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第 1 章
一
自沈約六歲上太行山,至今已經(jīng)一百四十八年。
人的一生也不過數(shù)十年,如白駒過隙,浮光掠影。整整一百四十八年,對沈約來說,便是漫長的幾生幾世,足夠他忘掉一切想忘記或者不想忘記的事情。
太行山終年覆雪,人跡罕至。師父早已羽化登仙,不復(fù)相見,而同門寥落,各自修行,往往聚少離多。沈約便活得如同老梅隨意的花發(fā),落雪自在的飄零,一樣的無拘無束,縱情恣意。
這一年,人間又是楊花滿枝頭,太行山卻是雪似楊花,紛紛揚揚,落地無聲。
沈約去三生泉取水,一路且行且停,走了半日卻都未到泉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風(fēng)便大了起來,亂雪迷眼。他嘴角微揚,指尖輕展,便掐了一個訣,頓時風(fēng)停雪止。
幻障既破,真容競現(xiàn),這才發(fā)現(xiàn)身在一處山谷,谷中暖如春朝,繁花紛擾,幽然若夢。
太行山從未有過春天。
沈約長年與寂寂白雪,皎皎孤月相伴,乍然落入爛漫春/色,便如跌入一場目眩神迷的夢中。放眼望去,蒼苔映翠,佳木交陰,花/徑岐曲。緣徑而行,熏風(fēng)乍起,落英繽紛似漫天大雪,繾綣掠過耳畔,落得滿襟暗香。
落英深處,池水泠然。池中唯見一人,衣衫半褪,伏于岸邊,枕著清風(fēng),沐著花雨,卻似好夢正酣。身側(cè)東倒西歪幾只酒壇,猶有半壇碧酒汩汩流入池中,聲如玉磬。
那人似有察覺,卻不曾抬頭,只懶懶側(cè)過臉來,漆黑發(fā)絲半遮,逐水散開,如開在暗夜的花。半睜的雙眼便是崖底的一泓幽泉,浮世的一首清歌,舊日的一聲嘆息。
沈約垂首作揖,宛然笑道:“誤入此地,不知可否打擾到道友!
那人醉目如殤,聲似空谷春潮:“我自設(shè)下幻障,你卻是入得谷內(nèi)的第一人!贝鬼恍,杳如華年:“這半壇‘神仙醉’終不至于浪費!
沈約坐下,執(zhí)起半壇碧酒,飲罷,笑道:“醉中不知年華改,也無憂來也無愁。好酒,好名字!
那人極是歡喜,枕著手臂,邀道:“人生倥傯,風(fēng)塵起落,相遇即是有緣。既如此,道友何不應(yīng)運緣法,多留幾日!
沈約欣然而允:“誠然!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
杯中酒,暗生香,水中花,自風(fēng)流。
一張琴,一壺酒,一池月,一對閑人,便是半生浮世清歡。
那人懶懶臥于琴邊,只手輕挑琴弦,便有清音零落,引得花瓣簌簌而墜,恰有一瓣落于唇邊。
沈約莞爾,伸手欲為他揀去唇邊花瓣,指尖輕觸,便覺花瓣搖曳出無邊秀色。眸光相對,便如星漢西流,觸處生春。
沈約心中一動,促狹心思頓起,調(diào)笑道:“道友春/色無雙,宛若好女。”
那人援琴鳴弦,只道:“容貌美丑,不過一副皮囊,韶華既逝,終逃不過一堆白骨。道友窺得天道,修得百年之身,必然比我更明了此中道理。”
沈約長嘆:“自然。”心如曠遠雪原,一寂千里。
沈約縱情恣意,那人亦灑脫不羈,兩人以酒會友,不問世事,不論來去,相談盡歡。
如此三日過后,沈約辭行。
那人道:“緣來則聚,緣去則散。罷了,我便送你一程。”
沈約心下喜之,道:“如此甚好!
行至谷口,那人便不肯再前。沈約見他散發(fā)赤足,煢煢獨立,似春江花發(fā),如海上明月,不由得道:“承蒙道友款待,在下沈約,師從太行山靈虛子。不知道友如何稱呼?”話一出口,心如飛雪漫天,終不能變回寂寂雪原。
那人但笑不語。
沈約又邀他日后相聚,那人仍然不答。伸手將他輕輕一推,嘆息道:“我留道友三日,得三日歡娛,此生足矣。萬不敢再有何奢求!
沈約心下異之,欲張口追問,忽覺朔風(fēng)凜冽,冰雪撲面。再睜開眼時,已然身處三生泉邊。舉目四望,山野空寂,白雪連天,哪里再有半分春/色。心下一時茫然,猶如莊周曉夢,卻不知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
片刻后似大夢初醒,搖頭暗笑自己作此綺夢。解下腰間瓶子,俯身取水,袖中忽有花瓣飄落,墜于水面,點出一圈輕柔漣漪,搖曳出無邊秀色。
沈約拾起花瓣,注視良久,才將其輕輕握于掌心。
轉(zhuǎn)眼一月有余。
沈約外出歸來,見一人立于門前,不知站了何久,上前喚道:“陵澤師兄!
那人聞聲轉(zhuǎn)頭,果然是陵澤。淡淡應(yīng)了一聲,神色不急不躁,靜等沈約開了門,隨他入了屋。
沈約嘆道:“屋門未鎖,師兄何必站在屋外枯等!
陵澤聲音清冷:“無妨!
沈約知他脾性,便不再多言,將屋中爐火撥旺,取了一壇酒,徑自灌下一大口,長舒一口氣。
陵澤冷眼觀他,片刻后突然道:“我近日修行隱隱窺得萬物生滅之法,心中似有天人感應(yīng),大道即成!
沈約舉起酒壇笑道:“師兄修行百年,能有所得,實在是可喜可賀!闭豢陲嫳M,手中一空,酒壇已被拿走。
陵澤淡淡道:“濁酒壞人靈性,你靈根慧具,早我一步修得百年之身,卻荒廢度日,道法修為再無進境,實在是可惜!
沈約一笑:“師兄,人各有志,沈約只愿活得自在逍遙。”
陵澤漠然道:“隨你。此次前來,只為告之于你,太行山近日有兇獸出沒,專噬修道者。我知你素來任意妄為,這幾日且收起你那散漫脾性,切勿再像今日一般晚歸!
沈約笑道:“多謝師兄告之!
陵澤點點頭,起身道:“我走了!毙兄灵T口,忽然住足:“今日一別,恐再難相見。珍重……”聲未散,人已消。
沈約仰頭,目之所至,盡皆冷涼夜雪。
沈約映雪自酌,大醉一場。
迷迷糊糊中聞得一陣熟悉暗香,努力睜開雙眼,便看見一人立于屋內(nèi)。依然是散發(fā)赤足,煢煢獨立,似春江花發(fā),如海上明月。
沈約道:“你來了!
那人嘆息不語。
沈約眼中帶笑:“這一月內(nèi),我踏遍了整座太行山,卻再不曾尋到你。只當你不愿意再見我。如今你愿來見我,我歡喜得很。”
那人嘆息:“你又何必。”
沈約笑得滿不在乎:“我愿意便是!
那人微微搖頭:“我命中注定一生孑然,無牽無掛,本不該和你有所交集。那日你誤入谷中,我一念之差,將你牽累,心中已是十分惶恐,再不敢與你有所牽扯。近日山中有噬靈兇獸出沒,你切不可再去尋我!
沈約見他欲走,心中一急,將他一把拉。骸胺踩松鴶(shù)十載,短如朝露,終有離別,猶能縱情歡聚,我與你已皆非凡人之軀,為何便不能相守?”
那人道:“若無相聚,便無離別。若無相聚之歡,便無離別之苦。”
沈約沉默片刻,道:“我六歲上太行山,與父母生死相別,其后師父羽化登仙,一百四十八年來目送著諸位同門道法大成,追隨師父而去,早已見慣離別,嘗盡離苦。然而若無離別,便不會有相聚。若不想嘗離別之苦,便不可得相聚之歡。無憂無歡,又有什么意思呢!
那人抬頭,欲要張口。忽聽得一聲脆響,不由得面露驚悸之色,瞬間化為一道青煙散去。
沈約驀然睜眼,發(fā)覺正躺于床上,地上趴著一只碎裂的酒壇,始知方才的脆響乃是酒壇落地的碎裂聲。
二
夢中情景歷歷在目,沈約推門而出。此刻天已放晴,滿地白雪如銀炫目生花。沈約不再猶豫,向三生泉走去。
尋了半日,仍不見那處山谷,不由得苦笑,那人仍不肯見他。
心中悵然,正不知何去何從。忽聽得耳畔一聲嘶吼,頓時烏云蔽日,腥風(fēng)陣陣。沈約斂眉,飛身而避。定睛一看,正是一只赤炎兇獸,此獸生了九只虎頭,目露兇光,獠牙盡現(xiàn),口涎泛濫,極是貪婪丑惡。
沈約凝神聚氣,化出長劍,笑道:“好畜生,如此氣焰囂張。”見它眼珠透紅,吼聲如雷,必是吞吃了眾多靈體。心下暗暗計較:“今日若不除了此獠,他日必釀成大患!
心意已決,劍如風(fēng)雨,毫不留情地絞下一頭。那兇獸余下八個頭瘋狂搖擺,吼聲震天。
沈約胸口窒悶,忙掐了一個訣,將那獸吼擋開,縱身上前。
纏斗半晌,已將赤炎獸八頭絞下。沈約正欲取它性命,忽覺身后有異,回避已然不及。忽有大力襲來,沈約被撞飛在地,忍痛瞧去。
竟發(fā)現(xiàn)又有兩獸廝殺在一起。其中一只乃是惡獸蠱雕,另一只形若獅子,額有獨角。
赤炎獸僅剩一個頭顱,踉蹌而逃,沈約叱道:“哪里走!”追上前去,一劍果決了此獸性命。
忽而聽得一陣天坼地裂的巨吼,那獨角獅獸被蠱雕啄傷后腿,怒而擺頭,一口咬住蠱雕頸子,,頓時鮮血激射,如下了一場潑天腥雨。
那獨角獅獸驟然狂吼,將蠱雕甩出去,伏在地上,竟嗚嗚出聲,瑟瑟而抖。
蠱雕拖著殘翅欲逃,沈約手起劍落將其斬殺。執(zhí)劍來到獨角獅獸身邊,猶豫半晌,不知如何處理。想到方才得它相助,才逃脫蠱雕暗算,便將長劍收起,道:“你走吧,莫要再讓人瞧見!
那獨角獅獸后腿有傷,聞言連試了幾次,才顫顫巍巍地站起,拖著一條傷腿,艱難離去。行了幾步,又回頭望了沈約一眼,雪光映照下,雙目清透。
沈約心中一動,不由得追上前去,喊道:“你……停下。”
那獅獸拖著傷腿,見沈約追來,悚然一驚,加快了速度。
沈約施了一個屏障訣將獅獸困住,卻見它輕而易舉破了屏障,一頭扎進茫茫大雪中,頓時不見了身影。
沈約垂目,行了數(shù)十步,便乍然落入一片春光中。
再見此景,如百年回首,頓生幽然悵惘。
那人坐于岸邊,渾身盡濕,似從頭到尾洗過一遍,不見半點血影。左腳屈起,虛軟地將頭靠于膝上,猶有受傷的右足,伸在池中,兀自流著鮮血。
沈約上前坐下,將他受傷的右足拉入懷中,為他施術(shù)止血。
那人看了一眼傷口,立刻撇開頭去,虛弱地呻/吟一聲。
沈約笑他:“這般怕血,卻是嬌氣得很。”
那人垂目,不理沈約調(diào)笑言語,只道:“我不喜紅色。”
沈約這才發(fā)現(xiàn)一路行來華彩繽紛,唯獨不見此色。不由得搖頭嘆道:“怪毛病!辈辉傺哉Z,專心為他療傷。
那人撥弄著腰帶上的絲絳,忍不住又問:“你如何得知是我,又如何進得谷中?”
沈約抬手,輕輕摩挲那人眼角:“我一看到你那雙眼,便認出了是你。”
這世上,再沒有一雙眼睛能像你的一樣。
如崖底的一泓幽泉,浮世的一首清歌,舊日的一聲嘆息。
縱使形貌具改,也能一眼認出。
“至于如何進得谷中……”沈約嘆息,溫熱手掌撫過傷處,“自然是循著斑駁血跡!
言語中自有繾綣柔情。
那人不知如何答他,只好催道:“時辰無多,道友還請盡早出谷!
沈約摁住他欲收回的右足,苦笑道:“如何急成這樣,總得把你受傷的腿治好!
那人搖頭:“無需道友費心,修養(yǎng)一陣便是。”
沈約見他面色委頓,知是鏖戰(zhàn)方休,靈力不濟,如何放心得下:“我聽聞靈獸均以靈力維持人形,若受傷則回歸本體,方能得以修養(yǎng)!毖凵裨谀侨嗣嫔洗蛄浚骸暗烙驯倔w形若獅身,額有一角,卻不知是何種靈獸!
那人卻不再應(yīng)他,猶豫半晌,收回右足,蜷在池邊,靈光閃爍,片刻后化身為一只獨角獅獸,懶洋洋地閉上雙目。
沈約伸手,摸了摸它脖頸間的皮毛,觸手溫涼順滑,如錦似緞。將他細細打量了一番,不覺心中好笑,這獅獸原形威武矯健,化為人身卻異樣地清絕嬌嬈,眼前浮現(xiàn)月色下,他花駐唇邊春/色盈眉的樣子,心中微動,似有什么盈滿胸懷。
金烏西墜,月兔東升。
如此三日,沈約竟無一步離開,守候其身旁。三日靈力護持,他亦有些疲憊,睡夢中忽有所覺,睜開雙眼,便望進一雙清透雙目中。兩相對望,流光璀璨。良久雙唇不由地微翹,戲道:“如何看得這般久,轉(zhuǎn)不開眼了么。”
那人卻不語,只把眼深深望進沈約眼中,將他容貌盡皆記于心中,才點點頭道:“你很好看!
沈約莞爾,未想那人如此語出驚人,俯下身子笑問:“現(xiàn)下可否把你名字告訴于我?”
“他們……叫我年……”唇舌間的親密相觸,無端化作一道繾綣的喟嘆。
“那便……叫你阿年……”沈約笑,輕輕喚他,尾音處漫出脈脈溫情。
那人點頭應(yīng)允,眼角微微彎起,交錯的睫羽間剪出一片秋月春風(fēng)。
三
沈約幽谷歸來,見屋前兩株紅梅吐蕊。一片殷紅襯著無邊雪色,自有傲骨天成,亦不失冷艷無雙。
往年沈約極愛這兩株老梅,常于月下傍梅飲酒,然而今日相見,心中似有所動。片刻后,輕掐指訣,滿樹梅花翩然而墜,不多時便剩光禿禿的枝條。但見他一揮袖,漫天飄雪一片片落在枝上,化作一朵朵琉璃剔透的冰花。
沈約展眉而笑,似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心中帶著點兒得意,回屋。
又一日,沈約月下獨酌,忽見西北處華光沖天,四下里光搖銀海,萬分炫目。
沈約帶著笑,高舉酒杯,遙遙向華光處敬了一杯,默默盤算著今年拜年可不用再去凌霄峰了。
一口飲盡杯中酒,卻發(fā)現(xiàn)那人不知何時來了,悄然立在樹旁,依然是散發(fā)赤足的模樣。
沈約笑了,執(zhí)著酒杯,朗聲邀道:“正覺得獨酌無趣,阿年來得正是時候,快與我痛飲三百杯,不醉不歸。”
那人點點頭,卻仍不挪步,頗有些好奇地注視著面前的花枝,剔透冰花漾出淡淡瑩輝,似他琉璃一般的眸光。
沈約見著少年那樣兒,心中好笑,湊上前去,問:“阿年,可還好看?”
那人點點頭,老老實實點頭:“好看。”用指尖輕輕觸了一下花兒。
沈約笑道:“這冰花四季不謝,你若日日來,可有大把的時間來賞!
此時天邊華光逸散,最終歸于黑寂。
少年轉(zhuǎn)過頭去,望向天邊,道:“他走了。”
沈約嘆道:“是啊,他走了。”
從此太行山便再沒有陵澤了。
他去印證他的道,無憂無歡。
而他沈約,卻依然沉淪紅塵,獨自逍遙。
少年道:“人生而一世,終有離別!闭Z氣淡淡的,一如既往。
沈約點頭,痛飲一杯,道:“是!
少年又道:“終有一天,你我之間,亦會離別!
沈約又點頭:“是。”將手中酒壇拋向那人,道:“至少為了我們短暫的相聚,也值得舉杯相慶!
兩人飲罷,那人拂袖而坐,化出瑤琴,琴聲幽眇,冰花疏影里,尤帶風(fēng)流。
沈約酒酣,執(zhí)劍而舞,帶起無數(shù)銀花玉屑。
琴音尚未消,劍已收,沈約將長劍遞向那人,劍尖一朵琉璃冰花,兀自閃著光華。
少年小心摘下,拈花一笑,醉了九天風(fēng)露。
這一年的冬天,緩緩來了。
年關(guān)將近。
沈約在太行山過了一百四十八個年,每年都會忍不住偷跑下山去。
俗世的熱鬧,是寒冷冬季里一把熊熊燃燒的火,燒得人暖和。人聲鼎沸,混雜其間,沈約覺得有趣。
沈約邀少年同去。
那人頓了頓,最終點頭答應(yīng)。
沈約沒有錯過那人眼中的猶豫,柔聲問:“可有不妥?”
少年沉默片刻,道:“太吵!
沈約莞爾,為少年施了一道幻術(shù)屏障,兩人相攜著行走在如潮人流中。
俗世的溫暖和安寧,是少年沒有嘗過的滋味。翹首張望,流連過一個個攤位,每一處都是一種別樣的幸福。
沈約拉著他到一處攤前坐下,笑道:“這家的餛飩味道地道,我每年都會來吃一碗。”
粗糙的陶碗里,浮著一只只鼓鼓的小餛飩,白皮里透著粉紅的餡兒,湯汁濃郁,一如既往撒了蝦米、紫菜、醬瓜絲兒。
百年前的風(fēng)雪夜,小小少年被護送著前往太行山。
寂靜的深夜,街口一盞如豆的燈火,在風(fēng)中忽閃,隱約傳來食物的香味。
母親猶豫片刻,為他叫了一碗小餛飩。
這是離別前的最后一次躊躇,最后片刻的停駐。
百年回首,往事依稀。
唯有當年的嘆息和淚水與這香氣一同留在記憶深處,化為一道不滅的痕跡。
沈約指著年輕老板悄悄對少年說道:“我第一次來這兒,老板還是他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br> 人間幾番更迭,唯有這餛飩的味道,依然如舊。
倘若這世上還有什么不變的,大概就是這碗餛飩了吧。
一貫從容不羈的沈約突然變得絮絮叨叨起來,向少年訴說著百年前的那個雪夜,說著他在太行山的點點滴滴。師父、同門,山間偶遇的樵夫、江邊老邁的漁人,說著浮世中的聚散離合,紅袖添香的女子,落魄無依的書生,含冤而亡的婦人……離別、相聚、相聚、離別,是永遠不變的道理,永遠無法避免的命運。
那人安靜地聽著,蒸騰的熱氣凝結(jié)在眉睫間,如同一滴欲流未流的眼淚。
沈約是灑脫的,自在的,沉淪春花秋月,遍觀紅塵萬丈。
傷感轉(zhuǎn)瞬即逝,當碗間的熱氣散盡,便又是那個揚眉而笑,意氣風(fēng)發(fā)的沈約。
這一年的除夕,太行山?jīng)]有下雪。
沈約和少年踏雪而回,黑黢黢的夜空沒有月亮,但是漫天的繁星璀璨。
集市上歸來的少年臉上露出了少見的疲憊,卻不若往常那般告別。
兩人站在太行山一處崖邊,腳下遠遠的便是萬家燈火。
有風(fēng)刮過,少年衣帶蹁躚,遙遙凝望著那片燈火燦爛的俗世,嘆了口氣:“再陪我一會兒吧!
這可真是極罕見的,沈約一愣,微笑應(yīng)允。
兩人相攜著坐在崖邊。身后是一寂千里的雪原,腳下是渺渺的燈火,面前是廣袤的天幕,星河璀璨傾瀉其間。有流星劃破蒼穹,留下彈指間的燦爛。
兩人相依著,默默看著星漢西流。
沈約攬著那人,目不轉(zhuǎn)睛看著面前璀璨夜空,即使垂落在自己袖子上的青絲變成白雪,仍未移開他的眼眸。
“沈約,你后悔嗎?”那人問他。
沈約嘴角微翹,答:“不后悔!
“我也是!蹦侨藝@息。
少年的靈力已然無法維持人形,片刻后終于化作一頭獅獸,匍匐在沈約身邊。
忽然爆竹聲響,萬千花火相繼綻開,在夜空中涂上最為光燦的一筆。
這是辭舊迎新的花火,是人世間一場最為盛大的作別。
舉世歡騰,普天同慶。
燦爛的花火將身邊那點靈力消散、身形湮滅的螢光徹底掩住了。
耳畔依稀傳來那熟悉的聲音:“謝謝你,予我一場繁華燦爛的后會無期!庇嘁粞U裊,消散風(fēng)中。
良久,沈約輕聲笑道:“不客氣。”
獨自欣賞完這場浩大的煙花盛會,看它由繁盛到凋零,由熱鬧到冷清。
直到最后一點燦爛泯滅。
沈約長長嘆了一口氣,揮一揮衣袖,正準備離去,忽聞腳邊有幼獸的嗚咽。
雪中匍匐著一只極小極小的幼獸,見它四只小肉爪蜷縮著,閉著雙目嗚嗚直喚,額上微微露出一只嫩嫩的茸角。
沈約將他納入自己懷中,展眉微笑。
舊年已去,而新的年已到來。
插入書簽
終于寫完了,呼一口氣。這篇文斷斷續(xù)續(xù)寫了一年,木有辦法,我寫文全憑一時沖動,而沖動的次數(shù)又實在太少。不知道有熟人看到又有更新,會不會有“啊,原來這個人還有在寫啊!”這樣的想法(笑)
無論如何,我還是在努力地寫呀,為你,為我,為每一個不經(jīng)意間流連過這里的過客。
這篇《年》是繼《丹青引》和《剪燭》之后第三個離別的主題文,也代表著這些年心境的變化。年輕時的沖動和不顧一切,認為死也要在一起。年長時覺得離別是痛苦和無可奈何。直到今時今日,才發(fā)覺離別是生命的常態(tài)。并不是指生命的離開,而是在你生命中曾經(jīng)很重要的那些人,也會逐漸遠離你的生活,淡出你的視角?吹,看輕它。大概就是“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jīng)擁有”這樣的想法。故事中的沈約一直的表情就是微笑、微笑、一再微笑,他的心情我很少寫到,因為他就像我們每一個成熟的人,明知結(jié)果,卻又不得不為之,身不由己地一路向前,百般滋味都掩藏在微笑下。
結(jié)局中那只新的年獸,是原來那只嗎。我就不說了,每一個讀者都會有自己的理解吧,悲或喜就在你一念之間。
我就默默等待有緣人的到來吧,期待你從浩瀚的文海中挖掘到這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