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蘅若
很久以后,她才明白,這深宮中的女人,她們最大的敵人,并不是那些同樣如花似玉的女人,而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他不僅操縱著她們的榮辱與生死,他還操縱著她們的愛情。
——蘅若
PART.1
叩——叩——
“天下……太平……”
拉長的聲音帶著糝人的聲調(diào),在寂靜的宮墻內(nèi)一聲高過一聲。
既使沒有見到這被罰提鈴的小宮女,永昌殿里的人也仿佛能看見清瘦的身影這漆黑的深宮中漫漫行走到天微明的模樣。
更何況,如今外頭還下著雨。
“怎么你們同情她”透著冷氣的聲音在永昌殿中響起,帶著毋庸置疑的威嚴。
“奴卑不敢!”幾個宮女隨著這個聲音一個個都“啪啪啪”地跪到了地上,低垂著頭不敢說話。
“娘娘,請恕奴婢大膽,求您饒了霏華姐姐吧,她真的不是故意的,當時本該是奴婢當值,誰知奴婢吃壞了肚子,才不得不讓霏華姐姐頂替奴婢到園中培花,誰知……誰知皇上會……”只有一個顫抖的聲音,哆哆嗦嗦地求饒。
但這個顫抖的聲音,在一道沉冷的目光下,也漸漸小了下去。
“你和霏華,倒是對好姐妹!鞭咳魧χ餮蟛AхR攏了攏鬢角,才漫不經(jīng)心地看向地上跪著的少女。
新進宮小宮女芷蘭,是她一個月前親自從暖房要過來的。
這樣的女子,她每年都會看到許多。
圓圓的臉龐,眼神稚嫩,心中猶有善良和義氣,還不曾明白這深宮中的污穢悲哀,還執(zhí)著那些子虛烏有的姐妹之情。
“罷了,既然你與霏華姐妹情深,本宮便成全你。你取了傘,陪她走這一程吧!鞭咳魮]揮手,摒退了芷蘭。
“皇上駕到!”宮門口傳來太監(jiān)高亢尖細的傳喚聲。
蘅若霍然起身,明媚的臉龐擺上一個嬌俏的笑容,鮮妍得像三春桃花風(fēng)華十里。
“皇上,您可算想起臣妾了!彼崎_簾子,親自迎到了殿口,聲音甜得如同盛夏蜜桃,能掐出一碗甜汁來。
殿外夜色深沉,檐角的宮燈照不清青磚大道,只照出簌簌落下的像針一樣的雨影。
蘅若打了一個寒噤。
明黃色的影子被十來盞玲瓏八寶燈簇擁著,疾步走到她身邊,將她擁進懷里,順道免了她的禮。
“這么冷的天,你到這外頭做什么還穿得這樣單薄,快隨朕進去。”皇帝的聲音溫柔而急切。
“臣妾不冷,有皇上這真龍之氣在這兒鎮(zhèn)著,就算是雪砸在身上,臣妾也不冷。”蘅若笑顏如花,體貼得替他拂去衣上雨珠。
冷,她怎會覺得冷呢
她連心都是冷的,這點雨水算得了什么
要知道,她,可是這大安朝朝臣口中的一代禍國奸妃田蘅若,皇帝特賜她一個“醇”字,意為她如酒般香醇濃烈。
PART.2
翌日起身之時,少年天子嚴煦已經(jīng)不在了。
“把霏華調(diào)去浣衣局,本宮用不上這等惦記主子的奴才。”
梳洗打扮一番,又用了早膳,蘅若才舒舒服服地掀簾出了屋。屋外陽光正盛,一夜大雨過后是被洗得清透的天空,她心情大好,便也不愿再折騰那妄想勾引皇帝的宮人,一句話就了結(jié)了些事。
“霏華的位置,就讓芷蘭替了!鞭咳袈唤(jīng)心地說著,霏華是她宮中的大宮女,而芷蘭不過剛進的小宮女,如今身份一朝對調(diào),看今后她們還能不能姐妹情深。
她一面想著,一面走到自己栽種的薔薇花叢中,看著雨后怒放的薔薇,心情愉悅。
薔薇不如牡國色天香,卻勝在美得冶艷,一直都是她的心頭好,尤其是這一叢整個大安國都稀罕的碧色薔薇綠華,更是她和嚴煦都愛如珍寶的存在。
嚴煦并不是一個好皇帝,但他卻是個愛花人。
他本不是儲君的人選,十歲之時先皇暴斃而亡,并未留下任何遺詔,后宮亂作一團,幾個皇子趁勢互相傾軋,最后卻成全了當時還是稚童的嚴煦。
他成了大安朝有史以來年紀最小的皇帝。
“芷蘭,去廚房端碗酥酪,隨本宮去御書房!鞭咳粽衼碥铺m吩咐著往常霏華常做的事。
芷蘭還有些失魂,她還不明白主子的心思,不過沒關(guān)系,后她會明白的。
蘅若想著,帶了幾個宮人朝御書房而去。
京城的盛夏,不止熱還十分燥悶。
蘅若卻走得四平八穩(wěn),玉顏之上,也只有鬢角額間沁出一些汗珠子,對比身后汗流頰背的宮人,越發(fā)顯得風(fēng)華卓絕。
才行至御書房門口,便聽見御書房里傳出一陣砸東西的聲響。
顯然是嚴煦在發(fā)火。
蘅若便站在書房外止了腳步,便有幾人從御書房中出來,皆是滿面怒容。
當前一人,正是大安朝赫赫有名的瑞親王。
他仿佛沒有看到她一般,與她擦身而過,后面跟著的幾個大臣見了她也都是一臉鄙薄。
“禍國殃民!”有人低低罵了一句。
“站住!”蘅若厲聲喝了一句,鮮麗的臉龐冷凝起來,“瑞親王,這就是你們的尊卑之分?”
“臣,參見醇貴妃娘娘,娘娘萬安!”瑞親王回過頭,朝她穩(wěn)穩(wěn)施禮,英俊的臉上毫無表情。
余下幾人也只得跟著行了禮。
“免禮吧。”看見他朝她曲膝,蘅若心中不知為何,升起一快意來。
她應(yīng)該是愛他的,為何如今她卻開始恨她。
PART.3
瑞親王嚴裕是先帝的異母弟弟,自先帝在位之時,便輔佐皇帝治國,是個清正嚴明的忠臣,先帝過世之后,他便最臨危受命,一力將嚴煦扶上了帝位,彼時年幼的嚴煦尚不會治國,將他封作監(jiān)國大臣,代為治國。
不論是朝堂上還是民間,他都積威甚重,遠遠超過了嚴煦。
很少人知道他的真正心意。
但蘅若卻是那極少數(shù)人中的一個。
因為她是他送進宮的一枚棋子。
并且還是甘之如飴的棋子。
蘅若已經(jīng)很久沒有記起以前。
她只記得自己曾經(jīng)深愛著他,為了他的計劃,她踏進這深宮之中,從一介小小的宮女,一步步走到如今的貴妃之位。
她的臉,像極了嚴煦死去的戀人。
因為這張臉,她牢牢抓住少年帝王的心,成為這后宮之中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的寵妃,也令嚴煦成了一個貪戀美色的昏君。
愛嚴裕的時候,她還年幼,不曉得愛情這東西會隨著時間漸漸湮滅。
宛如飛蛾,執(zhí)意撲火。
深宮十二年,她學(xué)會權(quán)謀,學(xué)會算計,也學(xué)會了背叛。
她想如今的她,最愛的人是自己。
除了自己,她還愛著一個人。
“芷蘭,叫桂嬤嬤把馨兒抱來!鞭咳粢性谖迳档ゅ\的貴妃榻上,想到女兒不禁露出一絲笑意,讓那奪目的美麗上多了些許溫柔。
她本不該有孩子的,云馨是她拼了命才保存下來的肉血,如今已有三歲,長得粉雕玉琢般可愛,是她的心頭肉。
在這深宮之中,只有云馨,是真真正正屬于她的。
她看著云馨像花朵一樣漸漸成長,仿佛生命也開始有了重量。
“娘。”長得像花團一樣的云馨從嬤嬤懷中掙扎下地,向蘅若撲騰而去。
蘅若張開雙手,笑得滿臉暖意,將她迎進懷中。
PART.4
朝臣對蘅若的意見越來越大。
因為嚴煦想要廢后改立蘅若為后。
現(xiàn)任的皇后柳佳桐,是當年先帝為嚴煦親自挑選的,征西大將軍柳貴山的嫡女。她溫婉嫻淑,堪稱整個后宮的表率,而蘅若只是一個出身卑微的宮女,除了一張艷若桃李的臉龐與帝王盛寵,她什么也比不上皇后。
“哼,那幫老家伙!”嚴煦摒退了所有宮人,重重一掌拍在了紫檀木幾之上,震得上邊的小碗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蘅若輕輕握起他的手,眼神如水。
“皇上,臣妾只想永遠站在您的身邊,哪怕只是個宮女!彼⑻痤^仰望他,眼眶之中升起點點霧水,像雨后的綠薔薇,清澈明媚中還帶著淡淡的悲傷。
嚴煦反手將她拉入懷中。
“蘅兒,在我心中,能與我比肩之人唯你一人,否則,我寧肯負盡這天下江山!彼穆曇舨淮,手心溫?zé)崛缁稹?br> 蘅若眨眨眼,眼中淚水滑落。
少年帝王的眼神情深意切,帶著燃盡一切的火焰。
縱然蘅若知道,她并不是他心中最愛的那個人,卻也任由這火焰蔓延上心頭。
嚴裕要她做他取得這江山的一枚棋子,可眼前這個男人卻用整個江山來愛她。
她望向嚴煦,他一身明黃,袍上五爪金龍的精致繡圖,令他清俊的臉龐顯得威嚴,眉宇間有著與生俱來的尊貴氣息,唯獨那眼里的溫柔,卻像濃得化不開的墨汁,滴成瞳眸,璀燦明亮。
他和嚴裕一點都不像。
蘅若想著。
嚴裕的臉龐已經(jīng)有些模糊了。
PART.5
十月的京城,下過了幾場雨,一場冷過一場。
永昌殿里的宮人們,此刻的心情就像冷雨一樣,泛著寒意。
“砰——”青瓷杯被重重地擱到了桌上,發(fā)出一聲脆響,跪在地上回話的小太監(jiān)被嚇得一軟。
“擺駕鳳翔殿。”
半晌,蘅若才沉著一張嬌顏,從貴妃榻上起身,冷冷地吩咐下去。
屋外烏云沉重,寒意透骨,蘅若換上了一件翡色刺金牡丹小襖,領(lǐng)口一圈細密柔軟的白貂毛,下面是蓮青色十六幅拽地榴花裙,外面罩了件朱紫刺金斗篷,挽了個慵懶的髻,斜插了只九尾朝陽金鳳步搖,姿態(tài)萬千地出了永昌殿。
鳳翔殿是皇后的寢宮。
永遠都端莊賢淑的柳佳桐,竟也會有憤怒的時刻。
嚴煦想要廢后重立的決定讓她再也無法沉默,她已沒了寵愛,便決不能再失去榮耀與尊嚴。
這深宮中的女人,總會有一個值得她們堅持的理由,哪怕失去一切也必須留在那個位置之上,這與愛情無關(guān),永遠有比愛情更加偉大的東西值得她們守護。
蘅若跪在地上,垂在發(fā)側(cè)的步搖金流蘇紋絲不動,那是嚴煦賞下的東西,九尾鳳飾,只有大安皇后才能配戴。如今蘅若嬌顏素裹,只頭上這步搖華麗萬分,著實扎眼,讓人想忽視都困難。
柳佳桐坐在鳳座之上,眼中無波,看不出喜怒。
“蘅若,你這般一意孤意,終會后悔的!”柳佳桐看她半晌才開口。
蘅若低頭,對于柳佳桐,她始終有一絲歉意。
當年她被嚴裕安排進了宮,沒多久就被分到了鳳翔殿當值,柳佳桐待她十分用心,這個沉穩(wěn)內(nèi)斂的女子,從不在意她肖似皇帝戀人的面容,反而細心教導(dǎo)調(diào)教她,令她很快習(xí)慣了這深宮中寂寞而詭譎的日子。
但她卻背叛了柳佳桐,在這鳳翔殿中,勾去了嚴煦全部的注意。
“娘娘何出此語。恕蘅若愚鈍,不明娘娘之意!鞭咳粼谛闹休p輕一嘆,如果這深宮之中,還有良心可言,那一定是她欠了柳佳桐。
“你是鳳翔殿出去的人,本宮自問還算了解你,如今最后問這一次,你定要走上這條不歸之路么”柳佳桐蹙了眉頭,看著頑石一般堅硬的蘅若。
“娘娘,蘅若不明。如果好好服侍皇上也算是不歸之路,那蘅若寧愿走到底!鞭咳舫┥戆莸梗@個女人,雖有皇后大才,只可惜到底心軟,但這一拜,蘅若卻心甘情愿。
“來人啊,將她拖去慎刑司!绷淹┮徽婆纳蠋装,厲聲一喝。
立時便有宮人進來,欲將蘅若拖了下去。
蘅若甩袖,滿臉凜然,眼神凌厲,一時間竟無人敢朝她動手。
她看了柳佳桐一眼,微微一笑,毫無畏懼,當先一步,邁向了慎刑司。
這宮里,比愛情更不令人待見的東西,便是友情。
PART.6
大安的皇后還是柳佳桐,盡管沒有愛情,但她要的只是這個位置,因為她是柳家女。
蘅若進宮的目的,除了要讓嚴煦變成一個流連女色、誤國誤民的皇帝之外,還要讓帝后離心,讓嚴煦徹底失去大安最后一個強大的支持——柳佳桐的娘家。
為了后位,她們不得不成為敵人。
蘅若在慎刑司里呆了三天三夜,慎刑司中的仆婦個個下手狠辣,不會管進去的是寵妃還是宮女,而柳佳桐又下了令,好好的查。
這查之一字,在慎刑司中與刑之一字,是同樣的意思。
蘅若被折騰得生不如死,渾身上下傷痕累累。
他們在她宮中搜出了巫蠱之物,上面有帝后二人的生辰八字,此外,還有她與禁軍士衛(wèi)茍合之事,數(shù)罪并出,無一不是將她置于死地之罪。
嚴煦將她從慎刑司抱出來之時,蘅若已經(jīng)痛到麻木。
“蘅兒!蘅兒!”急切的聲音不停在她耳邊響起。
蘅若勉強睜開眼,只看到一張清俊的臉龐。
“皇上,妾……沒事。”她開口,才發(fā)現(xiàn)聲音嘶啞難聽。
嚴煦將她抱入懷中,蘅若只感覺到一團溫暖將她淹沒。
“不會有事了,萬事有朕在。從今天開始,只要朕一天是這大安朝的皇帝,就沒有任何人能夠傷到你!你乖乖睡吧,睡醒就沒事了!眹漓惚еp聲細語地哄著。
那樣小心翼翼的動作,就仿佛她與這天下江山一樣重要。
蘅若閉上眼,如果沒有嚴裕,沒有過去,那她會是這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這一場風(fēng)波,最終以皇后被廢宣告完結(jié)。
柳佳桐一敗涂地,被打入了冷宮。
“多謝娘娘的救命之恩,娘娘大恩大德,奴婢沒齒難忘,今生……”
“不必多說了,起來吧。”蘅若倚在床上,虛弱地開口,截斷了芷蘭的話。
芷蘭顫抖著跪在地上,渾身染血,臉上滿是青紫,全然看不出往日的清秀。
這一場風(fēng)波,正是因她而起的。
芷蘭與當初被貶到浣衣局的霏華,在這深宮中原本是一對相互扶持的姐妹,但霏華心性太高,一朝貶入浣衣局,嘗盡苦楚,又見芷蘭頂了她的差使,越發(fā)體面起來,便漸漸心生怨賁,后投靠了皇后柳佳桐,利用她與芷蘭的姐妹之情,將那些所謂的證據(jù)藏在了永昌殿里。
所幸,蘅若早已洞悉了一切。
這場風(fēng)波,她用一頓皮肉之痛,順利讓嚴煦盛怒之下不顧一切廢了柳佳桐的后位,不僅如此,她還得到了一個忠心的宮女。
姐妹之情,怎敵得上這宮中的爾虞我詐,失去一切,芷蘭才會懂得忠誠。
兆熙十五年,大安朝失去了皇后,而皇帝,亦失去了柳氏一族的支持,名聲一落千丈
蘅若的任務(wù),只剩下了最后一項。
PART.7
十二月初五,停雪園的梅花比往年開得都早,都艷。
這一日是蘅若的生辰。
如今后宮之中已無主位,只有蘅若位份最高。
皇后雖然被廢除了,但立蘅若為后這一提議卻受到了所有朝臣的反對。
嚴煦為了補償她,令人在這停雪園里建了賞梅的高臺,喚作接鳳臺,將一幫朝臣召進宮替她賀壽,又請了宮外的伶人進宮助興。
蘅若倚著嚴煦,坐在接鳳臺的花座之上,一身華服珠翠璀燦奪目。
嚴裕端坐臺下,只能仰望著她。
蘅若抿唇微笑,竟比那滿園綻放的梅花更嬌媚,她溫柔地替嚴煦斟酒,眼光卻望向了臺下的嚴裕。
與往常一樣,他不茍言笑。
他是先皇最小的兒子,因此并不比他的皇帝侄子大太多,但眼眸中的風(fēng)霜,卻比在深宮里長大的嚴煦要重上許多。
十二年前,她只是王府里的一個花娘,替他照管著王府里的所有花木,除了一雙妙手,她并無過人之處。
第一次見嚴裕,恰逢府里的綠華盛放。
她并非中原人士,她的父親是苗域最好的花木匠人,因得罪了族里的長老,不得不遠上京城,舉家投靠了嚴裕。綠華是她的父親自苗域帶來的異種薔薇,極不容易栽種,經(jīng)她妙手培育,終滿園生輝。
他在薔薇花前夸她人比花妙,一雙眼眸堪比綠華之彩。
那年她十三歲,心底有對愛情的無限渴望,他穿著一襲白衣,像畫中走出的英俊男人。
嚴裕常常與他描繪這大安江山的美好,這繁城盛世的景況,以及他那些隱晦不得舒展的抱負。
她只聽不說,然后努力栽種滿園薔薇,希望能令他展顏一笑,于她而言,便已足夠。
后來,府里要找一個女人進宮。
她自告奮勇地去了。
那年冬天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大雪天,整個京城早早就被雪覆蓋,冷得出奇,她跪在地上向他發(fā)誓忠誠。
他只說了一句話。
如果你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
她搖頭,眼神中有著十三歲少女的執(zhí)拗。
他沒再說話,轉(zhuǎn)身離開。
她接受了府里神醫(yī)的易容之術(shù),經(jīng)歷了整整三百刀的劃皮之痛,以及千針刺肉之苦,終于換來了如今這一張光彩奪目,與少年皇帝那早逝的戀人八分相像的臉龐,又換了身份,進了宮中。
“啊——有刺客!護駕!”
驚急交加的尖銳吼聲,將她從往事中驚醒。
戲臺上的伶人,不知何時已手執(zhí)長劍,踏空飛來,三尺青鋒,直指她的心口。
劍刺入肉的悶響,在她耳邊響起。
“皇上——”她凄厲地叫出聲,伸手抱住了擋在她身前的嚴煦。
殷紅的鮮血染紅了明黃的龍袍,觸目驚心。
“來人,快來人,護駕,宣太醫(yī),宣太醫(yī)啊——”她不顧身邊金鐵交鳴的可怕聲音,抱著嚴煦向后挪去。
“蘅兒,別怕。”嚴煦虛弱的笑著,手伸到空中,然后緩緩落下。
PART.8
她以為自己很愛嚴裕,愛到為了他可以放棄所有。
可十二年過去了,她竟記不清他的模樣了。
他已不是當初在薔薇架下與她談笑風(fēng)生的白衣男子,而她也不再是王府里那個少不知事的普通花娘。
她是這大安朝的妃子,她還是嚴煦的妻子。
“母妃,父皇他會醒嗎”年幼的公主倚在蘅若身側(cè),花朵一樣的臉龐上有著憂傷的顏色。
她長得真像嚴煦。
“會的,你父皇不會有事的!鞭咳粢贿呄胫,一邊安慰著她的女兒,同時也安慰著自己。
她曾經(jīng)以為,在這深宮之中,并不存在愛情,少年君王的寵愛,亦不過是對她容顏的執(zhí)著。
可他卻用他的性命,打碎了她心底的冷漠,也打碎了她少年時愛情的幻像。
如今,她的生命里,只有一個叫嚴煦的男人。
嚴煦在昏迷了十天之后,終于醒了過來。
蘅若欣喜異常。
傷雖然好了,但嚴煦的身子卻漸漸孱弱了,臉色也愈見蒼白了起來。
蘅若也比往常沉默了許多。
這一年的冬天異常寒冷,宮人們恨不得裹得緊緊縮在寢宮里哪兒也不去。
永昌殿里攏了好幾盆銀霜炭盆,將寒冷隔絕在宮殿之外。
“小囡囡,綁紅線,過年年,大一歲,拎著筐筐下海去……”芷蘭在永昌殿外的院子里,和小公主云馨玩著游戲。
蘅若挽著嚴煦,一邊微笑著聽著她們清脆的歌聲,一面欣賞著滿叢盛放的綠華。
薔薇的綠色花瓣上還帶著清泠泠的白雪粉,看上去有種清純的妖嬈。
這叢綠華,在蘅若多年的精心培育之下,即使是寒冷的冬天,也能綻放出迷人的美麗。
“真美!眹漓闳嗡旆鲋,在薔薇下深深嗅著這不屬于冬天的香氣。
“如果時間能停在這一刻,該有多好!彼蹇〉哪樕虾鋈滑F(xiàn)出一絲憂傷。
“皇上,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一定會比現(xiàn)在更好的!鞭咳糨p輕撫過他的眉,她想他是在說他的身體。
“是的,路還很長!眹漓銓⑺氖肿ハ,輕輕一笑。
她以為,他們說的路是同一條。
PART.9
兆熙十二年,大安朝發(fā)生了一場嚴煦繼位以來最危險的宮變。
嚴煦忽然之間暈闕,不醒人事,被蘅若幽禁在了永昌殿里。
他睡著的模樣,就像一個孩子。
蘅若看了他整整一夜。
所有的御醫(yī)都診不出他的病,只有她清楚明白,嚴煦的身體,在很早以前就已經(jīng)被毒素侵蝕了。
毒,是她親手下的,整整十二年,從她不愛,到愛上他。
她最后的任務(wù),是殺了他。
只有這樣,嚴裕才能順理成章再擁立一個年幼的皇帝作他的傀儡。
至于嚴煦,他長大了,已經(jīng)漸漸脫離了嚴裕的掌控,不再甘于作他的傀儡。
所以,他必須要死。
事成之后,她將會是這大安朝最尊貴的太后,永享榮華,而沒有背景的她,對嚴裕而言,并不能構(gòu)成任何威脅。
他的布局,十分精細。
只可惜,他漏算了她的愛情。
她已經(jīng)不愛他了。
“芷蘭,你帶著云馨,即刻出宮吧,到京城外的望風(fēng)坡等我。”蘅若看著嚴煦,卻在有條不紊地吩咐著芷蘭。
“是,娘娘!避铺m并沒多說什么,只是眼帶深意地看了一眼她與嚴煦,便出了永昌殿,去接云馨公主。
永昌殿里一片寂靜,養(yǎng)心殿上逼宮的喧嘩,還沒有傳到這里,兵戎相交的可怕聲音,也還未傳來,一切就像往常那樣寧靜。
PART.10
整個宮中,都彌漫著山雨欲來之勢。
“是你下的毒”嚴煦在午夜時分醒來,臉色蒼白,氣息微弱。
蘅若坐在鏡前,正替自己簪上那只九尾朝陽金鳳步搖,聞言轉(zhuǎn)頭,展顏一笑:“回皇上,正是臣妾!
“為什么”嚴煦用手撐起了身體。
“對不起,皇上!鞭咳舻男χ校幸唤z絕望,她并不解釋。
因為父母弟妹,她不得不答應(yīng)毒殺嚴煦。
“我那樣愛你,為什么”嚴煦從床上滑落,臉如金紙。
“你愛的,是你的皇位。我于你,不過是一枚與嚴裕博弈的棋子!鞭咳羯锨拜p輕扶起了他。
“你竟然知道”嚴煦眼中劃過一絲驚詫。
蘅若此刻才發(fā)現(xiàn),嚴煦溫柔的臉龐上,竟然生了一對如同刀鋒般銳利的眉宇。
這個少年帝王,并不像眾人所認為的那樣無能,相反,他聰明隱忍,整整十三年的韜光隱晦,只是等待這一刻的反擊。
他將計就計,裝作毒發(fā)身亡的模樣,讓嚴裕踏進陷阱,成為大安朝的反賊,他才有處置嚴裕的理由,而柳家,亦沒有與他離心,那只是他為了令她與嚴裕相信,他已再無后盾的障眼之法。
柳佳桐那樣聰慧的女子,怎會將自己的家族陷入絕境呢
然而這一切,她都知道。
但她不愿相信,寧愿相信這深宮里的帝王情愛。
如今,這場夢,終要醒來。
“皇上真是聰明,竟然知道臣妾在熏香里所下的白骨枯,不過您千算萬算,始終沒有算到,這世上有一種香,能讓白骨枯化成催命劇毒!鞭咳舴龃揭恍,嬌艷無雙,只那眼底,卻剩下悲哀。
白骨枯是種慢性毒藥,極難發(fā)現(xiàn),嚴煦自信已查出此毒,并有解毒之法,是以并不憂心,但他卻不知,永昌殿外那一叢世間難尋的綠華,是她用了特殊的肥料催生而成,這肥料會令綠華散發(fā)出獨特的香味,這香味本身沒有毒性,與白骨枯一旦融合,卻能化成這普天之下都無解的毒藥——傾城絕。
嚴煦臥回床上,冷冷看著她,不復(fù)從前的溫柔。
“娘娘,您千算萬算,也始終算漏了!币宦暻宕嗟穆曇糇缘钔鈧鱽。
芷蘭抱著昏倒在她肩上的云馨,緩步進了店里,這個總是滿臉誠懇的女子,此刻正揚著眉看她,那眼神,像極了當年愛著嚴裕時的她。
“云馨!鞭咳裘嫔E然蒼白起來。
在這深宮之中,她唯一的弱點,便是這自她身上掉下的寶貝。
“救他!”芷蘭沉聲說出要求。
蘅若踉蹌一步,千算萬算,她仍舊棋差一著。
PART.11
“好,我救!”蘅若輕輕將手中的匕首推回了袖中。
她原想著,他死了,她亦不茍活,這大安朝的太后,她并不稀罕。
可如今看來,連和他一起死,都已是奢望了。
蘅若掃了面色沉冷的嚴煦一眼,又將眼光放到了云馨身上,這個孩子,是她寧愿犧牲一切來交換的珍寶。
只有云馨,流著她的血液,是真正屬于她的。
“你要干什么?”芷蘭見她伸出手來,不禁喝到。
“救他。”蘅若淡淡一語。
她舉起手,寬大的衣袖自臂上落下,露出皓腕。
傾城絕雖是傳說中的無解之毒,但普天之下,唯有她可解。
既是花毒,也只有花可解。
這花,乃是天下奇花。
花種,就埋在她的身體里面。
以精血為養(yǎng),以血脈為莖,以身體為壤,這是她父親傳給她的獨門培花術(shù)。
“這花,叫指尖花。”蘅若看著自己的手腕上布滿了殷紅的細脈,蜿蜒如藤,高舉的食指指尖忽然沁出血點,如同紅淚一般。
一朵細小嬌嫩的花蕾從那紅淚中生出,漸漸舒展開花瓣。
那是朵紅色的小花,像少女的紅唇一樣動人,散發(fā)出一股幽幽的香味。
蘅若將那花點在他的唇間,那花便迅速融化成一滴血,滲進了他的唇瓣里。
“你要我做的,我已經(jīng)辦到了,我不求你饒我,只求你,善待云馨,她終是你的血脈!鞭咳羰栈厥,跪倒在他床畔。
“我自會善待云馨,因為她是我和云妃的血脈。”嚴煦冷冷地回答她。
“什么?!”蘅若仿佛受了巨大的打擊,抬頭癡癡傻傻地看著嚴煦。
“云馨,是死了的云妃的孩子!避铺m替嚴煦回答了她。
一切,仍舊是個騙局。
她的孩子,生下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夭折了。嚴煦怎會容許敵人的棋子懷上他的后裔,他將同一日生產(chǎn)的云妃所誕下的女兒,抱到了她的身邊,告訴她,那是他們的女兒。
深宮中的女人,唯有孩子,才是她們最大的弱點。
他送給她希望,卻正是她日后的死穴。
“哈哈……哈哈哈……”蘅若跌坐在地上,大笑出聲。
她是個棋子,她的女兒也是個棋子。
這紅墻之內(nèi),沒有愛情,沒有信任,只有永遠沒有盡頭的謊言與算計。
她累了。
“你怎么了?”嚴煦忽然間跑到她身邊,俯望著她。
蘅若嘴角緩緩流出血絲,頭上發(fā)髻寸寸枯灰。
“指尖花,又名朱顏血,需用一個女人一生的精血培育,方能盛開!鞭咳粲媚剜愕穆曇粽f著。
“皇上,臣妾要死了。”她的聲音淡得就要散開。
死了。
嚴煦的心驟然一縮,撕心裂肺的疼痛忽然間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是愛著這個女人的。
那一劍,他是出自本能的替她擋下,如果當時他死了,也許他們的愛情,會有最美的結(jié)局。
可他沒死。
愛情再重,也重不過他的江山社稷。
PART.12
一場宮變,以嚴裕被擒而宣告完結(jié)。
少年天子終于得嘗所愿,他的皇位,不再有任何的阻礙。
蘅若被囚在了永昌殿里。
嚴裕死的那一天,永昌殿燃起了大火。
盛裝的蘅若,散落著枯白的長發(fā),站在永昌殿的屋檐之上,翩然起舞。
那是她家鄉(xiāng)的孔雀舞。
華美靈動,雖不是鳳凰,卻擁有同樣的驕傲。
皇帝令整個皇宮的侍衛(wèi)宮女太監(jiān)都趕來救火,可那場火太大了,傾皇宮上下之力,也未能將火熄滅。
嚴煦只能站在永昌殿外,看著殿上的女子絕美的舞姿,一點一點地被火舌吞沒。
整個永昌殿,連接蘅若,一起化作了灰燼。
嚴煦連吐三口血。
他寵過,愛過,騙過,恨過,最終被這一把火燒得干干凈凈。
是年,廢后柳佳桐重掌鳳印,又有新承雨露的蘭妃,這個后宮,從來不缺女人。
只是,這大安朝的皇宮里,從此再無那個嬌艷高傲的女人田蘅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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