薜荔藤蘿

　　酒是好物。雖然酒量的深淺，跟一個人的英雄氣概毫無關系，但能夠飲酒，也是享受人類一種特別的樂趣了。圣人都說：唯酒無量，不及亂。曲懷觴是非常聽圣人的話的，無論是無量，還是不及亂。當然后者的度不是那么好把握就是。早年在學海求學，沒那么容易弄到好酒，學子們都是自力更生，種葡萄。曲懷觴種的葡萄，量大質(zhì)優(yōu)，累如垂珠，六部為之側(cè)目，拿來釀酒，別具一格，在這點上眾人都很感懷他，以至于他離開學海的那些年，一到收獲的季節(jié)，大家總能及時的懷念起來：曲學長的葡萄……相比之下六藝之冠什么實是不值一提的虛名。他酒量也頗好，往往其他人都覺得自己差不多要亂而依依不舍的離開時，還留有不小的余力。當然差點馬失前蹄的時候也是有的，比如朦朧之中沒有聽清楚內(nèi)容就草率地答應了書執(zhí)令的請求，差點鑄下大錯。相較于在樂部的院子里隨心所欲地種花，這屬于求學生涯中不堪的回憶。

　　曲懷觴很感遺憾，素還真不能飲。對后者的事業(yè)而言，這其實減弱了不少推心置腹的機會，在他四處拉攏斡旋之時；因為總有些人如果能跟他推杯換盞一場，事情會好辦的多。素還真又健談，談到高興處，不能酒逢知己千杯少，而只能飲茶，清醒理智地探討玄妙人生，就如同月臺易漏一般，是一個缺憾。當然素還真對此是很容易發(fā)表一些顛倒黑白的高論，他說：“我以茶代酒�！�
　　曲懷觴說：“你飲茶，我飲酒，我醉而你不醉。這不公。”
　　素還真說：“對飲要的是那酣意，卻不一定要是酒。但識琴中趣�！�
　　曲懷觴說：“你喝茶也能醉？”
　　素還真說：“能。”
　　曲懷觴說：“我信了�！�

　　曲懷觴實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人。

　　素還真帶來一個錦囊。曲懷觴一摸。“種子？”
　　“然也。機緣巧合之下得來。據(jù)說這花極奇異的；百年方開一次。你只聽這個就曉得，開的時候必然是不可方物了。可你想看看，百年，莫說我的園圃，我自己也不知道那時是什么景況。人生來多遺憾，能少一個是一個。我現(xiàn)在就想看�！�
　　“你說的真容易了。若是你家種的菜長的不好，或者芙蓉遲了花期，我倒還可幫上忙。這樣珍奇的植物，片刻之間要急于求成，有違自然之理的，你必知情。不給你。”
　　“你醉了就給我�！�
　　“醉了也不能給你�！�
　　退學之后，出來闖蕩。建了草堂，想種什么種什么。四處游歷，讀完萬卷書，就走萬里路，終于都齊全了，還收了伶俐的茶童。飲酒，飲上好的酒，盡可一醉，再無束縛，何等愜意。寅時起床，揉著眼睛，數(shù)千學子正襟危坐朗朗讀書聲，唯有夢里，時而還能聽到。曲懷觴跟素還真說當年種葡萄軼事。素還真托著腮，作悠然神往狀。
　　“你的求學生涯還真是豐富多彩的緊�！�
　　“何人無師承？你不曾求過學？”
　　“我當然也求過，只是——”素還真壓低聲音。“我是自學成才�！�
　　倆人互看了一會。曲懷觴說：“我又信了�！�
　　“說笑。”素還真可能確實沒有說謊，不知是被曲懷觴酒氣熏染，還是自己泡的茶實在太過神奇，唇舌都麻痹了�！叭擞袔煶小荒茑笥趲煶小＞头埬�，學海縱使泱泱名門，何人能出你右。但你既然如此牽念，待素某想個法子，有朝一日必讓你跟學海再續(xù)前緣。”
　　曲懷觴此時是喝高了，但還保有基本的理智，他應答的話就可充分證明：“好友，不知為何我竟不敢貿(mào)然說出多謝——”
　　素還真倒茶給他。不出所料，苦的慘絕人寰，曲懷觴喝了一口，感覺酒醒一半，倒是素還真放下茶杯，鄭重宣布�！昂糜眩怀闪�。我不勝酒力。”

　　蘅蕪端著解酒用的綠豆湯，暗暗的往這邊看。碧玄草堂的梧桐芭蕉，將熾烈的日光千回百折成微綠的水波般的碎影。攀附墻壁的蒙絡搖綴的藤蔓，如同大片粼粼的波浪。曲懷觴酒意上臉，衣襟上沾了酒漬。那時候，很冷的春天，河邊的細軟的青草，他將手放上去，一朵野花劇烈地張開來，有人在彈琴，風乎舞雩，大聲唱歌，鳳兮！鳳兮！素還真醉得厲害。素還真說：“我飲茶，你飲酒，我先醉了。我輸你一件事�！�
　　“這點小賭。你還有放水之嫌。只值一句話……”
　　“那就一句話�！�
　　“你說學海無人出我右。你想不想——”
　　“我想什么？我什么都不想�！�

　　素還真在荒原上遇著白衣木簪的青年，原本只是看看他背影。然而他走過之處，腳下草木生發(fā)，綿延出一道鮮明的痕跡。這就不能不結識。青年回過頭，佩黃玉玦，眉眼帶笑。問他出身，答是學海。素還真眼看如此才俊竟然不能正常畢業(yè)，當下斷定此組織沒有前途。素還真陪他一起整治路過人家被大風刮倒的瓜架。一言一行，如同用筆勾勒，擲地是聲。這樣好人，只合去傳道授業(yè)，去救貧濟苦，去深巷送女孩子永開不敗的杏花，幾來幾往，曲懷觴什么都交代了，問他隱逸江湖，可能適意，曲懷觴笑說也無甚可求了，只是年少入夫子門，宏圖遠志，如今自逐于山水，縱然恣肆，中夜輾轉(zhuǎn)，每不自安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曲懷觴伏在桌上，錦囊扯開了口，滑落一把種子，接觸到地面之時，突然散發(fā)出一種濕潤的光彩，曲懷觴左手一揮，瓷杯翻倒，茶水潑翻一地，剎那間種子扎根入土，幾乎是瘋狂地生長起來，朝上而去，朝下而去，朝四面八方而去，像潑墨一樣，被水湮濕的書卷一樣，要結成行走的橋，通天的梯，連雨水也不能腐蝕。那是成蔭蔽日的綠色。那都是花啊。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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