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史記》，魯迅的那句評價，似乎比它文本中的所有原句都有名：“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很像傳說，見不到主角，只聽見傳說。
　　《離騷》，現(xiàn)在的人讀起來是很艱難的。周杰倫唱一曲《菊花臺》，如詩如謎，意象模糊，但大家一聽就能全盤感受那種流行的美麗味道。而感覺《離騷》之美，就無比艱澀，一點也不通暢。歲月橫亙其間，生成了無比自然而巨大的障礙。
　　我讀書時，老師曾要求我們背誦《離騷》。老師的要求很節(jié)制，只要求我們背誦第一段。而如今，我只記得第一句了：“帝高陽之苗裔兮……”它的含義，也需要注解。
　　無韻之《離騷》，也是一樣。有多少人通讀過《史記》呢？你沒有，我也沒有。又有多少人能無礙地閱讀《史記》的語言？那份遙遠的輝煌，已注定離我們越來越遠，一般人再不可能和它有更深的緣份。
　　只能，偶爾、卻又無可回避地，被它遠而巨大的光芒晃一下眼睛；偶爾、卻也受驚般地，聞到一絲它深藏于久遠年代的濃郁幽香的氣息。像樹蔭間漏下的點點春陽。
　　學生的課本里，會有它流芳百世的幾個片斷：
　　完璧歸趙、負荊請罪、鴻門宴、垓下之圍……包括陳勝的那一句慷慨：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也包括荊軻刺秦前的那一曲回腸悲歌：風蕭蕭兮易水寒……等等。
　　我們借助浩淼的注解，感受其間的千古波瀾，驚心動魄。
　　也許這樣淺淺的親近就很好，已足夠。

　　一個叫司馬遷的人，以一部巨著，完成了他生命的夢想與狂歡。而在流年里，漸漸地，以一種越發(fā)清淡的方式，給無數(shù)人一些朦朧而奇特的心靈恩澤。由此，有人發(fā)現(xiàn)謀略，有人思索人格，有人感嘆愛情。

　　司馬遷想寫《史記》的志向是年輕時就有了，因為他父親司馬談是個史官，寫一部偉大的史書是他的宿愿，臨終前，他把這個宿愿作為遺囑交給了兒子司馬遷。收下了父親的囑托，早年的司馬遷，年少氣盛，自負才華，又本能地對那些奇人奇事、英雄情懷入迷。他搜集素材，磨礪學問，一部巨著的幻影，朦朦朧朧地在遠方召喚。

　　但真正地把全部生命投入到《史記》的寫作中去，是司馬遷在遭受了“宮刑”以后的事了。
　　所謂“宮刑”，就是把一個男人變作太監(jiān)一樣。
　　受了“宮刑”的司馬遷，不僅是個罪人，也是個不完整不健全的男人了。
　　這是一場無妄之災。漢武帝時名將李陵因兵敗被俘投降了匈奴，司馬遷和李陵并不熟，只是看不過有些人對李陵的過份辱沒，看不過那種墻倒眾人推把一個人曾經(jīng)的好處也全部踩爛的世態(tài)，并且他認為李陵投降也自有他的苦衷，就蕩然為他辯解了幾句。這樣他就讓漢武帝不高興了。讓漢武帝這樣的皇帝不高興的后果是嚴重的�；实劢o了司馬遷一個處罰：宮刑。（也稱“腐刑”）
　　然后，宮刑受了，司馬遷沒死。
　　這樣的司馬遷，除了茍延殘喘的□□，除了像狗一樣卑賤的日子，還有什么？還能怎樣去活？去活得像一個人，甚至像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男兒呢？
　　只有一部《史記》了。
　　除了把靈魂放入一個文字的舊夢，在文字里完成所有的夢想，寄托全部的情懷與尊嚴，他還能做什么呢？

　　如果他的一生順風順水，寫出來的《史記》與現(xiàn)存作品會有什么不同？我們無可想象。我們只知道他最終在《史記》里，留下了更多的沉郁慷慨，更多的悲憤與力量，更多的對于奇峭人生英雄壯懷的謳歌與禮贊。
　　在他的史書里，有的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那種一般史書上被稱為“寇”的人，享受的是與王侯一樣的待遇，他把陳勝吳廣的故事列在專門記載諸侯、王之史事的“世家”里，是為《陳涉世家》。在他記述社會名人的“列傳”部分中，他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地赫然呈上《刺客列傳》、《貨殖列傳》，只要是他心中所愛的奇美人生，他不在乎過這一生的人有著什么樣的社會地位，是刺客也好，是商人也罷，有什么關(guān)系呢？

　　看一段《史記》里對項羽之死的描寫：
　　“于是項王乃欲東渡烏江。烏江亭長艤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里，眾數(shù)十萬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于心乎？’乃謂亭長曰：‘吾知公長者。吾騎此馬五歲，所當無敵，嘗一日行千里，不忍殺之，以賜公�！肆铗T皆下馬步行，持短兵接戰(zhàn)。獨籍所殺漢軍數(shù)百人。項王身亦被十余創(chuàng)，顧見漢騎司馬呂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項王也。’項王乃曰：‘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為若德�！俗载囟�。王翳取其頭，余騎相蹂踐爭項王，相殺者數(shù)十人。最其后，郎中騎楊喜、騎司馬呂馬童、郎中呂勝、楊武，各得其一體。五人共會其體，皆是。故分其地為五：封呂馬童為中水侯，封王翳為杜衍侯，封楊喜為赤泉侯，封楊武為吳防侯，封呂勝為涅陽侯�！�

　　這里，是一個英雄的末路。有依然愛他的人，烏江亭長為他準備好了逃命的小船，說，回家吧，家里地方雖小，但仍有成千上萬愛你的人在等著你。但項王的回答自尊而蒼涼。他不想這樣逃走，茍活，他說無顏見江東父老。
　　他轉(zhuǎn)身，最后一騁壯懷，顯一顯本事，下馬持刃，獨個殺死了數(shù)百個敵人。這個場面，不用想就有多么血腥��！可是司馬遷寫這一節(jié)時，文字里沒有冒出半點血跡，簡潔利落，干凈清白。這是項王最后的縱情，謝幕時的造型，司馬遷的筆是有感情的，他一點也沒有弄臟他。
　　這里，也有小人。項王看到他說：我們以前認識啊。他卻想也不想轉(zhuǎn)頭向別人去指認項王出賣項王。殺戮就在眼前，但項王終于沒有給對手任何機會，他對那小人說，聽說我的頭值千金，得了我的頭，能封萬戶侯，我給你一個恩德，把我的頭送給你，你去升官發(fā)財吧！說完，他自刎。
　　項王死了，一群人像野狗一樣沖上去分扯搶奪他的尸體，搶得一塊英雄身的人，全封了侯。
　　這就是司馬遷給我們看的項羽之死，這就是司馬遷用飽蘸了他的夢想之露和生命之血的筆，寫出來的英雄悲歌。只有司馬遷會這么寫。只有在司馬遷的史書里，我們能讀到如此深情無限的筆觸，讀到如此激越動人的靈魂。

　　其實，《史記》里那些最動人的描寫，是犯了史書寫作之大忌的。那些歷史人物生動的表情、動作，細膩的心理、細節(jié)，完全是一種文學的筆法。歷史的記錄，似乎是應該回避這樣的渲染和想象的。
　　但《史記》清醒、深刻，敢于揭露社會矛盾，甚至敢于批判當今圣上－－漢武帝。漢武帝是個杰出的君主，但他也是個有缺點的人，司馬遷不憚于指出這一點。在“列傳”部分里，他大膽寫出一篇《酷吏列傳》，共記酷吏十人，有九人是漢武帝時人。他們有性格，有故事，但他們是酷吏，他們的所作所為，很多時得到皇帝的認可和賞識�！妒酚洝防锼浫宋�，不少是與司馬遷同時代者，寫這些活著的人，作者是需要勇氣和擔當?shù)摹?br>　　在《史記》以前，絕大多數(shù)史書多以神權(quán)、天意來解釋歷史，但《史記》卻一直是以人的活動為中心，它的歷史，就是鮮活的人的歷史。司馬遷正視那些客觀的東西，比如經(jīng)濟力量對歷史發(fā)展的作用。在《貸殖列傳》里，他坦然道出物質(zhì)欲望是人本性中的東西，沒什么奇怪和可恥的。他說：“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學而俱欲者也�！边@的確是那個時代最進步的歷史觀。
　　于是我們對《史記》的記憶，也總是離不開一些活生生的人物形象，也總是顯得真實而不虛妄。
　　有一些著名的歷史人物，荊軻、廉頗、藺相如、陳勝、秦始皇、劉邦、項羽……他們后來一直活躍在塵世和傳說里的樣子，基本上就是《史記》里他們的樣子，他們帶著《史記》所賦予他們的故事、性格，也帶著《史記》所賦予他們的那份栩栩如生，像帶著個胎記一樣，在時光的流逝里，永不褪色地流傳著，明艷著，幻化著，生動著……

　　后世的人，似乎沒有異議地選擇了相信。
　　相信《史記》，相信司馬遷。
　　相信－－一場生命全部的真誠和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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