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吃剩下的大半個玉米面餅仔細(xì)的蓋在碗底的幾塊咸菜上,放進大鍋里留著下頓吃.又小心的揭開鍋邊扣著的簸箕,把扣在里面的三個雞蛋挨個的摩挲了一遍.那是留著給他什么時候回來了吃的.
　　把簸箕再仔細(xì)的扣好,她轉(zhuǎn)身看看外面的天色,決定把那張一條腿有些短的小方桌搬到房門口去,這樣還能再挨一會才需要點油燈.從布袋里拿出書稿,她開始專注的校對謄寫著.現(xiàn)在的年景不好,時局混亂,戰(zhàn)事紛起.她也只能找到這種給人校對謄寫的工作,掙點微薄的收入支撐生計.
　　她以前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父親是留過洋的,回國后辦了家報館.她自己則在杭州美院讀書.如果不是認(rèn)識了他,也許她會結(jié)交門庭相當(dāng)?shù)淖拥?然后嫁過去有兒有女,有仆有婢的過一生富貴平順的日子.
　　他是她的同學(xué),雖然家境貧寒了些.可在班上,他成績好,思想先進,是個活躍的風(fēng)云人物.學(xué)校的一次考試,他拿錯了她的資料,從此,他和她便驚覺原來天地間還有對方這樣一個人.
　　她的父親是不同意的,因為他是左翼份子.
　　她的母親更加的不同意,因為他的家境不好.
　　她和他小心的守著這個小秘密,在他頻繁的活動和她父母嚴(yán)格的管束下偷偷的幸福著.時間變得比任何東西都寶貴.
　　她不在意什么左翼右翼的,那對于她,不過是報上常見的名詞.她也不在意家境的貧困或富足.錢,對于她從不是需要計算的東西.她有著單純善良的性格和學(xué)藝術(shù)人天生的天真浪漫.
　　而他,有著豐華正茂的年紀(jì),聰慧的頭腦先進的思想和滿腔愛國的熱血.
　　她們在緊湊的時間間隙里甜蜜的微笑.他慷慨陳詞,談國家,談理想,談美好的未來生活.她甜蜜笑著,用全心的依賴和信任傾聽.用手上的畫筆記錄下他每根飛揚的眉毛.
　　終究,她們的事情給她的父母獲悉了.
　　哭鬧,絕食,嘆息,嚴(yán)厲的制止.
　　她再見他時幾乎連笑的力氣都沒有了.她是被奶媽偷出來的,那個淳樸的老婦人,她不明白所有的大道理.她只是不忍心看著自己呵護長大的女孩兒,一天天的憔悴下去.
　　她們結(jié)婚了,婚禮簡陋卻溫馨.到場的只有她和他的幾個同學(xué).新房是租的閣樓,三個月的租金幾乎花掉了他所有的積蓄.酒席是幾個同學(xué)湊的錢,所有的賀禮不過是奶媽送來的一條毛毯,一塊繡花的衣服料子和幾張紙幣.
　　送走了幾個同學(xué),她窩在他的懷里,幸福得像擁有全世界.
　　婚后的第三天,他給二個同學(xué)喊走,臨走時她只來得及把那幾張紙幣塞進他貼身的口袋.
　　他走后的第一天,她把屋子打掃得分外干凈,做好了飯菜等著他,直到撐不住睡過去.他走后的第四天,她看著僅剩的一點零錢皺眉.他走后的第六天,她央同學(xué)給自己找了個家教的工作.直到第十七天半夜,他才風(fēng)塵仆仆的趕回來.
　　她踮著腳尖去吻他冰涼的嘴唇,然后轉(zhuǎn)身去廚房給他熱飯,沒讓他看到眼里的水霧,和比水霧更濃的委屈.
　　這之后,他總是匆忙的回來,匆忙再走.她默默的積累他回來時的溫暖在他離開的時候細(xì)細(xì)回味.他們從閣樓搬到低矮的民房,從民房再搬到鄉(xiāng)下的小屋,從小屋搬回城里的租樓.她的工作也從家教到臨時的老師,報社的校對或謄寫,最辛苦的時候甚至只靠給人漿洗衣服.
　　他們在一起時,他不再慷慨陳詞,不再激昂飛揚,更多的是皺著眉,蒼白著臉沉默著.偶爾欠疚的看著她蒼桑了的臉頰,再找不到當(dāng)年的純真熱情.他的脾氣越來越壞,理想,熱血,未來,所有的美好在慢慢摧折.越來越逼近的危險讓他喘不過氣.
　　終于,幾個平時常有走動的青年人找到家里.他們鐵青著臉,欲言又止的看著她.她雖天真卻不笨,還是從他們支吾的話語中猜到了究竟.
　　第二天的夜里,他回來了.臉上帶著不安的興奮.手里拿著她以前最愛吃的鴻祥記的糕餅,和兩塊嫩黃色的衣料子,眼神卻避開她.她什么也沒說,像以前的每個夜里那樣熱了飯菜端給他,看著他默默的吃完.
　　半夜,他捂著肚子痛得醒過來,看到她睜著大大的眼睛,含著霧水凝視著他.他一瞬間愕然,她的淚劃過臉頰,慘白著臉靠在門上,身后的是插死的門栓.他恍然......羞愧滿面.那夜他蜷著身子到死沒再哼一聲.而她,僵在門邊直到天明.桌上擺著他吃完的飯,灶臺邊的地上躺著一個小小的紙包.那里面本來裝著她買來藥老鼠的藥.
　　她帶著他的骨灰悄悄的搬了家.再沒任何人知道她和裝在壇子里的他究竟是誰,也再沒任何人想起她和他的故事.
　　寧靜的鄉(xiāng)村,小河邊上有一處低矮的小房.門外圈了塊地種著點蔬菜,圈著的柵欄里養(yǎng)了幾只雞,她平時幫人校對謄寫,掙點微薄的收入支撐家計.偶爾閑了的時候拿出以前的畫,看他曾經(jīng)飛揚的每根眉毛.或是在有星星的夜里,對著那個小壇子,輕悄悄的說話.
　　這,曾是他許過她的平淡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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