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直道相思了無益
　　元月，廊下懸著的燈籠還未摘下，紅色的宮燈蒙著輕紗，繪著各色美人，用綺麗軟艷的迤邐目光盈盈望著畫外之人。
　　這樣的燈籠由隋煬帝御賜，在郡主府的廊下長長掛了整條走廊。
　　在十數(shù)個美人宮燈之間，懸掛著的一個素白的燈籠，被襯托得顯眼。這盞燈籠用民間最常見的竹子作篾子，糊上一層泛著微黃的陳年生絲白絹，畫著一枝梅花，雪里紅梅，用的顏料雖粗糙，勝在神完氣足，倒把梅的傲骨畫足了十分。
　　獨孤寧珂立在不遠處，瞧了那盞燈籠幾眼，伸手：“弓�！�
　　弓是黃楊木的硬弓，拉開要費十石氣力。寧珂搭上羽箭，彎弓的雙手如抱滿月，瞇著眼睛對準了那盞白色燈籠。
　　嗖！
　　繃緊的弓弦在松開時發(fā)出龍吟般的震嘯聲，箭矢去如奔電，緊緊貼著燈籠擦過去，深深釘在廊柱上面，還猶自顫動不止。
　　白色的燈籠在箭矢帶起的疾風中輕晃，那枝梅花迎著這風，依舊疏朗。
　　寧珂看著毫發(fā)無傷的燈籠，靜默不語。
　　小小輕聲道：“這盞燈籠是昨日宇文大人才送來的，郡主這是… …”
　　寧珂沒有做聲，仿佛沒有聽見，嫣紅在一邊捧著箭囊瞪了小小一眼：“郡主行事，何須你多嘴！不過就是一個燈籠罷了，你倒是心疼！”
　　小小噘著嘴，十分委屈：“郡主既然下不了手，想必還是舍不得的。又何必… …”后半句話消失在寧珂看過來的眼神中。
　　寧珂看了她一眼，卻沒說什么，她迅速抽出第二枝箭，繃緊弓弦，再不猶豫，一箭從燈籠當中穿過！
　　素白燈籠被含著煞氣的箭矢當心射中，所有的竹篾齊齊斷裂，那枝紅梅四散零落，隨著紛飛破碎的絲絹委頓在地，在風雪中滾落吹遠。
　　寧珂再也不看已經(jīng)破碎不堪的燈籠一眼，把弓扔下，籠著手望著遠處白雪覆蓋的皇宮。
　　皚皚白雪紛紛，溫柔地墜落在燈籠的殘片上。
　　在寂靜的飛雪中，她想起那人曾含笑對她說的話——“元宵節(jié)的燈籠再掛半月，整年都會安康喜樂�！�
　　按捺下心中思緒，獨孤寧珂回頭看著小小，在她遽然緊縮的瞳孔中看見自己煢煢孑立的倒影，她開口說話，不知是告訴她還是告訴自己。
　　——“元宵已過，燈籠就毫無用處�！�
　　——“留戀最無用。”
　　大雪遮天蔽日，她回憶起上元節(jié)那日的光景，笑意還未綻放已凋謝。

　　二、憶昔元夕花燈會（上）
　　正月十五的上元節(jié)，大興城北的市坊內(nèi)有一年一度的燈會。
　　入了夜，雪漸漸停住。彩紙飄帶掛滿芳樹，懸掛的花燈將整條長街照得通明如晝，在冬夜格外貴重雍容的牡丹花點綴其間，暗香陣陣，不知是花香還是滿街少女發(fā)間的動人氣味。
　　華蓋下，少年少女們賞燈觀花，其中不乏華衣美服者，舉動矜持文雅，輕聲細語，彼此點頭微笑。
　　身側(cè)寶馬香車轔轔，駿馬如龍。貴公子腰懸明玉，世家女頭簪金珠，人潮如織，長街上燈火如晝，懸掛的燈海如銀河，望不到盡頭。
　　燈會上，獨孤寧珂穿著斗篷，傾身去看一盆洛陽魏紫。
　　魏紫開得正好，濃麗的千重花瓣如同身著紫色長裙的女皇，天生就該如此般驕傲。
　　攤主是個中年人，見她駐足，笑道：“姑娘，可覺得這花好看？”見寧珂點頭，頗有些自得的給她介紹他的養(yǎng)花是如何獨特，是以培植的牡丹方才如何如何不凡。
　　寧珂安靜聽著攤主將花夸得天花亂墜，這樣一朵小小牡丹，前前后后所費竟要千銖，抵得小康之家一月的花用。在暖室中溫養(yǎng)出的嬌花，只不過為了在燈會上開上這么一瞬，很快就會因為受不住寒氣而凋謝。
　　隋之富貴，一至于斯。
　　而她這么多年的愿望，是要讓所有生于魔界長于荒蕪的族人，也都享到這般安逸好光景。
　　長街上人潮涌動，吟詩作賦與吵鬧玩笑的聲音不絕于耳，嫣紅和小小已經(jīng)走得遠了，一時找不到。攤主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什么，她打斷他的廢話：“我沒帶錢�！�
　　攤主勃然變色，深覺受了戲弄，但看她衣飾精細華麗又不敢隨意發(fā)作，只好嘟囔道：“沒錢？富家子弟就能這樣騙人么… …算我倒霉… …”
　　寧珂盈盈一笑，不理會攤主難看的神色。“別急，我總能找到愿意替我付錢的人�！�
　　她的目光在燈會上轉(zhuǎn)了一圈，貴族子弟似云而來，總能遇到幾個認識她的人，她認真看了之后，發(fā)現(xiàn)這樣能當錢袋子用的熟人還不少——寧珂郡主乃隋帝侄女，素來深得圣寵，誰人不愿好好巴結(jié)？
　　還未看完她的目光就頓住了。不遠處，一個人立在瓊樹下，玄色的斗篷雖遮住了面容，卻掩飾不了他的高大身形，一縷赤發(fā)露在斗篷外面，更昭示了他的身份。
　　此時他正拿著一方帕子，對面前的一位少女說著什么。少女笑著接過手帕，微微躬身致謝，又說了幾句，方才扶著侍女的手離開。
　　獨孤寧珂看著他，掩唇嗤笑了一聲，目光灼灼。
　　元夕節(jié)，未婚少年少女表達愛慕的一個機會呵。
　　宇文拓注意到寧珂的目光，向她的方位看過來，認出她之后微微一怔，隨即大踏步向她走來。
　　還未走到寧珂的面前，太師面前路上就又莫名多了幾條“遺落”的帕子，有大膽的少女含羞帶怯望著他，卻失望了——他一路不停，徑直走到寧珂面前，掀開兜帽向她行禮。
　　寧珂虛扶了一把——何況他也沒有真的拜下去。待他站直，寧珂笑著道：“元夕佳節(jié)，太師何必如此拘束？”
　　宇文拓道：“禮不可廢。臣雖身為太師… …”
　　雖身為太師位極人臣，但畢竟還是“臣”，自然對皇室中人要執(zhí)臣子禮。宇文拓為人一板一眼，這番話他每每要拿出來對寧珂嘮叨一番，仿佛唯恐寧珂認為他有不臣之心。
　　燈火下，他的輪廓深邃不似凡人，卻偏偏說著這些煞風景的話，寧珂皺了皺眉，掐了那朵魏紫在手中把玩：“既然如此，宇文太師想必是不介意替我買下這朵花的�！�
　　她將“宇文太師”這四個字咬得極重，宇文拓失笑，轉(zhuǎn)而對已經(jīng)開始抖抖索索的攤主問：“這盆花多少錢？我買了�！�
　　那攤主久聞宇文太師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威名，此時見了本人，赤發(fā)異瞳，心中已經(jīng)認定此人恐怕正如傳聞中那般是地獄爬上來的羅剎惡鬼，幾乎嚇得半死，哪里還敢問他要錢。
　　“不… …不要錢。太師喜歡… …是小的榮幸… …”
　　寧珂聽見他從牙縫中擠出來的這幾個字，對宇文拓看了一眼，促狹一笑。
　　“看你把人家嚇著了�！�
　　目他為妖、懼他如鬼的人有千千萬萬，因而宇文拓也不曾在意攤主驚恐的神色。他扔下錢，和寧珂漸漸走遠。

　　三、憶昔元夕花燈會（下）
　　宇文拓重新戴上兜帽，不露痕跡地替寧珂擋住擁擠的人潮，長街上人聲嘈雜，偏偏寧珂的聲音還能清晰地傳到他耳中。
　　“太師也愛看花燈？”
　　他的臉隱藏在斗篷中，沒人能看見此刻他臉上的無奈。元夕之夜大興城中多有貴女出游，義父前些日子云游四海歸來，竟硬要說他也是時候娶妻生子，強令他前來… …
　　他咳了一聲：“我只是… …路過此地�！边@話說得太假，料想寧珂郡主不會相信。他真正有些尷尬起來。
　　他身材高大，寧珂仰起頭，也只能隱約看見他窘迫的笑意。
　　她意有所指地笑：“太師約莫年已二十六七了吧�！�
　　宇文拓低頭看她嬌美的笑，心里頭不知從何處起，竟有些恍惚。是啊，他已經(jīng)二十七了，卻尚未娶妻… …與他年紀相當?shù)娜耍龠^幾年連孩子都可以嫁娶了吧。
　　呵… …他這樣的異類。
　　他知道別人是如何看他的，因而從來都不抱期待。
　　一時想得有些遠，所以當寧珂問他“好不好”的時候，他根本未曾聽清楚她到底說了什么，下意識地就應了聲“好”。
　　等到寧珂把牡丹花塞到他手里的時候，他才覺得棘手，手里握著嬌嫩的花枝，他既有些怕自己控制不住力道將它捏壞，又有些沖動將它直接扔下轉(zhuǎn)身逃開。
　　她是這樣問的：“太師幫我簪上牡丹花，好不好？”
　　他竟答了個“好”！
　　寧珂面上的笑容足可令洛陽一城的牡丹黯然失色。他將花插在她的發(fā)頂上，只覺得哪怕握著的是兵符也沒有讓他這么忐忑不安。收回手時，他的手指不經(jīng)意擦過她的臉頰，柔軟嬌嫩，卻令他仿佛燙傷般迅速背過手，僵硬在原地。
　　寧珂仿佛毫無察覺，還在問他：“好看嗎？”
　　魏紫的雍容與她的嬌俏其實并不相稱，落在宇文拓眼中卻覺得她無一處不美。他心里發(fā)慌，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想微笑卻又不敢笑，周圍人的聲音都成了極遙遠的背景，看著寧珂手指掠了一下鬢發(fā)的小動作都覺得刻骨銘心。
　　——他竟是動情了。
　　他十足茫然地回答她：“好看�！�
　　寧珂笑著問他：“比起楊小姐如何？”楊小姐，就是方才被宇文拓撿起帕子歸還的少女，也是左相的三女兒。
　　宇文拓終于覺得哪里有些不妥，微微蹙眉道：“我以為她是不慎遺失了帕子… …”并不是… …想借此搭訕。
　　寧珂道：“互相愛慕，豈非是人之常情嗎？何況太師為國盡忠多年竟還未成親，難道不該好好考慮？”
　　宇文拓澀然道：“我如此樣貌，豈有女子悅慕？”赤發(fā)如火，雙瞳異色，這樣不祥可怖的外貌，哪里有人真心喜歡？
　　寧珂來自西方魔界，從不曾覺得宇文拓樣貌有異，真心驚奇道：“太師少年英俊，有什么不妥？何況你位高權(quán)重，何愁沒有女子趨之若鶩？”
　　那些都不是真心的吧… …宇文拓想到方才的左相之女，面對他時雖然沒有露出任何懼怕異色，行止依舊優(yōu)雅，但心里未必就是如臉上那般坦然——只是因為奉了父命，不得已才如此吧？
　　這些政治關系錯綜復雜，他不想讓她明白這里面的緣故，只是道：“我常年領兵在外，不愿耽誤好人家的女兒�！�
　　寧珂呵出一口氣，笑生兩靨：“宇文太師位極人臣，妄自菲薄可不像你了�！�
　　宇文拓心中一暖，也笑了。
　　“郡主說得對�！�
　　兩個人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寧珂目光不經(jīng)意間落在遠處，相府楊小姐還在偷偷瞥著他們這邊，還有許多影影綽綽的目光，礙于寧珂都不敢近前。
　　她還在遙望著這場熱鬧，卻忽然有些興味索然起來。
　　——她這是在做什么呢？
　　此時的情有多真，到了不得不毀去的那一天就有多痛。她本是不該… …不該… …
　　宇文拓毫無察覺她心緒的陡變，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還以為她喜歡對面掛著的燈籠。
　　他不覺就脫口而出：“喜歡那燈籠？我去買下來。”
　　宇文拓真的替她買燈籠去了，卻不知道寧珂看了他的背影一會兒，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了。
　　天空開始飄雪，他拿著燈籠笑著轉(zhuǎn)身，然后愣住。
　　人散市聲漸收。
　　他終究還是沒能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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