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清淺新綠銜在指間，輕輕拍打著左手手心。

　　細(xì)雨春風(fēng)同樣的柔軟多情，催發(fā)遍山碧草桃花，芙蕖摘了一大捧迎面走來，年歲差不多的弟子跟在身后起哄嬉笑，陵越板起臉，目光淡然掃過，滿場雅雀無聲。

　　芙蕖吐了吐舌頭，自手中接過嫩綠柳枝捆起花束，輕輕放在劍坪角落的臺階上，做完早課該是習(xí)武的時辰，鐘聲響徹十遍，即便還有什么話，也只能過后再說。

　　于是規(guī)規(guī)矩矩列起隊來，陵越位置最前，起首照舊一套三才劍。

　　并指觀心，氣隨意行，雖稍嫌稚嫩，長劍刺出需如騰龍怒蛟，寒光爍爍，少年們響亮的聲音里夾雜女孩清脆的呼喝，個個精神抖擻。

　　陵越微垂目光，身后右手投落的劍影忽然晃了一晃，有氣無力，漫不經(jīng)心。

　　——陵端，不準(zhǔn)偷懶！

　　頭也不回的，輕聲呵斥了一句。

　　/

　　陵越是大師兄。

　　一般來講，任何武林門派之中大師兄皆是身份特殊的存在，勉強(qiáng)比較起來，大略等同尋常人家長子的地位。

　　要學(xué)藝精良，凡事足為表率，且品性端方穩(wěn)重，堪繼重任。

　　拜入山門時年紀(jì)還小，他師尊仙風(fēng)道骨生人勿近的氣質(zhì)，孰不知高冷外表之下深藏一顆悲天憫人的慈柔之心，陵越是他撿回的第一個孩子，很乖，很聰明，將自己照顧妥當(dāng)?shù)耐瑫r，更懂得替師尊打理日常，端茶倒水，疊被鋪床，乃至在小廚房搗鼓宵夜時從沒弄混過兩人的口味——紫胤并不需要他這樣做，欣慰之余，完全不覺得養(yǎng)小孩是件麻煩事，這個錯誤的概念深植心中，直到百里屠蘇的出現(xiàn)。

　　陵越不僅是紫胤首徒，整個天墉城上下年輕的一輩里，誰見了都要叫聲大師兄。
　　無論客氣的，親密的，恭敬的，畏懼的，輩分資歷屬于客觀事實，更重要的是實力作為基礎(chǔ)，一言一行長年累月不斷積累起來的威信。

　　武學(xué)教授以外，紫胤不曾對陵越諄諄叮囑太多所謂人生道理，任其在風(fēng)吹雨打中安然度過懵懂的童年，以及危險的青春期。
　　十幾歲的陵越，不知不覺成為模板一般的存在，時常被諸位長輩拿來訓(xùn)誡自家弟子。

　　——孽障！看看人家騙劍長老的徒弟！

　　……

　　說錯了，執(zhí)劍長老。

　　陵越從未對此發(fā)表看法，若是當(dāng)面被對比了，也只謙遜一笑，令被對比的一方越發(fā)羞慚，鑒于卓越的人品，陵越并沒有招來什么人的嫉恨。

　　陵端是例外。

　　/

　　未知自何年起，世風(fēng)抑道崇佛，許多修真門派漸漸沒落，遠(yuǎn)避江湖，僅剩的幾支韜光養(yǎng)晦，名號卻也因此更為常人所知，或向往幾近失傳的武學(xué)、高深的術(shù)法，或只求修身養(yǎng)性，欲往紅塵中尋一清凈地，種種原因使然，天墉城雖遠(yuǎn)在昆侖，仍陸續(xù)有人不遠(yuǎn)千里而來，拜入山門。

　　阿母種桃云海際，花落子成三千歲。

　　傳聞中弱水九重，洪濤萬丈之上的神仙洞府，不見碧玉之堂，瓊?cè)A之闕，巍巍雪山背后日月精氣匯聚滋養(yǎng)生靈萬千，看在孩童眼中，只是荒涼無趣的所在。

　　陵端對天墉城毫無好感，他出身衣食無憂的殷實家庭，只因幼時體弱多病，家人不知被何處招搖撞騙的算命先生一通算計，將大把銀票拱手送上，堅信獨子命數(shù)衰微，舍身出家方有一線生機(jī)。

　　有種說法是，命數(shù)不好的人，大抵都是前生作孽太多，報應(yīng)在今世。

　　聽到的人不以為然，在許多同門眼里，即便有因果循環(huán)，二師兄這輩子也太討人嫌，其非同一般的人品隨著時間流逝不斷變本加厲，而報應(yīng)一說純屬無稽之談。

　　這些話是不能擺在臺面議論的，畢竟要看掌教真人的面子，但人心生來八卦，茶余飯后，不免拿來同另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輩，執(zhí)劍長老的親傳弟子比較。

　　陵越知道這件事，為這樣無聊的事被怨恨，當(dāng)事人只有無辜而已，修真生涯清淡如水，他向往師尊一身本領(lǐng)，愿有朝一日能如紫胤般修成劍仙，得悟天道，其余煩擾瑣事盡量不去介意，這樣刻意的自律略顯孩子氣，但終究還是屬于他這個年齡的，不算虛偽。

　　劍坪上日日得見，彼此再怎樣切近的距離，兩人也不會有更多的交談。

　　/

　　陵越轉(zhuǎn)過身來，一張淡然無波的面孔，他身材修長，緩步走至陵端面前，下頜微抬，頗有幾分居高臨下的意味。

　　陵端只是微笑，被一再指出錯處，究竟是他刻意挑釁，或者另一人存心刁難，在旁人眼中已經(jīng)不重要了，趣味的是如何收場。

　　明黃劍穗在手中翻轉(zhuǎn)，那人剛要開口，陵端眉梢輕挑，大師兄本領(lǐng)自然勝過我等許多，師弟愚鈍尚有不解之處，不知是否有幸，能得師兄私下指點一二？

　　不僅陵越詫異，圍觀群眾齊齊噤聲抽氣。

　　眼神清明，口齒清晰，完全不像發(fā)燒的樣子，但……也有可能是吃錯藥。

　　沉默之中，對面那人姿態(tài)卻愈發(fā)恭敬，甚至憂心忡忡道，原是我劍術(shù)微末惹人恥笑——

　　不……陵越皺了皺眉，終究嘆口氣，罷了。

　　并非不屑一顧，或刻意藏私，身為執(zhí)劍長老座下大弟子，且修為出眾，陵越原本便有教導(dǎo)諸位師弟師妹的責(zé)任，但對方是陵端的話——

　　憑心而論，拋開為人處事令人厭惡，那人資質(zhì)并不算差，三才劍更是入門的級別，勉強(qiáng)只夠熱身。陵越心生疑惑，直覺告訴他事情不會如此簡單，又能是什么呢，陵越想，他不可能拿這樣幼稚的問題打擾師尊，事實上紫胤真人正在閉關(guān)，距離師徒倆上次見面，還是半年前的事。

　　臨天閣不行。陵越沉吟片刻，后山怎樣？

　　聽?wèi){大師兄安排。

　　陵越點頭，約定過時間，只說還要照顧屠蘇師弟，需先行離去。

　　少年矯健的身姿消失在山道上，眾人看過熱鬧三三兩兩散開，名叫肇臨的后輩近前低聲道，那個百里屠蘇，是師兄你上次提到的么？

　　陵端不語，肇臨又問，不過是個小孩子，師兄何必介意。

　　你懂什么。陵端微瞇起雙眼，或許內(nèi)心深處，他也明白那是十分荒謬可笑之事，所以絕不對旁人說起，更不愿自己承認(rèn)。

　　/

　　陵越道，這幾日我都要往后山練劍，可能會晚一些回來，你留在房中休息，不要外出亂走。

　　百里屠蘇坐在一旁，低著頭不肯說話，陵越摸了摸他的頭發(fā)，聲音愈發(fā)溫和，確是有事在身，屠蘇聽話，讓阿翔陪你。

　　百里屠蘇咬著嘴唇，除去師尊與師兄他本再無依靠，又因為焚寂煞氣威脅，需比其他弟子恪守更多規(guī)矩，時常孤獨一人，師尊閉關(guān)許久，如今連師兄也不能留下——

　　見他孩童心性，陵越也不多作解釋，徑自去準(zhǔn)備午飯，天墉城的習(xí)慣每日只進(jìn)一餐，但臨天閣有小廚房，百里屠蘇自烏蒙靈谷被救回，將養(yǎng)近年身體仍然虛弱，丹藥固本培元以外，陵越私下經(jīng)常替他加餐滋補(bǔ)，這也是紫胤默許的。

　　午間小憩了半個時辰，穿戴整齊取過佩劍，陵越怕驚動了熟睡中的百里屠蘇，正要悄悄離開，方站起身衣袖卻被扯了一下，低頭去看，他師弟半坐著，睡眼惺忪牢牢抓住他的腰帶，一臉不情不愿的樣子。

　　陵越無奈，但轉(zhuǎn)念一想，或許可以同去……

　　論及天賦，百里屠蘇的確令人刮目相看，重明鳥五行屬火，傳說中辟邪祛災(zāi)、燃盡黑暗照徹光明的仙禽，即便羽翼未豐，陵越也不得不承認(rèn)，若能尋得解開煞氣的方法，假以時日，或許百里屠蘇的修為將超過自己。

　　星蘊(yùn)是源自魂魄深處的刻印，這是百里屠蘇自身也不能左右的事情，這一年他尚且天真，不明白夢中屢次響起的美妙琴音由誰彈奏，不懂得病痛發(fā)作時幾乎毀天滅地的怨恨來自哪里，只知自己丟失了過往的一切記憶，他每日默誦紫胤教授的法決練氣靜心，無人陪伴之時，唯有虛空中重明鳥雙目重瞳，燃起透明熾烈的火焰，于身側(cè)安靜成長，無聲守候。

　　你要跟我一起么。陵越笑了笑，百里屠蘇趕忙點頭，師兄去哪里，屠蘇也去哪里。

　　/

　　陵端望著自長階下不緊不慢走來的兩道身影，無話可說。

　　陵越帶拖油瓶一起來的。

　　一起來就算了，眉飛色舞有說有笑。

　　說說笑笑他也忍了，走到一半，居然蹲下，再背起來。

　　拖油瓶年歲并不比他小許多，趴在那人肩頭，隨手揪了路邊的柳條玩，編出個圓圈模樣的東西扣在陵越頭上，陵越也不生氣。

　　簡直……忍無可忍。

　　自相識起，他少見陵越對同輩的師兄弟假以辭色，不是說性情高傲難以親近，陵越身份特殊，往往不茍言笑，舉止一板一眼十分的固執(zhí)無趣，但在諸位長老眼中少年老成，悅盡人心。

　　習(xí)慣了‘大師兄’版本的陵端，他不知那人還有這樣親和的一面，可見師弟與親師弟到底還是不同的，陵端心中不屑，微微冷笑著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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