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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邵敏上的是下午班,正趕上節(jié)前,忙得腳不沾地。直到打烊時候,她才想起來給兒子小宇訂的生日蛋糕還沒有取,著急忙慌地拿起包就向外沖。超市的暖風(fēng)很熱,而外間的風(fēng)太冷,兜頭這么一激,她才醒過神來,腳下打了個趔趄。其實她心一直很細,只是今天太忙,才忙得忘了取蛋糕,甚至忙到忘記,卓峰他已經(jīng)不在了。
是啊,這世上最愛她的那個人,他已經(jīng)不在了。邵敏整了整圍巾,頂著風(fēng)繼續(xù)往前走,努力忽略打心底泛起的淚意。其實是累,是真的累。取完蛋糕等車的功夫,她狠了狠心,又跑到街對面買了小宇總念叨的小寶栗子,徹底將兩只手占滿。濃濃的夜色里,只見燈火璀璨。那樣的亮,就像兒子小宇兩只撲閃撲閃的大眼睛。
小宇今年5歲,格外的乖巧懂事。卓峰去世后家里沒了收入來源,她臨時找了這么一份超市收銀的工作,經(jīng)常要把孩子自己留在家里。有次孩子不小心弄灑了開水瓶,燙傷了小手,還強忍著不哭,反過來抱著她安慰。
一想起小宇,邵敏的心又揪了起來。孩子馬上要上學(xué)了,因為戶口不在這里,借讀費又是不小的一筆費用。錢,錢,錢!她以前哪操過這些心啊,房貸水電,柴米油鹽,就是天塌下來,也自有丈夫卓鋒給頂著。結(jié)婚的時候,父母嫌卓鋒家境不好,又要把他們打小捧在手心的獨生女兒帶到千里之外的天津,就是被卓鋒誠摯的告白所打動:“爸,媽,別的我不敢說,就一句:只要我在,絕不會讓小敏吃一點苦!”
他說到做到。不到五年的時間里,在這座北方大都市里他們安了個溫馨的小家,雖然房貸還沒有還清,孩子出生后,他們經(jīng)濟上也不算寬裕,可每一天她都開開心心的,那種幸福,就像她家鄉(xiāng)藤架下郁紫成串的葡萄,沉甸甸那么飽滿的一咕嘟,仿佛你輕輕一碰,汁水就要溢出來。她曾以為會一直這樣幸福下去?删驮趦蓚月前,突來的一場車禍奪走了卓峰的生命。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就仿佛有只無形的手突然攫住了裝滿她幸?諝獾目诖,狠狠地用力一扼,袋子破了,幸福,煙消云散。
葬禮辦得簡單而隆重。他們的存款不多,但邵敏不肯讓卓峰受委屈。迎來送往,喪儀諸事,樣樣都要親自過問。那段時間,她幾乎不吃不喝,微笑卻永遠得體,禮數(shù)周全。直到媽媽拉著她的手哭:“小敏,小敏,你難受就哭出來,不要這樣憋著,憋得媽媽看了心疼。 逼鋵嵥詠砭蛬蓺。小時候練大字寫差了一個筆劃,翻書時手指被劃出淺淺一線血痕,都會噼里啪啦的掉“金豆”。到后來跟卓峰一起,更是倍受呵護,還記得她懷小宇的時候,動不動就悲春傷秋的落淚,要卓峰來哄?芍钡浇裉焖艜缘,原來她以前那么愛哭,是因為有個舍不得她受委屈的人在身邊。
深冬濕冷的霧霾里,邵敏感到手里的袋子越來越沉,垂墜在心口沉甸甸的一團。到家已經(jīng)9點多,孩子早就餓壞了,等著她煮面的功夫,早迫不及待翻出生日帽來戴上,又剝了栗子來吃,遞一個到她嘴邊:“媽媽,栗子好吃!”
她扭過頭,不讓孩子看到濕潤的眼睛。栗子好吃也不貴,但兩個月來她還是第一次給孩子買。其實她還有很多東西想給小宇買,可口袋里的錢就那么些,這錢,得花在刀刃兒上。
安頓孩子睡下后,邵敏將一切收拾停當,就開始專心致志的烘焙餅干。進口的新西蘭黃油,巴掌大的一塊比栗子貴許多,她小心翼翼剝?nèi)ュa紙在平底鍋里化開,軟汪汪那么小一團,雛鳥般惹人愛憐。小廚房昏暗的燈光下,各種食材仿佛都帶上一層珠光,那是怎樣奢侈的一種欣喜。大粒裝的藍莓果醬,燈光下呈現(xiàn)出寶石般深邃高貴的紫色,仿佛波斯后宮的珍藏。幼細的白砂糖,黃澄澄的蛋液,雪粒般的面粉和鹽,依次加入,細細過篩,一遍遍不厭其煩的打,直打到半邊的臂膀沒有了知覺。
在烤箱旁守著的功夫,她把那個裝著錢的餅干盒子又拿了出來,帶著銀行封條的幾疊錢不用去數(shù),是她們娘倆兒銀行賬戶里的最后所有。
錢真是個好東西呵,以前她從未這樣深刻的感覺到。有了錢,就不必擔心銀行催繳房貸的“奪命連環(huán)call”;有了錢,就不必擔心明年交不上借讀費,小宇可以跟同齡的孩子一樣,高高興興背起書包去上學(xué);有了錢,她就可以帶著孩子繼續(xù)生活在這里,在這個不大卻溫馨的家里,她會感覺到卓峰還在。為此哪怕再辛苦,她心里也會好過些。
烤好的餅干晾涼了,邵敏在盒子里鋪上簇新的食品紙,小心翼翼地把餅干一塊塊碼放在盒子里。藍莓是“護眼之寶”,點綴了藍莓醬的小圓餅干,乍一看有點像小宇那幅卡通畫中的眼睛,樸拙得可愛。這一盒子沉甸甸的,是她所能拿出的孤注一擲的最大誠意。她這是要去給卓峰的領(lǐng)導(dǎo)送禮。卓峰所在的是一個由事業(yè)單位轉(zhuǎn)企的設(shè)計院。這年頭房地產(chǎn)是振興全國經(jīng)濟的“龍頭”,建筑設(shè)計行業(yè)也是水漲船高,院里并不差錢。卓峰出事雖然是在下班時間,可開的是公車,如能算作工傷,按國家規(guī)定能有數(shù)額不菲的撫恤金。只是這撫恤金能不能給,給又能給多少,還得單位領(lǐng)導(dǎo)說了算。
第二天,邵敏是考慮再三,才在最后出門時帶上了兒子小宇。她要去送禮的這位副院長姓藺,跟卓峰同是天大建筑系的校友。邵敏還是在結(jié)婚的時候,和作為單位領(lǐng)導(dǎo)充當他們證婚人的藺院見過這么一面。藺院的家就在單位的后身,寸土寸金的地段,能坐擁兩百多個平方的復(fù)式公寓,非富即貴。邵敏感到攥著提袋的一只手有些冒汗,可另一只手中握著的兒子熱乎乎的小手,又給了她邁開步伐的勇氣。
藺院50出頭年紀,中等身材,白凈面皮。說話倒是十分和氣,只不經(jīng)意間,眼神手勢還是帶出一種久居上位的殺伐決斷來。相對于邵敏的期期艾艾,藺院幾乎沒有過多的客套,就收下了禮盒。這心照不宣的舉動,讓邵敏松了口氣,竟心生出感激來。又忙拽過小宇:“快謝謝伯伯!”
小宇雖然不怎么明白大人的事,但看媽媽的眉目神情,馬上照媽媽的話做了:“謝謝伯伯!”藺院也十分喜歡小宇,臨走還摸了摸他的頭,往他小手里塞幾塊比利時進口巧克力:“喏,拿著吃!
從藺院家出來天下起了小雪,不一會兒功夫,遠近屋宇已籠上了薄薄一層輕白。公車一直未來,雪卻越下越大,風(fēng)夾雜著雪霰子打在人臉上,生疼生疼。邵敏怕小宇凍著,把自己的圍巾解下來裹住孩子頭臉,只露出兩只圓溜溜的黑眼睛來,那樣的喜人。她忍不住蹲下來,隔著圍巾在孩子小臉親了親:“小宇,冷不冷?”
小宇搖了搖頭,突然冒出來一句:“媽媽,藺伯伯家暖和。他人也好,小宇喜歡藺伯伯!鄙勖翥读讼,心里一酸,將孩子摟進懷里:“是嗎?小宇是個有禮貌的好孩子,藺伯伯也喜歡小宇呀!
許是頭一天吃積了食,雪天路上再一受凍,當晚孩子就發(fā)起了高燒。邵敏開始還拖著沒去醫(yī)院,只買了些藥來吃。結(jié)果一拖二拖,拖成了肺炎,去醫(yī)院一檢查讓馬上住院。
邵敏的眼淚簌簌落在孩子頭頂上,說不出話來。醫(yī)院里人山人海,一個孩子看病,往往要五六個大人來陪。只有她是一個人,一個人抱著高燒的小宇,手足無措。后來還是找同事借錢先辦了住院。
晚上值夜,邵敏累得將額頭抵在孩子的病床邊上,微微闔上眼。人在極度疲累和困頓的時候,總會回憶起自己最好最幸福的時光。只那么一小會兒,就足夠想起很多的事。故鄉(xiāng)沁甜的蜜瓜,媽媽做的噴香的羊肉手抓飯,校園枝葉葳蕤的林蔭道,在樹下靜靜等她的那個白衣青年,他刀刻般的五官和陽光笑容,手上拿著的嬌艷欲滴的玫瑰,那種甜香伴著他炙熱的情話,喃喃在耳邊道:“小敏,小敏,嫁給我!”
剛結(jié)婚沒多長時間她就有了小宇,卓峰寵著她,什么也不讓她做。他干活,讓她在旁邊看著,看著他一邊洗著衣服,一邊唱著荒板走調(diào)的歌兒:“我是一個好爸爸,爸爸爸爸,好爸爸,好爸爸,做起飯來響當當,洗起衣服嚓嚓嚓……”她笑得直不起腰,他忽然低下頭,就那樣支煞著滿是泡沫的雙手,溫柔的吻她。
邵敏的臉有些發(fā)熱,病房里混濁的空氣,讓她覺得胸口那里憋悶成了一團,幾乎無法呼吸。邵敏站起來,輕手輕腳的走出病房,直到走廊盡頭的窗子那里。窗外是萬家燈火,繁如星眸。遠處傳來的車聲,幾不可聽聞。
那時候他們都年輕,天真到以為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只要夠努力,沒有什么不能做到。那時候的她以為,人的一輩子可還長著吶。要到得今天才知道,沒有他的陪伴,一晚都這樣的難熬。
孩子的燒終于退了。接到院里電話的時候,邵敏正坐在病床邊給孩子剝橘子吃,貢橘不大,但是很甜。只有這么一點點的甜,邵敏已經(jīng)覺得很好。
院里批下來的撫恤金不多,八萬,不及預(yù)期中的一半?蓪ι勖魜碚f,這八萬可解了燃眉之急。她也知道最近“形勢”不大好,卓峰的事又牽扯到公車私用,往深里究不免瓜蔓抄。之前還聽說藺院今年面臨著提“正院”,這節(jié)骨眼兒上能過問此事,實屬不易。
第二次去藺院家,邵敏帶著剛剛病愈出院的小宇。為表謝意,她又親手做了藍莓餅干。還是那個富麗堂皇的門第,還是那杯待客的清茶,二次登門的邵敏,少了幾分忐忑局促,方品出來六安瓜片的味道。六安瓜片,炒茶很難,多一分就苦,少一分則澀,所以總是價格決定味道。像藺院待客這種,怕是千元左右的好茶。
邵敏還是聽卓峰說起過,藺院愛喝茶。她還問:“藺院這么栽培你,要不過年咱也給送點?”卓峰笑笑:“藺院家好茶都快堆到天花板了,不稀罕。再說,報答領(lǐng)導(dǎo)也不是非得送禮!
玻璃盞里的茶葉在沸水中翻滾,升騰,回落到平靜。邵敏有些發(fā)怔,忙不迭抬起頭時,只聽到藺院問話的后半句:“你們那個房子的貸款,還差多少?”“不到20萬。”邵敏下意識的答。她以為藺院會說些什么,孰料他只是從茶幾上推過來上次的餅干盒子!澳闶炙嚥诲e,餅干很好吃。”
邵敏還沒來得及開口,小宇天真無邪的插了句:“藺伯伯,媽媽做的餅干好吃吧,我和爸爸都喜歡!碧A院慈愛的拍了拍小宇的頭:“伯伯也很喜歡,盒子里有上次你愛吃的巧克力,希望你也能喜歡!
何止是喜歡?要回家打開盒子邵敏才看到,藏在巧克力下面的,是與她送禮同等沓數(shù)的錢,美元。似乎哪里繃住的一根弦松了,淚水嘩得涌了出來。其實她一早就知道,卓峰出事那天,是替藺院去干私活。只是死生有命,她又能怨到誰呢?什么也不能讓卓峰活著回來。
小宇沒注意到媽媽的異樣,坐在電視機前,歡喜地吃著巧克力。電視: “爸比你會不會唱《小星星》啊……你有跑調(diào)哦!”大人孩子的笑聲里,邵敏悄悄擦干了淚眼,這個世界里,貧窮也許真的是罪過。
讓邵敏沒想到的是,一年之后,她又帶著小宇去給藺院送餅干,不過是在監(jiān)獄里。
隔著玻璃的藺院看上去有些陌生,似乎清減了些,改變最多的是整個人的精神氣兒。仿佛一只尊貴而睥睨天下的虎,一朝被獵人俘獲,成了豢養(yǎng)在牢籠里的觀賞動物,氣勢全無。
握著話筒的邵敏不知該說些什么,還是藺院先開的口:“謝謝你能來看我!庇挚纯葱∮,“孩子都這么大了?今年該上學(xué)了吧?”
邵敏點點頭:“藺院,謝謝您!辈Aγ娴奶A院,微不可見的搖了搖頭。探視的時間馬上要到了,于是她只能說:“我給您帶了餅干,藍莓餅干。”
其實探監(jiān)有規(guī)定,食物都要通過安檢,藍莓餅干藺院什么時候能吃到,能吃到多少,還不一定。只是,她需要表達的情感太過復(fù)雜,實在想不出其他方式。
走出監(jiān)獄的時候,邵敏忍不住抬起頭,凝望著天空。今日是春分,天氣晴好。蔚藍天際的一線微云,像記憶中卓峰微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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