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Z城的北邊，有一條綿長的大河，青綠色的河水即使到冬天也不會結(jié)冰，而到了春天，低矮繁復(fù)的桃花，夾岸盛開，美如仙境。
　　那是情侶的天下。
　　花枝縱橫間，往來愛人，附耳低語，言笑晏晏。
　　我小時候可不是個乖孩子，比其他所有男同學(xué)都要調(diào)皮。坐在教室里聽課簡直是比滿清十大酷刑更讓我覺得恐懼，因此，我常常會趁著老師轉(zhuǎn)身的時候，像條魚一樣溜出教室。
　　記得那是晚春，河面上飄滿了跌落下來的桃花。
　　情侶似乎已經(jīng)很少了。
　　我沿著青色的河流蹦蹦跳跳地走著。
　　此前，我從沒想過會遇見一條有紅尾巴的小人魚，我甚至以為，只是個普通掉進(jìn)水里的小姑娘——
　　她雙手趴在岸上，笑嘻嘻地看著我，然后晃動她的魚尾，水流聲嘩啦嘩啦，像夢一樣的聲音。
　　“你陪我一起玩吧�！毙∪唆~的聲音可好聽了，清清靈靈的，泛著水汽。
　　“可是我不會游泳，我會淹死的�！蔽揖尤划�(dāng)時也不害怕她。
　　“是嗎？”小人魚露出失望的表情，“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叫蓮娜�！彼謩恿藙铀聂~尾，像一條狹長的紅色花瓣，在我的眼中發(fā)著奇特的光澤。
　　“我叫青木�！�
　　蓮娜在波光粼粼間再次笑了起來：“你是第一個見到我的人類，我們可以做朋友嗎？”
　　如果別人知道我和一條漂亮的小人魚做了朋友，那該是多么酷斃了的事啊。我這樣想著，眼睛也不眨地答應(yīng)下來。
　　她在水中高興的轉(zhuǎn)了個圈，魚尾高高揚起。
　　那大概是我有生之年見過最美好的畫面。
　　但我一直都是不敢下水的，大多都是坐在岸邊跟她說一些有趣的事，蓮娜好像對岸上的事非常感興趣似的，總是黑瞳亮晶晶的，十分好看。
　　隨著年紀(jì)的增長，我漸漸地喜歡上了她。
　　就好像那個詞怎么說的來著，日久生情。
　　看得出來，蓮娜也很喜歡我。
　　只是我們從來不說破這層關(guān)系，每當(dāng)桃花靜靜落下來的時候，她總是紅著臉含情脈脈地看著我，我們開始長久地長久地不再對話，只是這樣對望不言。
　　升入高中之后，我更加不愛學(xué)習(xí)，上課除了睡覺就是埋頭玩手機看小說。
　　班上早戀的同學(xué)越來越多，夜自習(xí)躲在角落像大人一樣擁抱接吻。
　　我偶爾會好奇地想，蓮娜的嘴唇是像桃花那么柔軟清香，還是像魚類一樣散發(fā)著冰冷的腥氣呢？
　　但我很少再去那條大河邊見她。
　　一來是河兩岸的樹被伐去了大半，建了些公園之類的人文景觀地，二來我覺得蓮娜再美麗也是異類，加上看了些限制級的恐怖片，人魚什么的其實挺嚇人的，生怕萬一惹惱了她，拖我下水，像吃掉水中的其他魚類一樣，一口口地把我吞下去，想得深了，眼前都能浮現(xiàn)蓮娜還暗青的大河深處啃噬游魚的模樣，既漂亮又猙獰，想得我陣陣寒意。
　　升高二之后，優(yōu)異生和差生的分界線越來越明顯，我長居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抽屜里塞滿了又大又厚盜版網(wǎng)游小說，書頁上的字密密麻麻的，摻雜著隱晦的少兒不宜場面，英雄手持利劍，漂洋過海，金色頭發(fā)的人魚從波浪中游來，唱著驚世空靈的歌。
　　我有一瞬間，陡然就想念起蓮娜。
　　她的頭發(fā)是黑色的，像水藻一樣，火紅的魚尾，和錦鯉同樣的顏色。
　　于是我像個擁有八塊腹肌的戰(zhàn)士一樣，在午休的時候，翻出學(xué)校的高墻，一口氣躥到了大半年沒有去過的河邊。
　　我沿著堤岸放慢了腳步，眼睛瞅著暗綠色平靜的河水。
　　我怕著她，又期待她出現(xiàn)，這樣算不算無望的愛情呢。
　　“蓮娜……”我輕輕地叫了一聲。
　　嘩啦一聲，她破水而出，頭發(fā)濕漉漉的，雙眼發(fā)光，高興地叫起來：“青木！”
　　她已經(jīng)長大了。
　　像正常的少女一樣，胸部隆起，但毫無遮擋。
　　“你為什么這么久就不來找我玩呢？”蓮娜滿臉天真的趴到岸邊，仰望著我。
　　我坐了下來。忍不住伸手撫了撫她的臉頰。
　　冰涼光滑的感覺，隱約散著淡淡的腥氣。
　　“我還是沒學(xué)會游泳，你也不能上岸來�！闭f這句話的時候，我心中充滿了深深的惋嘆。
　　她蹙起眉頭來：“沒關(guān)系，能見到你我就很開心了�！�
　　我想起了讀過的故事，就問她：“蓮娜，這條河底有沒有住著個老巫婆，讓你用聲音跟她換雙腿？”
　　“才沒有這樣的事�！鄙從炔患偎妓鞯拇驍辔遥岸�，我也不想做啞巴�！�
　　“但是這樣我們就能在一起了啊�！�
　　蓮娜倏忽盯上我的眼睛，學(xué)著我的口氣嚴(yán)肅的說：“那岸上有沒有住一個老巫師，讓你用聲音跟他換條魚尾？”說完，她就憋不住笑起來——她一直都是這么愛笑的，好像全世界最快樂的人就是她一樣。
　　接下去的所有時間都是無盡的沉默。
　　我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么恍恍惚惚回到學(xué)校的。
　　像一個被巨龍打敗的配角，垂頭喪氣。
　　同桌阿胖推了推厚重的眼睛，悶聲悶氣地說：“青木，怎么你溜出去一趟回來，神色就不對了？”
　　我聽到他的聲音就覺得煩躁。微微側(cè)過身去，望著窗外慢慢散開的浮云。
　　滿腦子竟然都是蓮娜的模樣，揮之不去。
　　我的人魚蓮娜在孤獨的水中央。
　　蓮娜……
　　思念像是一條細(xì)長的絲線，緊緊地把我的心都勒住了，我甚至都有些喘不過氣來。
　　我必須忘記她。
　　必須像一個正常的年輕人一樣愛上一個正常的姑娘。
　　這個正常的姑娘很快就出現(xiàn)了。
　　轉(zhuǎn)校生。容可。清清瘦瘦的女孩子。腿很漂亮。頭發(fā)偏黃。笑起來有兩個梨渦。
　　她到班級的下午就對我表示出了好感，甚至強勢地趕走了我的同桌阿胖。
　　容可也不愛讀書。她的課本上畫滿了動漫少女。
　　在某天下午的美術(shù)課，她喝了一大瓶的可樂，然后遞給我一張紙條。
　　我做你女朋友吧。
　　那紙條仿佛還是散發(fā)著可樂的氣味。沒什么不好的。我在夜晚親吻她。嘴唇很薄。白森森的牙，沒有淡淡的魚腥，沒有火紅的尾巴，沒有全世界最高興的笑容。
　　我閉上眼睛，不敢再窺探她著迷的神情。
　　這大概就是愛，或許我并不明白。
　　容可很喜歡畫人魚。是西方神話里的。有金色的長發(fā)，貝殼做的胸衣，坐在高高的礁石上面。孤獨且美麗。
　　我看著她的畫，就莫名其妙地走神。
　　那條青綠色的大河里，涌動著我不可碰觸的愛情，夜夜輪回于我的枕畔。
　　夢中有嘩啦嘩啦作響的水聲。
　　波光粼粼。
　　蓮娜卻始終都再沒有浮出水面。
　　我失落地吻著容可，撫摸她纖細(xì)光滑的大腿，覺得自己的身體散發(fā)出敗類的氣息。
　　容可當(dāng)然能感覺出來我的不專心。
　　她推開我。像所有生氣的姑娘一樣逃竄奔走。
　　我卻沒有追上去。
　　我像個瘋子一樣落淚，只想不顧一切的去吻住蓮娜的雙唇，管她是不是生吃過魚類，是不是散發(fā)著腥氣。等我回過神的時候，我又到了大河的旁邊。
　　蓮娜這回可沒有笑，只是冷冷地盯著滿面是眼淚的我。
　　風(fēng)呼啦一下刮了過去。
　　“青木，你給我一雙腿吧，我好想和你在一起�！彼淖煲粡堃缓系赝鲁鲞@么一句話來，然后轉(zhuǎn)身就沉入了陰暗的河水中。
　　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容可追著我回來。
　　她倔著一張臉，帶著薄薄的慍怒，質(zhì)問我：“你老實說，你是不是不愛我！”
　　我不回答。
　　她更生氣了。像只忽然發(fā)怒的母獅子。跳上來就給了我一巴掌：“不愛我，你和我在一起干什么！”
　　我只覺得我腦中，有那么一根弦，崩地一聲斷了。
　　還來不及擦掉眼淚。
　　只聽見蓮娜的聲音在耳邊回蕩，她說，給我一雙腿吧。給我一雙腿。我就和你在一起。我想和你在一起……
　　容可的腿那么漂亮，蓮娜一定會很喜歡。
　　我最美麗的人魚，她可以換下那條火紅色的尾巴，快樂地踏上岸來。
　　想到這里，我的手已經(jīng)死死地卡住了容可纖細(xì)的脖頸。我所有最后的記憶，就是這個清瘦的轉(zhuǎn)校姑娘，驚恐且痛苦的表情……
　　一年后。
　　Z城療養(yǎng)院。護(hù)士剛給一個病人喂了藥。搖著頭走出了病房。有個戴眼鏡的胖子和一個清瘦的女生來探望他。胖子問那護(hù)士：“他好些了么？”
　　“還不是那樣，老是念著北邊有一條什么暗青的大河，什么有條人魚等著他�！�
　　清瘦女生泫然欲泣：“唉，我哪知道會這樣，知道也不會和他在一起，差點就送命了……”
　　胖子也不停地嘆氣：“是啊，北邊很久以前就是工業(yè)區(qū)了，哪來大河，更別提什么人魚了……”
　　他們望病房里看了一眼。
　　他正靜靜地坐在床邊，看著窗外，對著天空一副癡癡地模樣。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