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錠已不可觀山矣。如果從北海北地鐵站出口沿湖岸東行，繞過機關(guān)樓房和體育學(xué)校、旅游團和叫賣冰淇淋的小販，身體有身體的任務(wù)從而不打擾余思，假不多時便可踱到銀錠橋上。芒種日的日曬好似灼烤食物，所有人都是這片如盤湖水上饕餮的一口。但是沒有晴空，陽光是渾濁的烤煙，因而銀錠橋上已不可觀山矣�？捎^的是荷花市場的牌匾，爆米花二十元一桶的價標(biāo)，以及游人短褲下的大腿。

　　現(xiàn)在人們說北京起了風(fēng)就有藍天白云，也即是說沒有起風(fēng)則沒有藍天白云，好比今天，但我想四十年前不應(yīng)如是。在一篇叫銀錠觀山的小說里，一個中年教師從銀錠橋到什剎海后的胡同里尋找他以前的學(xué)生。這個故事的情節(jié)和人物我已經(jīng)不能具體復(fù)述，這故事是四十年前的事情，而我讀到它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只記得那個學(xué)生擅寫作文，尤其愛用“恰恰相反”這字眼。恰恰相反。接著這中年語文教師在胡同中尋到過去的學(xué)生，眾人分食了一桌炒菜。這個故事的結(jié)尾我完全遺忘了。

　　若不是我看這篇小說我們不會第一次來銀錠橋，若不是我們第一次來過銀錠橋我不會第二次來銀錠橋。湖邊林林總總這些食肆酒吧，掛著多語種的招牌，對茶道、烤肉和意大利面的烹飪都一樣擅長，同四十年前是恰恰相反的。十年前我們來此處時，食肆還沒有這么密集，人流還沒有這么摩肩接踵，下午三點，我們在一家咖啡廳里吃法式燒烤三明治，三十元一盤堪堪兩片，在那個年代是昂貴的消費�？Х葟d主營晚餐宵夜，等到夜里，湖上游船消停，路燈倒影好比波光躍金，紙醉金迷的歲月燃燒者們便要坐在我們當(dāng)時所坐的位置，開一聽燕京，或者接過一杯mojito。但是十年前的年紀(jì)，我們所做的就是在暑假的下午來此處分食一盤無酒精無害的法式燒烤三明治。彼處的廁所狹小，墻壁上刷五彩斑斕的油漆。想象前一日夜里有人曾在此處借著mojito的朗姆味道親吻其伴侶。而我們分食一片面包。

　　“我沒有回頭路，”從我面前走過的游人義憤填膺地對他的旅伴說�，F(xiàn)在我面對著湖，坐在路邊大石上了。他真的是游客嗎，一個游客為什么要與旅伴分享如此撕心裂肺的過往呢。游客不應(yīng)該是僅僅放縱身體的移動，從而解禁心靈的囹圄嗎。那么我又是游客嗎。我分享這些是寫與誰看呢。我可能不是游客，因為我如今是一個人了。一個人是不能成為游客的，一個人的地理位移只是自我放逐罷了。

　　起身沿著湖岸繼續(xù)漫步，繞過第一道不知名的橋梁。銀錠橋旁邊另一道橋，形貌雪白健壯，如少年的小臂，或愛者彎曲的脊梁——它跨過湖的細(xì)處。但是沒有人知道這座橋姓甚名誰，這又是何苦呢。銀錠橋則恰恰相反。我可以清晰看見橋身上所刻的那三個大字了。食肆愈發(fā)密集，陽光愈發(fā)灼熱，游人愈發(fā)急不可耐已無退路。

　　在湖岸的長沿上，我們曾注視湖上小如蚊蟲的游泳的人影。夏日下午的暖風(fēng)吹來，頭頂上的樹枝竟然脆如秋天落葉，崩斷兩支噼啪落下在我們面前。什么樣的夏風(fēng)能吹斷柳枝？山有木兮——枝要落下。這自然的毀滅，極盡蹊蹺，聲勢浩大，駭去我們被柳枝吹動的心念，目光挪移，遠(yuǎn)離險境。即便湖中游泳的人不可我見，柳枝卻橫豎交錯，編織成藩籬。落在地上的聲響也好似鞭笞。此所謂——再次重復(fù)：不可。于是退縮。如今銀錠已不可觀山矣。

　　行近銀錠橋，在我的右邊有一家門戶洞開的小館，前方置一黑板，上書：

　　法式咖啡
　　Café Franaise

　　這丑陋的字樣。多余的e。銀錠橋邊上的西方主義。什么是法國的女人的咖啡？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吃燒烤三明治的少年了。我是去過巴黎的。后來在巴黎，塞納河的夜是陽性的，有人用一雙滾燙的手鉗住掙扎跳動的欲`望，俯身的人露出脊背，彎曲像不知名的另外的橋；還有人訴諸理性的慰藉，曉我以蘇格拉底式的愛欲，“我與你的結(jié)合是唯一真正智識的結(jié)合”，如是說，l’intellect，陽性不可數(shù)，這種論調(diào)真的好嗎。直至爾后，這肉身欲念果真已不可歷數(shù)，燎原蔓生，獲得物質(zhì)性的愛欲已經(jīng)無從逆還。不過，在智識尚未袒露自身的年代，銀錠橋上粘滯徘徊小心翼翼的目光，少年有著單眼皮，細(xì)長眼型，多容易背上薄幸罪名，然而不可能薄幸因為并未有幸，在當(dāng)時肉`體是肉`體的桎梏，卻不明何以竟成為了心靈的放逐�！澳腥撕湍腥酥g的愛情是不可能的因為無法有性`關(guān)系，”十八歲時看書只得一知半解，但凡在書上讀到也都相信，一度認(rèn)為孤獨的生活是唯一可行，然而這些念頭，畫面，顧盼間的神情，抵著湖光山色的背景，一再沖刷香氣馥郁的塞納河岸，塞納河上的橋都是無名的橋，我踏上的都是什剎海，短小的白石橋，可計數(shù)——十五步，彼岸就到了。

　　恰恰相反。三個世紀(jì)以前，王爺?shù)霓I子從橋上穿過，劫掠湖光山色，白塔青林，向府邸里去。府邸里有從南方放逐而來的竹子，有水池噴泉假山，因勢象形捏就皇家園子的詩意。王爺是不感興趣法國的女人的咖啡的�，F(xiàn)在橋上有游客的三輪車，勉強與舊時風(fēng)華同一路線，然而三輪車有三輪車的日程，游人有游人的短褲和大腿。芒種日太熱了。

　　當(dāng)日王爺府中夏日炎炎，人工湖好似洗澡池，不過池中無人，池岸四周揮汗如雨的游客，奮力脫下外衣，好似游泳競賽，都只待一聲令下便跳入湖中。我們厭惡如此爛俗的躁動，要逃離這物是人非的庭院。但有風(fēng)吹來。彼處竹林葉聲蕭蕭颯颯。想象隆冬時節(jié)空無一人的院落，結(jié)冰的水池，落雪的假山。那樣的一日里興許有人在此雪下林間卿卿我我，那還是一塊方帕即言及一生的年代。那時的愛情在如今聽來好似很容易。但不能獨屬于我們。十年前的光景。

　　小說中的中年語文教師說，少年不成章法的作文，把檢討書寫成萬字自傳，諸如此類，方枘圓鑿，不能合乎教育者的布下的畫框，卻是暗淡年代中智識的亮光。智識是“恰恰相反”的。智識從來不是能被預(yù)期和掌控的，但凡容易駕馭的必不是智識。至少我記得那篇小說是這樣暗示的。四十年前的“恰恰相反”好比破曉時分的一道亮光。不久后在相鄰的湖里，有少年游船的歌聲，蕩起雙槳，那是這城市夏日清晨的蟬鳴。后來的夏日里，語文教師要重新找到過去的學(xué)生，當(dāng)年寫出奇篇異作的高中學(xué)生如今怎樣了呢？在什剎海后的胡同里他布開一桌酒席招待過去的老師。其余的我不記得了，都忘記了。這結(jié)局理應(yīng)是讓人欣喜的，但不知怎么它太過虎頭蛇尾，以至于我看了多少次都還是記不住結(jié)尾的寓意升華究竟是什么。我腦中陰云密布，不能條分縷析得到小說的意旨。好比西山上籠罩的二氧化硅煙霧。被蒙住的雙眼。不應(yīng)懷有期待。

　　我們行至橋中央。盛夏午后。柳葉，蟬鳴，湖水青綠光滑如瓷器表面，清濁不可知。四下無人。我的左手被捉住。一時間天旋地轉(zhuǎn)，白云要傾倒進腳下湖水，強行克制也周身發(fā)抖，一，二，三秒，血液重新回到頭頂，然后松開。

　　從巴黎到銀錠橋只有短暫的二十小時七分鐘零八秒�，F(xiàn)在我已獨個站在銀錠橋上，西山全不可見，灰色天空面目可憎，巴黎也不可見，除了旁邊咖啡店的招牌上語法錯誤的法語。同十年前恰恰相反的是，如今智識是可以得到的了，即使難以駕馭也可以得到的了，但過去的人呢，藏在胡同的哪戶人家里嗎，藏在不可言說的燒烤三文治里面，藏在涂滿油彩的狹窄骯臟精`液味道的衛(wèi)生間里，在王爺府邸的竹林后嗎。銀錠已不可觀山矣：這是一個否定句。今日的動詞是否定的不可以，不行，不能，不得，ne pas pouvoir。他不在任何一處。是我在所有這些處所，我一人的放逐。這旅途既已開始，就沒有回頭路了。

　　假如，從銀錠橋下來，沿湖邊往回走，扭頭無視那e，經(jīng)過茶館，冰淇淋店，爆米花店，游船碼頭，游人的大腿，身體有身體專注的任務(wù)，不會打擾余思，很快便可踱回起點。北海北地鐵站。這站有多新呢，三百年前不可想象，四十年前沒有，十年前也沒有。它居然比我更年少，但我死后它竟還會在，這真是物質(zhì)性的殘忍。北海北地鐵站，我死以后你何必還要站在此處嘲笑我。西山已不可見，不得，不可，ne pas pouvoir，你居然還不明白？

　　那語文教師是到了從前學(xué)生的家中，重溫起智識的熱烈，這一點我是可以確定的。但那意味著什么呢？重逢？團聚？不如不見？知識分子的勝利？昨日的時光？來日的希望？都不知道。我心情可怖，在這炎夏里如墜冰窟，我不能記憶小說的結(jié)尾了。沒有結(jié)尾！小說沒有結(jié)尾！

　　當(dāng)日，從王府出來回到地安門西大街上，我們告別在如今的北海北地鐵站，在當(dāng)日尚無此站。他直立如一桿竹竿，清瘦的穿著太寬大校服衣褲的十八歲少年，板寸短發(fā)，沒長開的臉型，他一動不動，我們離得太近，然后他側(cè)身踢開地下石子。他在短褲兩側(cè)拍凈雙手，說要回家。我說了什么？我做了什么？都不知道。告別是昨日的笙簫，今日曲調(diào)已軼。料是沒什么可記住的。同那不著名的小說一樣。

　　在北海北地鐵站，要往何處去，此處，向東往南鑼鼓巷站轉(zhuǎn)八號線，向西往平安里站轉(zhuǎn)四號線。如果著實厭倦地鐵，也可搭乘3路、13路、42路、107路、111路、118路、 609路、612路、701路公交車。都不知道。

　　銀錠橋不宜久留。湖上太曬太悶，空氣質(zhì)量指數(shù)破五百，外語拼錯，咖啡兌水太多，西山沆碭，府邸擁堵，游人大腿曬傷脫皮。小酒館中恩愛的情侶，路邊蹦跳的放學(xué)孩童，給外婆梳頭的少女，銀錠橋?qū)儆谒麄�，不能獨屬于我。下月底到巴黎之日，放逐的結(jié)束，重回那陰冷的西歐的秋天，un café, s'il vous plat。當(dāng)我還是一個放暑假的少年時，我還沒有巴黎，我們在銀錠橋上消磨下午光陰，那小說是昨日所讀新鮮依稀。但是新鮮是否必定是好事，新鮮的肉`體，退還到還不那么炎熱的初夏，青草的香冽，衣不如新，此去經(jīng)年，我漫步的身體并未被心靈的盤算謀劃搗滅，反而是蒙蔽無知的少年剪影幾番入夢。為何說古書可以買去、但買不去賣書老人暮年的悲傷，蓋是新鮮將要變成陳舊，但陳舊不可除卻陳舊。假如購回一本二手書，一本銀錠觀山，谷歌告訴我可以前往購書網(wǎng)站甲乙丙，重新溫習(xí)遺忘的結(jié)局，捏一冊具象的書籍在手，然而文學(xué)情節(jié)和私人情結(jié)均似智識，不能如用后不中意的貨物一樣退還，小說看過又忘記，地點來而復(fù)往，人既得而復(fù)失，都無盡頭因而虛妄，“我沒有回頭路，”啊說這話的那路人已經(jīng)消失，下落電梯，北海北地鐵站，扭頭回望高處，冷而亮的小窗，人自其中涌入，被扶梯送下，源源不絕，永不止息，是以此地不可久留。下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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