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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欲星移同鐵骕求衣、赤羽信之介商量完緊要的事,差不多快二更天。
俗話說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何況一位是聲名遠播的苗疆智將,另一位是當年將中原武林攪的天翻地覆的西劍流軍師,自然,欲星移自己也不差,燭光幽微靜靜照著桌面一張粗略描繪的地圖,將萬里邊城及周圍山脈水流皆囊括其中,商議著重新劃定了新的據(jù)點,哪里需要伏兵,何處需要增減暗哨,四方山一役慘勝,敵方雖敗退鬼祭貪魔殿,但考慮現(xiàn)任魔尊那奇葩無比的腦回路——誰知道會不會突然掉頭拼個魚死網(wǎng)破?
咳。欲星移咳嗽一聲,能換個成語么。
赤羽掩扇莞爾,鐵骕求衣也微微舒展了眉頭,這幾日神經(jīng)繃的幾乎要斷,旁人可以稍事休息,他們幾個不行,親入敵陣白刃浴血的次數(shù)雖然寥寥,到底也未輕松過一時半刻,好在底子都不差,幾日操煩下來精神還支撐得住。
沒什么事的話,暫時就這樣吧。欲星移道,最后確認過一遍,鐵骕求衣順手將圖紙湊近蠟燭燒了,各自告辭回去休息,赤羽軍師有鐵軍衛(wèi)臨時安排的住處,鱗族援兵未回海境,師相想必是要同他們一起的。
是。欲星移微笑點頭,不勞煩軍長了。
水藍飄逸的紗袖漸漸隱入夜幕,鐵骕求衣收回目光,欲星移是個聰明人,何況同兵長似乎私交頗深——提起這件事,如今海境苗疆并無利益沖突的前提下,雙方合作尚算愉快,無論出于何種考慮,這樣的和睦都有必要保持下去,風逍遙為人極重情義,這是令他欣賞的一面,只是一旦涉及立場,情義往往成為負累,許多年來風逍遙并未做出任何有損苗疆利益之事,為求穩(wěn)妥,也避免手下為難,鐵骕求衣仍會多加考慮,譬如內戰(zhàn)尚未結束之時,他更愿意將圍剿蒼狼王子親衛(wèi)的任務交予他人。同袍相交十數(shù)載,那人自然也明白他的難處,凌空一道酒線灑落黃土,以風月無邊遙祭,便是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現(xiàn)世殘酷,何況原是戎馬疆場慣見生死的軍人,不需要多說什么。
他人呢?白日無跡帶著新的密報回來,鐵骕求衣問,平原決戰(zhàn)時各自負責不同的防線,聽說似乎傷到了,不知情況如何。
白日無跡搖頭,下午還見了一面,應該不打緊。又說,剛瞄見那位鱗族師相往兵長住處去了。
鐵骕求衣看他一眼,白日無跡問,要查嗎。
白日無跡主管鐵軍衛(wèi)情報調查,職業(yè)病,鐵骕求衣表示理解,問道,萬一是私事呢?
白日無跡沉吟不語,這個……似乎要往作風問題上靠攏了……
據(jù)聞年輕時感情上受過創(chuàng)傷,白日無跡一向對此類事比較敏感,鐵骕求衣不由為下屬聯(lián)想能力點個贊,默默嘆口氣,半夜三更都累了,洗洗睡吧,他心里有數(shù)。
風逍遙單獨住著,軍帳里漆黑一片,半點聲響不聞,不遠處籠起篝火圍坐幾個人,是準備輪換巡營的士兵,夜間清寒,有困過頭睡不著的,三三兩兩加入進來,欲星移走過去詢問,其中一個放下手里正在擦的槍,指指北邊。
走了差不多半個時辰,師相你找我們兵長有事兒啊。
唔。欲星移道,他經(jīng)常這么晚出去溜達?
也不一定啦……
就是就是,有仗打誰還睡得踏實。最先同他說話的那個人點頭,眉眼青稚,看起來只是少年模樣。
別是酒癮犯了躺不住吧。不知道誰說了一句,大家轟的笑起來,前幾日兵困山谷,糧草都成問題何況是酒,神仙也變不出風月無邊來,可想而知某人有多煎熬,欲星移也笑,這個猜測切中要害頗有風逍遙個人特色,他也覺可能性很大。
欲星移踩著凌亂突兀的石塊,不疾不徐慢慢往前走,石縫間遍生水蘚,毛茛雜亂無章鋪在潮濕的地面,白天開無數(shù)淡黃細巧的花朵,葉蔓鮮綠叢生,不時糾纏著刺繡精致的飾帶,他的頭發(fā)也很長,隨意垂落在背后,行走間一閃而逝寶石般的微光。
在這樣暗的夜色里,幾乎看不出飛濺干涸的血痕了,該下一場雨——欲星移想,下一場雨,將血腥氣都沖干凈了,最好。他輕巧的躍過一灣淺水,前面溪流緩緩匯入大河,河面漸轉開闊,拂過清涼濕潤的夜風。
誰啊。暗處扔來塊石頭,啪的打在他腳下。
欲星移沒說話,又往前走了幾步。
口令?!這一回語氣微微嚴厲了些,欲星移忍笑開口,百里聞香!
魚仔?風逍遙怔了一怔,怎么是你。
你別起身,我過去。欲星移擺擺手,雖然他不確定風逍遙能否看清,揮袖趕開幾只淡綠飄渺的螢火蟲,近岸處忽的騰起一點火光,風逍遙將先前燃了一半的樹枝往里推了推,站起來朝欲星移伸出手臂。
風逍遙在這里待了有一會兒,他想清靜清靜,篝火嫌悶熱。
鋪滿卵石的河岸殘留白天的溫度,坐著還算舒服,欲星移挽起一半袖子,將冗長衣擺稍微撩起來掖進腰帶,兩人并肩靠在一起,玉如意擱在旁邊,伴著風逍遙的酒葫蘆。
風將流云吹散了,瀉下無盡淡薄清澈的月光,寬闊石灘被照的銀雪漫漫,河水又像傾入靛青的染料,有濃有淡,翻騰輕巧的波浪。
哎,這里看的挺清楚。
你方才站的角度不對,視線受影響。風逍遙說他,像你這樣走夜路的,十有八九要給人劫道。
劫道?劫什么,我又沒錢……欲星移嘆氣,風逍遙想開玩笑不還有色么,欲星移一雙眼笑吟吟的盯著他,他又說不出口了。
欲星移長的很斯文,這樣簡單的總結源自兩人初遇之時,風逍遙腦子里一閃而逝的詞匯,彼時重任壓肩,說話歸說話,沒閑情逸致特別研究對方相貌如何,唯有通身悠閑從容的氣度印象深刻,風逍遙回憶著,裝作渾不在意的樣子瞥了那人一眼,鬢發(fā)旁晶瑩柔潤玉石一樣的光澤,細看仿佛透明微藍的鱗片。
沒什么好奇怪的,鱗族天生如此。直到熟悉起來,某天覺得欲星移情緒不差,風逍遙忍不住向他提了個非常孩子氣的要求,欲星移解釋道,鱗族細細劃分又有許多差別,有像他這樣的,還有鱗王一般頭頂?shù)饿捘w色特殊的,打眼一看便分明。風逍遙一邊點頭一邊沒忍住好奇心,輕輕摸了摸那水晶薄玉似的鱗片,不想欲星移身體微微一顫,往后挪開半尺。
欲星移雖是尋常人的形貌,體質上終究不同,有鱗片覆蓋的肌膚十分敏感,耳廓被貼近說話時的熱氣觸到,生理本能一腳就要踹過去,但看風逍遙只是一臉單純的好奇,又因為好奇心被滿足流露的恍然大悟:原來是真的啊……簡直要顛覆之前的印象,他在海境浪辰臺翻閱無數(shù)資料,關于苗疆鐵軍衛(wèi)種種描述,風逍遙半點不沾邊。
風逍遙瀟灑開朗,一副天塌不愁有酒便是命的做派,鐵骕求衣居然放心將聯(lián)絡勝邪封盾的任務交給他,聯(lián)系一窮二白半點線索也無的情報背景,欲星移想,或許這個人不簡單。
復雜的人容易引起他人戒備,何況對方同樣心思深沉。奈何風逍遙出身、目的、行事,一目了然沒有半點矯飾,拖了他風風火火便往梅香塢去救人——居然那樣輕易的就相信自己了,欲星移微微笑著,無論如何,被信任的感覺終究是不壞的。
風逍遙摸過酒葫蘆,仰頭喝了一口。
欲星移伸手。
魚仔不是不擅飲酒么。
別裝了。欲星移道,這個時候你上哪兒尋酒去。
沒有風月無邊,又犯了酒癮,想必是灌了白水勉強充作心理安慰吧。鱗族師相一舉一動皆是從容優(yōu)雅,酒葫蘆拿捏在手也仿佛擎著白玉杯,風逍遙沒來得及反駁,眼睜睜看欲星移大口灌下,接著噗的一聲盡數(shù)噴出來——好歹還記得背對自己,不曾沾染半點衣裳,顧及形象吹毛求疵的日常習慣可見一斑。
什么感覺?風逍遙一臉誠摯的問道,欲星移緩過氣,風逍遙已經(jīng)又喝上了。
風逍遙笑的有幾分不自然,別用這種眼神好不好……
你,別是疼的睡不著吧。欲星移道,語氣已然十二分肯定了。
葫蘆里可以盛酒,盛水,自然也可以盛藥。
藥用特別的方法熬的很濃,需要之時兌水沖開隨身帶著,鐵軍衛(wèi)里尋常的止痛法子,這樣不會耽誤事。
風逍遙武功不錯,然而四方山這一回真正斗狠,縱使小碎刀步迅如疾風飄若流雪,人海戰(zhàn)術里也占不了太多便宜,他是鐵軍衛(wèi)兵長,更不能只顧自身安全無虞,指揮幸存隊伍補上缺口,再領兵跟殘余的妖魔海正面對沖,欲星移姍姍來遲,沒見他拼命的樣子。
沒什么啦,養(yǎng)一養(yǎng)就妥當。風逍遙輕描淡寫的,欲星移問他傷哪兒了,風逍遙指指腰。
肋下骨縫里嵌進去枝箭頭,傷口有點深,幸好剜出來時血流是紅的,沒淬毒。至于其余皮肉小傷,包扎一下就完了。
無關逞英雄或是愛面子,風逍遙的確覺得沒什么,他跟隨鐵骕求衣這些年,大大小小的陣仗少說也見識了幾十次,戰(zhàn)場流血尋常事,沒必要大驚小怪。
話不是這么說。
欲星移沒言語,不知道是心疼,還是喝錯東西給那藥余勁兒苦的,板起很好看很斯文的一張臉,風逍遙自動理解成前者了。
魚仔。風逍遙笑了一下,累得很,讓我靠一會兒。
欲星移沒搭理。
魚仔……風逍遙推推他,欲星移一條腿放平在地上,風逍遙順勢躺上去,跟他說你看今天星星多的真嚇人……
活這么久沒聽過用‘多的嚇人’來形容星星的,欲星移佩服風逍遙扯皮的功夫,背后倚著塊很大的石頭,他放松了身體一手撘在膝蓋上,順了順那人斜披下來的劉海,風逍遙很享受似的瞇著眼睛,貓一樣蹭蹭他手心。
風逍遙躺著,欲星移的手掠過他眉心,仍然清涼。
一年四季都這樣,天生的。
風逍遙無比欣羨,我能不能抱著你睡啊,就夏天。欲星移似笑非笑,無論海境中原苗疆,風逍遙是膽敢調戲鱗族師相并且不被玉如意砸臉的第一人——他還不能順著他的話說下去,風逍遙一定笑他腦補過頭。
但又如何。欲星移高深莫測的想,來日方長,有的是時間討回老本。
眼下風逍遙傷著,何況又在軍營,萬一傳揚出去點什么……欲星移開啟神棍模式一臉淡定的仰望星空,風逍遙打死不能信他腦袋里琢磨的東西。
欲星移問,還疼的厲害嗎。
風逍遙點頭,又搖頭,欲星移嘆口氣,別忍著了。
風逍遙道,你有什么好法子?
欲星移道,在梅香塢的時候,你見過我給柳穿楊治傷了。
唔。風逍遙回憶,你說鱗族之氣長久受海境浸沐洗滌,對尋常人傷病有一定療效。
欲星移笑了笑,正是。
怎樣配合,躺著不動就好了嗎。風逍遙問。欲星移沒答聲,捉住他手腕腰身便俯下去,風逍遙身子一僵,他的手被人拉住,緩慢的十根手指扣在一起,溫暖而干燥,面頰相貼,舌尖細細描過嘴唇形狀,繼續(xù)往深處柔軟的探了去。
魚仔占我便宜。風逍遙迷迷糊糊的想,他睜開眼,點點流光如織,也許是璨然靜謐的夜空,也許只是欲星移眼中倒映了星光。
魚仔。風逍遙偏過頭喘氣,欲星移低聲道,別動。他抽開風逍遙腰間系帶,風逍遙一驚之下幾乎坐起來,但欲星移隨手按了按,風逍遙倒抽一口冷氣,魚仔,疼——
讓你別動。欲星移微微一笑,放心,沒有別的事。
淡藍寬闊的衣袖蓋在身上,還有同樣顏色浮沉如水的微光,風逍遙安靜躺著,欲星移的手貼在他傷處,額頭漸漸滲出薄汗,他看他好像隔著渺茫的不辨深淺的水面,忽遠忽近,一張明明熟悉又莫名陌生了幾分的面孔。
魚仔。風逍遙輕聲道,拽住欲星移垂落的長發(fā),欲星移順勢低頭,怎么?風逍遙攬住他脖頸,欲星移低笑著,我知道……我也很想你。
他沒有見他怎樣一步一步從修羅場里走出來,他來的要比旁人晚一些。
但我知道你會來。風逍遙說,所有人都在等。
生還的可能性完全是在有援兵的前提下,沒有通信,沒有事先安排,賭的是短短數(shù)日里配合而出的默契,他聽完鐵骕求衣的話,黃昏時分坐在岸邊盯著河面出神。
我知道你會來。風逍遙閉著眼,但我想你不會走水路,那兩日沒人敢用這條河里的水。
——可我一時也不確定你會怎樣決斷,想到一個人擅長什么,腦子里就再也走不出新路,時間不夠怎么辦,中了伏擊怎么辦。風逍遙笑了笑,你這樣的人,我怎么也想象不出跟人拼命的樣子。
當真么。欲星移淡淡道。
假的。風逍遙搖頭,你的本事比我如今見到的更多,我明白。
十里之箭山脈為弓,一式四連珠裂斷千丈鐵弦,那時他離他太高太遠,甚至看不清他的形貌,如今近到不能更近,又覺得還有更多無法透徹的謎團。
沒關系,我對你的感覺也是同樣。
你這么聰明的人……
比如說,我不清楚你過去的事。欲星移的手指撫過他嘴角,很奇怪不是,鐵軍衛(wèi)里,每一個人都說不知道。
風逍遙沉默,欲星移道,你別多心,我隨便問問的。
每多一日相見都像奢侈,不能宣諸于口堅定又脆弱的約定,無關苗疆海境,魔戮血戰(zhàn)的亂世成了背景,我的秘密,你的秘密,我們的,你們的,無法完全為彼此敞開的空間,但是很喜歡、很喜歡該怎么辦。他拉著他的手往回走,在最后的黑暗里輕輕擁抱,太久了會不安,太短了會不舍,他要他先回去,自己站在原地等了一等,星與月繪就的夜幕下孤單明亮的火光,他看著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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