙才肯哆哆嗦嗦一件件往外拿,邊拿還邊嘮叨:“這是死當(dāng),您這么樣不合,不合我們這行的規(guī)矩……”規(guī)矩?規(guī)矩就是長官的東西,最后還得回到長官手里來。那綠汪汪老坑玻璃種的翡翠鐲子,雕著龍鳳呈祥的羊脂白玉如意,幾串拇指頭大的東珠鏈子,純金鑲寶石的全副頭面等等,都是給十里紅妝添彩的,不然那姓陸的一個前清翰林,就是現(xiàn)在還當(dāng)著政府的差,又能拿得出多像樣的嫁妝?像他長官這般年紀(jì),什么傾世名伶絕色美人兒沒見過,只要是陸翰林的女兒,甭管她才貌如何,娶過來擺著那也是好的。
當(dāng)然在那之前,他得把陸小姐所有不合時宜的念想全部打消。
攤牌的這一天,程云清來到陸府的時候,陸幼安正在小客廳里彈琴。那曲子很美,就連不懂音樂的他聽了,都不覺放緩了腳步。窗外艷陽高照,斜刺里幾叢花枝探出來,是紅得像鴿血寶石般的重瓣石榴,那艷麗幾乎是恣意的,就那樣不管不顧地撞進人視線。乳白色描金的三角鋼琴,她抬起的眼眸仿佛兩泓黑水銀般,有著曲譜般流動的韻致。音樂停下來的時候,他把匣子放在了她面前的西洋雕花茶幾上,還有那封拆了的信。
時間似乎有幾秒的停頓,程云清不由摒住了呼吸。
隨著“啪”得一聲,琴蓋被毫不顧惜的重重合上,陸幼安霍的站了起來,相隔數(shù)尺,與他迎面而立。她高高地昂著頭,兩只大眼睛里燃燒的只有怒火而沒有畏懼,年輕的軀體緊繃著,那種戒備讓程云清想起了一只被惹急了的、弓背炸毛的小野貓。
“陸小姐,您請息怒。我還真沒別的意思,都是為了您和長官著想! 他不慍不火,極恭敬的樣子,口中卻毫不留情的一件件揭開來:“小西關(guān)監(jiān)獄里關(guān)著誰,你我都心知肚明,這人嘛不是不能救,就看您想不想救。可有一樣,不管人救不救得出來,跟陸小姐您,未來的師長太太,那可是半毛錢的關(guān)系都沒有!
他頓了頓,“那信和首飾匣子也都在這兒,一個都不少。您盡可以留著那些小金條,就算是屬下孝敬您的,但大婚在即,可由不得您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時至今日,是我程某人還能替您兜著瞞著,您要是再出什么幺蛾子,傳到了長官的耳朵里,那可——”說到這里,他意味深長的停了下來。
陸幼安垂著頭,有半晌不說話,想是氣到極處。程云清跟她相處這數(shù)月來,還是第一次看到她這般模樣,忽然有些不大習(xí)慣。其實在他眼里,她就像退潮后沙灘上一只張牙舞爪的小螃蟹,明知其命運,卻拼命掙扎著不肯到漁蔞里來。他有些不忍,不忍見那種生動的鮮活歸于沉寂?墒撬荒埽驗樗淘魄逍睦镱^,排第一的永遠是長官。
這時陸幼安抬起頭來,沖他莞爾一笑,笑得程云清心里登時打了個突。“傳到了長官耳朵里,又怎么樣?”她的聲音依舊那樣嬌矜甜美,好整以暇地問他。
不等程云清回答,又接著道:“程副官對長官真是忠心耿耿,不但把長官交待的事都做了,連長官沒交待的事,都做得很好啊!
他剛想說什么,被她踏前一步,緊跟著一句:“只是你的長官知不知道,你做的這些好事兒里,包括覬覦他的未婚妻呢?”
輕淺的一句話,仿佛暗沉的天際炸開道驚雷,震得程云清呆若木雞,百口莫辯。他想否認(rèn),卻發(fā)現(xiàn)舌頭好像打了結(jié)。陸幼安俏生生站在那里,她今天穿了件湖水綠的連衣裙,極包身的裁剪,使得胸前的豐盈起伏著,竟有著吹皺一池春水的韻律感。他想移開視線,可是不由自主,心頭就仿佛有無數(shù)小蟹的爪嗶剝在爬。就這樣一小丫頭片子,身高只及他的胸口,然步步緊逼,竟將他欺至退無可退的境地。
等他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舌頭,早沒了氣勢如虹的勁頭,只軟綿綿地跟她商量:“陸小姐,那依著您,事情咱們該怎么辦?”
陸幼安笑了:“程副官,只要您肯商量,一切就都好辦!
他早就該知道,陸大小姐的“好辦”可沒那么容易。穿慣了軍服的程云清,穿起西裝來只覺得一百個不舒坦,何況這大熱天的。亞麻,亞麻它不也是麻嗎?這時陸幼安白了他一眼,那眼神兒真是雪亮亮的透心涼,比西洋風(fēng)扇都管用。
他不知陸幼安在搞什么鬼名堂,只是有點“上了賊船”的感覺。就像今天,她讓他把那輛雪佛蘭軍牌停在了學(xué)校門口,雇輛洋膠皮先去了英租界惠羅百貨公司,從頭到腳給他購置一新后,又雇車往南來到舊德租界的起士林西餐廳。這家餐廳開了快20年,地方不大,名氣卻不小,好多深眼窩大鼻子的洋人都在這里用餐。
陸幼安約見的也是個洋人,看意思沒準(zhǔn)還是法租界公議局的官員。兩人嘰里咕嚕的說了半天,程云清一句也沒聽懂。他惡狠狠的拿盤子里的德式小牛扒出氣,一刀下去,血絲從肉里沁出來,惡心的他將刀叉扔在了盤子里。這幫茹毛飲血的蠻夷!以他傳統(tǒng)的中國胃來說,紅菜湯酸甜得有點讓人膩味,黃油燜乳鴿又太寡淡。罐燜牛肉還不錯,就是不禁吃。腹誹中見陸幼安又咧他一眼,程云清端起葡萄酒來飲了一大口,隨即又皺起眉。
陸小姐神通廣大,從她交給那洋人的一沓材料看,像是留學(xué)申請之類的文書。程云清恍然大悟,怪不得她不著急動作,想是在為“救人”的后續(xù)做準(zhǔn)備,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看樣子這人在她心里分量很重,程云清有些不是滋味地想,口中的牛肉登時味如嚼蠟。他想勸自己是為了長官,可又明知不是。這一刻,幾乎是他在盼著趕快救人了。
程云清原以為,從“小西關(guān)”弄出個把人來不是難事兒,沒想到的是,典獄長竟一口將他回了,理由是這幾個學(xué)生是“□□”,不能“放虎歸山”。程云清狠狠地啐了一口,虎?苛政才猛于虎。小時候他從沒吃飽過,那是在大清朝。后來參了軍,一路平步青云,人人都說他跟對了長官,可誰知他吃過的苦?程云清慢條斯理地戴上薄棉手套,用槍油仔細擦著佩槍。他也知道,現(xiàn)在的時局很微妙,直系虎視眈眈,早不是他們皖系一派獨大的局勢,可這人他還真救定了。
小暑這一天,是1920年的7月7日,星期三。小西關(guān)地處偏隅,夜晚異常的安靜,靜得仿佛能聽到墻子河里浮藻在漫生,滿溢萍池。月黑風(fēng)高夜,殺人越貨時。程云清一回頭看到不請自來的“接應(yīng)”時,的確有要殺人的沖動。
陸幼安無視他的“眼刀”,她不知打哪兒弄來一身小號軍裝,連滿頭秀發(fā)都嚴(yán)嚴(yán)實實藏在了帽子下,只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透露出幾分緊張雀躍。對,就是雀躍,程云清氣極反笑:“陸小姐,你當(dāng)這是過家家呢?那子彈可不長眼睛!”
“就是知道危險,我這不才來接應(yīng)你嗎?”她嘴上從來不肯吃虧,看向他的一雙剪水明眸里,卻是少有的認(rèn)真篤定。
程云清心頭一暖,卻仍忍不住反唇相譏:“哦,您不是不放心,特地過來現(xiàn)場督看的嗎?”
“是不放心,”她坦然承認(rèn):“也是來幫忙的啊!毕駛小動物般警覺地向窗外看看:“別扯那些有的沒的了,你計劃怎么行動?”
怎么行動?蠻干是肯定不成。小西關(guān)監(jiān)獄模仿日本采用了新式建筑,采用了高大的雙圍墻,很難翻越。而且除了從正門有出入口外,其他地方根本沒有出口。
陸幼安沒想到他會大大方方由正門進去,以押解囚犯的名義。
“人家誰大晚上的送囚犯啊?還有,”她看了看汽車后座的麻袋里的人形物體,咽了口唾沫:“這誰啊,你就要把他送進監(jiān)獄?”
程云清要強忍著,才不至于嘔出一口心頭血來:“這里面人渣一個,送這兒來絕對不冤。不過陸小姐心慈人善,要現(xiàn)在改主意還來得及。”
陸小姐有求于人的時候,從來都很乖覺。果然她只撇了撇嘴,沒再說話。
小西關(guān)有三排監(jiān)舍,呈扇面形,每排監(jiān)房均可隔甬道相對。另有一排收押官犯的場所,呈一字形建筑式。押人入監(jiān)很順利,路過監(jiān)房中廳門口的警戒室時,程云清裝作不經(jīng)意,將獄監(jiān)拉過一旁:“老六,有個犯人我要審一審!蹦抢狭c他原是同袍,后來打仗時傷了右腿,才不得已退了下來,又托關(guān)系到了小西關(guān)當(dāng)獄警。
老六腿廢了,人卻不傻,接過一袋子大洋來卻滿臉為難的不動彈地方。
程云清暗嘆一聲,忽然伸手將陸幼安從身后拽了過來,飛快揭開她帽子,如云秀發(fā)登時披散開來。俗話說燈下看美人,越看越美。獄室暈黃的燈光下,無邊艷色彌散開來,令人心蕩神馳。
“咳,”程云清裝作沒看到老六色授神予的模樣:“六子,你也不是外人。我這就給你介紹一下,陸幼安陸小姐,長官的未婚妻。這里面關(guān)著的人呢,是陸小姐的一位‘朋友’。我們這時候來呢,也是為避人耳目,就見一見,說兩句話就走!
他說得越含糊,老六越心領(lǐng)神會,很麻溜兒的就把人給提來了。他把人交到程云清手里,還不忘擦擦椅子上莫須有的灰塵,點頭哈腰地向她獻媚道:“陸小姐,您請坐,慢談啊!眲傓D(zhuǎn)過身來,卻不防被一桿槍抵住后心:“且慢!”
老六猝不及防,連笑容都仿佛僵在了臉上。他沒有動,可面對著他的陸幼安,清楚看到他面上肌肉跳了幾下。她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只聽程云清依舊不慌不忙:“六子,我又改主意了,這犯人我今天還得帶走。”程云清用槍逼著老六,以眼神示意她帶著人向后撤,又對老六道:“老弟對不住,可這是上峰的意思,軍令不可違啊。”
老六情知在劫難逃,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老兄,下手輕著點啊。”
程云清一記手刀,輕巧將人撂倒,回首見陸幼安還站在那兒,輕斥一句:“走啊,還等什么?”
一行人就這么大搖大擺出來,直到程云清手腳并用發(fā)動了汽車,陸幼安才回神兒來,人是救了,可她的身份也已揭穿,原打的如意算盤,不得不重新謀劃。她怒從中來:“程云清,你真陰險!”
四下里烏漆抹黑,程云清心無旁騖開著車,得虧心理素質(zhì)過硬,才沒開溝里去。他皮笑肉不笑得回她一句:“陸小姐,彼此,彼此。”
兩人唇槍舌劍慣了,一時都忘了車上還有個人。直到有人清了清嗓子,程云清才從后視鏡里瞥了一眼,果然是個他臆想中的“小白臉”。
陸幼安對“小白臉”倒客氣的很:“不好意思啊。這段時間,你還好吧?”
“出來就好。”小白臉扶了扶臉上有些歪了的眼鏡,深深的看了陸幼安一眼:“陸同學(xué),這回可多虧你了!
程云清心中破口大罵,文人就是矯情!聽他們這幾句就知道“奸情滿滿”,他心浮氣躁,不提防前面是個岔路口,被迎面突然沖過來的車子攔住去路,突然大亮的車燈明晃晃的刺眼,他暗叫不好,向右急打方向盤,但為時已晚。
汽車在一堵厚厚的磚墻前停了下來。巨大的沖擊力讓他的前額狠狠撞上了擋風(fēng)玻璃,一股熱流順著額角淌下來,辣得生疼。四周響起紛沓的腳步聲,程云清伸手摸著了槍,費勁地睜大眼睛,向后探過身去。
欣慰的是,她就坐在后座上,雖然臉色蒼白,卻毫發(fā)未傷。視線逐漸清晰起來,這時有人打開后車門,程云清舉起了槍,卻不防被陸幼安以身體擋住視線,推了“小白臉”一把:“快,快走!”
電光火石的一瞬,兩人四目相對,程云清心里恍如明鏡:“原來如此!”原以為她是為了逃婚而救人,卻不知逃婚只是救人的煙霧彈。
耳邊嘈嘈雜雜,不知被幾桿槍團團圍住,他的槍卻穩(wěn)穩(wěn)地指著她,愈亂愈冷靜:“陸小姐,您這是要卸磨殺驢嗎?”
她看著他,沒有說話,可一雙眼睛水汪汪的,如泣如訴。這樣命懸一發(fā)的時刻,他居然開了小差。
他想起了那一日,陸幼安主動提出來要請他“吃點好的”。那地方離得不遠,于是一起走著過去。初夏的風(fēng)微熏,風(fēng)里有馥郁的薔薇香氣。順著長街一直走,又折往西走了兩個街口,從個很窄的胡同里穿出去,是小小一個斜街,零散幾家食肆。店面不大卻很干凈,她要了燒餅和雞湯餛飩,那螺絲兒轉(zhuǎn)烤得恰到好處,外酥里嫩,咬一口下去是芝麻醬的甜香。餛飩皮薄湯清,鋪上面的紫菜蝦皮,那一點微薄的香氣。這樣粗糙的吃食,可是實在好?此韧晖肜锏淖詈笠豢跍蝗粏枺骸澳銗鄢云鹗苛诌是燒餅餛飩?”
“當(dāng)然是燒餅餛飩!
“為什么?難道起士林不夠貴不夠好嗎?”
他想起那頓膩歪人的西餐,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夠貴,也夠好,可我不愛吃那也是白搭!
他以為她會說什么,結(jié)果沒有等到。她一向伶牙俐齒,卻只是放下了湯匙,靜靜的看著他,那目光看得他心疼。
黑暗中,她姣美的臉如天上皎潔的明月,眸光如水。程云清仿佛聽到有人嘆了口氣,然后才意識到其實是他自己。他猛然后悔起來,然而現(xiàn)在后悔,已經(jīng)晚了。槍口不知不覺地上抬,突然調(diào)轉(zhuǎn),對準(zhǔn)自己。
“砰”得一聲,肩胛傳來的劇痛里,她花容失色的要撲過來。在昏過去之前,程云清用盡了全部力氣,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一句:“你走!”
等程云清在南京保衛(wèi)戰(zhàn)指揮全師抵抗日軍的時候,等他在長春被解放軍收編的時候,等他南下作戰(zhàn)并定居廣州的時候,等他垂垂老矣接受部下祝壽的時候,他常常在慶幸,如果不是他放走了陸小姐,被長官降級處分還關(guān)了禁閉,也許早在1920年7月18日打響的涿州戰(zhàn)斗里,就先做了直皖大戰(zhàn)的炮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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