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七解
一解·轉(zhuǎn)蓬
我已死去,我又活轉(zhuǎn)。
我死在鎖妖塔紛紛的亂石下,我重生在比武招親的擂臺上。
蜀山的劍仙對我說,回去,看清你做錯多少事,而你此生的疑惑,是否可以得到解答。
正午的太陽那樣大,我感覺到一陣眩暈,生之日,死之時,我命運最大的轉(zhuǎn)折,和最終沒有度過的劫數(shù),從這四四方方的擂臺開始。
紅日當空,一鞭一個,我狠狠將那些猥瑣的男人抽翻到臺下,他們或抱著手或抱著腳呻吟,我聽見低低的詛咒聲不絕于耳。他們都在心里看不起我,卻對我代表的權(quán)勢與地位垂涎欲滴,急不可耐。
眾人的目光像箭一樣,他們艷羨我,他們懼怕我,他們厭惡我,他們的目光長滿觸手,一寸一寸黏膩地爬上我的身體,像蟲一樣蠕動。
但我冷笑著,又毫不留情地折斷了一個男人的手,他痛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哆嗦著求饒。
我一甩鞭子,他滾落到擂臺下,蒼白可憐,膿包一個。
我看不起這些男人,正如他們看不起我。
我的父親是蓋世英雄,武林盟主。我是林家堡的大小姐,江南無我敵手。
他們,也配?!
我曾經(jīng)想找一個如爹一般頂天立地的卓絕男人,撐得起武林重擔,擋得了風風雨雨,刀光劍影,亦含笑以對。
為李逍遙而死的時候,我明明白白知道,他承我的情,卻終究不能愛我。
只覺悵然。
我曾以為我深愛他,但到那一刻,我卻無法肯定,這是否就是愛。
我娘曾說,愛是付出。但我付出所有,仍舊只覺得空虛。仿佛在雪地跋涉,一分分耗盡自己的熱度,來成全其他人更遠的一程。
臺下人潮涌動,晉元表哥擠在人群中,手擱在擂臺邊緣,樣子是難得一見的急切。
我深深看他一眼,自渾濁的人氣中,準確分辨出自他身上傳來的,淡淡的墨香。
他此刻離我只得半步。這半步之遙,前一世,他窮盡一生,亦未曾跨過。
二解·魂與
在我死后,發(fā)生了很多事情,我都一一能夠看到。
得知我死去的消息,表哥看上去并不如我以為的那樣痛苦。
他素衣除冠,木簪麻鞋,為我上了三炷香,神色平靜。那棺木里只斂著我生前的衣物,經(jīng)過時,他的腳步略停一停,然后步履平穩(wěn)地出了門,沒有回頭。
姨母哭倒在靈前,他舉止平常,扶著她,輕聲安慰。
姨母斥他情薄。
他低一低頭,不辯解。
我看著眾人悲痛,顯得他尤其平淡如水,心中忿忿然。
真是人走茶涼!
夜深了,他出了靈堂,我悄悄跟在他身后,冷月如刀,為他單薄的背影鍍上一層忽明忽暗的霜。
他盥手、凈面、去簪,手捧一本書,就著油燈慢慢的看。
他睡前有讀書的習慣,但都什么時候了,他還惦記著看書!
本姑娘尸骨未寒呀尸骨未寒!
我伸出手去擰他的臉頰,然后愣住了,一滴滴水漬掉下來,洇濕了他手中的書。
他哭得無聲無息,手上的書被攥得變了形,單衣貼在瘦削的脊背上,不住地抖。
喂… …
我試圖拍拍他的肩膀,手卻一次次穿過他的身體。
… …別哭了。
他聽不見,就這么咬著牙,無聲地流淚。
一直哭了整夜。
三解·不情
表哥。
劉晉元表哥。
他喜歡我,我是知道的。
我喜歡他嗎?不,我當然不喜歡他。
我曾無數(shù)次這樣告訴自己,然后拒絕他的好意。
表哥近乎完美,溫柔倜儻,情深意重,學(xué)富五車,連樣貌也無可挑剔,只除了一點,他不會武功。
他是文弱的,斯文的,只該吟風弄月,花間戲酒的。
他怎經(jīng)得起江湖的風霜?
而我,也不會為了他困居后宅,甘心洗手作羹湯,相夫教子,成為平庸婦人。
我向往的是漠北的風沙與烈馬,站在斷崖上的白衣少年和最痛快的決斗。我生來便被教導(dǎo)了江湖上最激烈的廝殺,不能想象平淡的生活。
我長大之后,爹和我需要一個能當大任的男人繼承林家堡,而不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寫得一手錦繡文章,卻終究無法擋得了千軍萬馬。
晉元表哥,這些,我不信你不清楚。
為什么還是要執(zhí)著地問我,明日來你家下聘,可好?
從我及笄一直問到那一年比武招親,然后拿著狀元令,黯然離去。
你不是不夠好,只不過,我想要的,恰恰是你無法給的。
我的靈魂越升越高,看著表哥走出我家的大門,他嘴邊噙著儒雅的微笑,一痕血漬卻從攏起的袖子中慢慢透了出來。他恍然未覺,邁著輕快的步伐,漸漸走遠。
四解·蹄急
我的江湖在草莽,晉元表哥的江湖在朝堂。
他是少年得意的狀元郎,最年輕的帝師,尚書之子,位高權(quán)重,莫不如是。
但在我面前,他還是那個不會武功的,只是文雅溫柔的表哥。那些傳揚滿個京都的詩歌文章,仿佛與他毫無關(guān)系,也從不提及。
他知道我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在大殿對答如流,引得宮娥都掩嘴輕笑,偷看他風姿卓絕,俊美容顏。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在御書房中指點江山,贏得君王擊節(jié)贊嘆,英雄少年。
他只是告訴我他中了狀元,然后說,表妹莫嫌不如探花好聽。
我贊他厲害,他靦腆地笑,一如既往。
我拉著他去喝酒慶祝,他拗不過我,喝了酩酊大醉,被我嘲笑酒量甚淺,還需再練。
多年以后,我的靈魂依憑在當初的那一刻,看到醉后的表哥躺在廂房,口中呢呢喃喃。
——“何以解憂… ….”
——“月如… …月如表妹… …月如… …月如… …月如… …”
后來反反復(fù)復(fù),只有這兩個字。
五解·青梅
在幼年時,我曾許下嫁與表哥的諾言。
以紫藤為燈籠,以松枝為紅燭,晉元表哥胸口別著繡球花,挑開我手帕做的蓋頭。
在月洞門下,他說百年好合,我言一生一世。
他為我插上海棠花簪的時候,細小的白色花瓣被風吹散,落了我們滿身。
后來我要習武,他要讀書,我們各自長大,漸漸不復(fù)親密。
我沒想到他一直執(zhí)著地記得曾說過的童言童語,當我已經(jīng)完全遺忘的時候。
他看著我,笑如春風,一身清貴。
還是不肯放棄。
他拜李逍遙為師,被他捉弄。
李逍遙是學(xué)武的天縱奇才,表哥卻只是此道朽木,他的才華在文不在武,卻偏不甘心。
我死了以后,他半夜還是會起床練劍,一套最簡單的劍法也能被他使得七零八落。
有天半夜的時候,他準時醒過來。沒有點燈,屋內(nèi)漆黑一片,穿上衣服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衣帶松松的,寬了一截。
他怔了一下,然后在黑暗中,低低地笑出了聲。
六解·落子
我總以為表哥怯弱。
后來他入拜月教,奴顏婢膝。
昔日衣衫被黑袍取代,臉上烙上印記,終日勞作不止,饑飽不定。
他和牛馬同眠。
我抱膝坐在他身邊,而他躺在干草堆上,靜靜呼吸著,望著草棚頂,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問他為什么。
他聽不見。
我聞見雨水和灰塵的氣息,夜雨,簡陋的草棚漏下星星點點的水,他躺在黑暗中一動不動,只是用寬大的袖子遮住了臉,手指畏冷般蜷著。
他半夜還是會練劍。
后來,他把同一把劍刺進了李逍遙的心口。
生死劫… …么。
只瞞得過一時啊。
拜月震怒的時候,他依然從容,死亡于他如衣上沾惹的塵埃,拂之即落,無須在意。
血從他身體里涌出來,我試圖按住他的傷口,他神情寧靜,慢慢停止了呼吸。
最后的表情,是笑。
七解·如星
我依舊握著我的鞭子,站在擂臺上。短短片刻,回憶了我的一生。
周圍依舊喧囂,鼓點聲愈發(fā)急促,一聲聲像敲在人們的心上。
太陽照得人心發(fā)慌,我瞇著眼睛遮了遮太陽,鞭子有一下沒一下的甩著,很久都沒人敢上臺。我爹瞪著我的后背,我懶懶的就是不回頭看他。
晉元表哥開始爬擂臺,幾次掉下去,姿勢難看,下面的人一陣哄笑。我鞭子噼啪一響,掃視一圈,立刻鴉雀無聲。
他終于爬上來,面色微紅,拍著衣服上莫須有的灰塵。
爹啼笑皆非地對他喊,下去,你不是月如對手。
是,他怎是我對手。
這有誰人不知,但他就是要試一試。
晉元表哥,天下如你一般癡傻的,再也沒有別人了。
他溫和地看著我,說,表妹請。
風從他袖間穿過,鼓蕩成一個飄飄欲飛的剪影。
他的手指過分的纖長,手腕也對男子來說嫌細了些,但偏偏還是適宜的很。
他站在我面前,笨拙地擺出一個防守姿勢,眉目溫柔。
臨風少年,不知世事坎坷,青衫傲骨皆含笑。
我朝他昂了昂下巴,然后扔下鞭子撲過去抱住了他。
晉元表哥驚慌失措地“啊”了一聲,回抱住我的時候,我聽得他心跳如雷,震得我眉開眼笑。
我娘說過,愛是付出。
但本姑娘偏偏還要相守。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