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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再怎么耐心,也漸漸被聒噪的舞樂攪擾的不勝其煩,往北是荒漠往南有雪原,無厭伽藍死氣沉沉荒廢在中間,他走進去,再走出來,辦完沈夜交待的事,末了身邊掛個油瓶。
和尚喚道,檀越,檀越——
初七睜眼,說。
和尚遞來烤熱的馕,金黃發(fā)亮,雖然干硬,對餓了幾頓的人來講到底還覺得香。
但初七不算是人,加上意義差不多等同前世今生的上半輩子,他也不是普通人,流月城鮮少出現(xiàn)人界的飯食,酒倒常見,初七長久侍奉紫微殿,夜深人靜,常見那人取出酒盞。知道他好奇,于是準他試過一杯。
又苦又辣。初七眼角通紅,沈夜問如何,他老實回答,不怎樣。
本座也覺得不怎樣。沈夜說,盯著他一張臉細細的看,用手指摩挲血淚般的魔紋。
商隊離的稍遠些,女人踩著達卜的拍子抖動蛇一樣的手臂,蜜色肌膚玫瑰色長裙,旋轉(zhuǎn)時發(fā)梢掃過細碎騰起的火星,都塔爾節(jié)奏明快,男人們站起來繞著篝火轉(zhuǎn)圈,唱調(diào)子古怪悠長的歌。
火上架著肉,和尚吃素,合十念幾句往生咒,討了烤馕拖著不靈便的腿腳來找恩人。
初七抱著刀假寐,搖一搖頭。
是人哪有不吃飯的,和尚微微一笑,也不再勸。
初七又睜開眼,那頭還在唱,還在跳,幾時算個完。
沈夜愛清靜,又將他藏在沒有第三個人知道的暗幕里——除了瞳,連瞳后來亦少見,彼此共存的空間安靜到近乎荒涼,也都習(xí)慣。
這樣的歡躍熱情火辣辣鋪陳在面前,只會鬧的他心慌。
和尚說,是他們西域人很重要的節(jié)日,跟中原的過年差不多。
初七明白了,流月城也有神農(nóng)祭典,神壇下黑壓壓一層層跪著,沒人敢出聲,他隱在角落里看沈夜三祝九禱,祭品奉上一年不如一年,大祭司五官僵硬的像個偃甲。
和尚又說,西域人敬的是胡達,跟中原也不同,漢人供奉菩薩、玉帝、也信佛。
和尚補充道,皈依我佛,無邊苦海,自得解脫。
說著虔誠看向初七,檀越,你信佛的么?
初七思想拋了錨,他想起沈夜說,神就沒一個好東西。
/
和尚叫慧遠,自稱來自長安慈恩寺,行走四方,欲效仿玄奘法師尋訪我佛圣跡。
和尚捻一串檀木數(shù)珠,無厭伽藍無數(shù)孤本典籍已被付之一炬,更早以前,被盜被毀者無計其數(shù),他一路跋山涉水,來到廢墟前一口血哽在嗓子里,幾乎就此得見西方極樂世界。
和尚不知道,縱火的罪魁禍首正是流月城大祭司,瞳培育的魔化人無處安置,好容易尋了這樣一個所在,里頭亂七八糟的東西太多,占地方。
初七話少,人安靜,沒將實話說出來刺激他。
和尚兀自嘮叨,阿彌陀佛,如此業(yè)障,死后身受無間——
初七冷冷道,你閉嘴。
十有八九,初七不懂旁人在講什么。
胡達、菩薩、佛,或者還有更多——天底下那么多神,三千世界十萬信徒的信仰仍不夠分,煙火繚繞里大慈悲望向凡塵里卑微螻蟻,誰記得自己承諾過什么。
食物,烈酒,女人,歌舞——潮漲潮退,流光回逝,唐刀的機簧按在拇指下面,里頭蟄伏寒鋒雪亮,隨時警醒自己,于是仍來不及琢磨那些似曾相識是什么。
居然開始在意這些。初七驚惶,微微皺了眉。
后半宿他終于想起沈夜,沈夜從容走進夢里,跟他本人的名字一樣,沉重又壓力,不透一點光,好的壞的,舊的新的,喧鬧的寧靜的,全然擋在意識外頭,居高臨下的說,你是本座所有。他卻忽然就安心了,醒不醒來,腦子里都再沒第二個人,沒有痛苦。
——屬下為大祭司赴湯蹈火,無論生死,甘之如飴。
他這么起誓,近乎孩子氣的認真執(zhí)拗,仿佛天生本能。
新生的嬰兒最是稚嫩無垢,他被人從三途川拉回來重獲新生,意思也差不多,但嬰兒至少要過幾個月,甚至長大一兩年才記得住人,他不一樣。最初的記憶里沈夜躺在他身邊,天光微亮靜靜照著熟睡的面孔,呼吸平緩。
沈夜守了許多天,終于精神困乏支撐不住,不知道這傀儡在他睡去的當(dāng)下,終于睜開好奇又信賴的一雙眼。
這世界平展干凈的像卷白紙,等著人握了他的手去認識,一筆一筆勾畫,沈夜腦回路迥異常人,直接給他一把刀,再后來為方便辦事——傳遞消息什么的,教他認了字,學(xué)會寫信。
——誰要你死了?
沈夜也會愣住,并且微笑,雖然短的等不及他確認。
包裹里七殺大人給塞了不少好藥,又能回血又能養(yǎng)神,別說殺幾個怪,差不多夠闖千軍萬馬的陣仗,都給沈夜攔回去。
沈夜頭也不抬的繼續(xù)看文書,吩咐道,早去早回。
他調(diào)教的人,他能不知道多大本事?雖說這些都是次要,頭回出門,他不過想試試他的忠心。
萬一不回來呢?瞳跟他說。
他敢。沈夜冷笑。瞳提醒他,又不是沒有過。
沈夜抬頭,瞳你什么意思。
瞳安撫他,我就假設(shè)一下。
瞳說,你還是給他幾瓶藥吧,萬一回不來了呢?
‘不回來’和‘回不來’是內(nèi)在完全不同的三個字,套用大祭司五光十色又以黑暗打底的思維模式,差不多能延伸出二的二次方種涵義。
無論不安的原因出自哪里,兩個不安的人待在一起,只因為在身邊,仿佛就天下太平,但背叛這種事想必不分時間身份是否失憶,沈夜宛如驚弓之鳥,原本認為自己修煉的心如枯木堅若磐石一切盡在掌握,事到臨頭依然舊病復(fù)發(fā),瞳沒好意思提醒他文書拿倒了,拖了一步三回頭茫然不解的初七自去拿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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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厭伽藍的建筑風(fēng)格不知承襲哪個地方的廟,造型渾然一座塵封千年的靈骨塔,露出地面只是塔尖的一小部分,深埋地下的高度是地表的百倍,初七靠近邊緣望見無數(shù)衰朽不堪的破爛木梯,無論出于節(jié)省時間抑或?qū)ψ陨戆踩目紤],這個選項都必然放棄。
初七緊了緊腰帶,決定跳下去。
常年不見陽光,又無人打理,陰暗潮濕并且多出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也屬尋常。
蛇,美女蛇,會飛的蛇,以及指頭粗細的小蛇,完了是擋路的石頭,給轟塌時發(fā)出很難聽的哭叫。
還有□□……
初七無語,約摸都是冬眠時給驚醒的,持著些生銹的弓弩,慢慢聲勢浩大圍上來。
一支箭磕掉一點血,一刀下去橫掃上千,初七覺得自己在欺負人家,一邊欺負著一邊覺察到龐大的靈力,就在近旁最后一堵石門背后,他拍拍身上的灰,踩著一路尸體過去又轟塌一面墻。
這世上的事,說起來都是沒道理的。
被神仙坐了一下,便依靠清氣石頭也能成精,未知那清氣是否仙人的五谷輪回之氣,石頭也通靈性,懵懵懂懂有了意識,再來一個人說幾句話,刻幾個字——也不管它疼不疼,心甘情愿就記下對方形貌姓名,譬如那人再死了,化了灰,轉(zhuǎn)了世,借著些微似曾相識的靈氣,又忙不迭的翻檢回憶,你是不是他?還記得回到這里?
他是誰?
你在問誰?
我自己是誰?
這世上的事,說起來都是沒答案的。
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若是情話,不知道多纏綿悱惻,若是別的意愿——無妨,這本來就含著兩種意思,當(dāng)年的謝衣很知道,沈夜一定不會考慮到前者,他想,他的心思,對師尊而言都是秘密,他等著有朝一日那人來問,可惜沈夜這輩子面對每一個豁出命待他好的人都只會琢磨,你是不是恨我?
拋開三觀上的分歧,那一點綺念終究酒一樣藏起來發(fā)酵許多年,啟封了也好喝不到哪里去,需知大偃師對任何食材的運用皆同他的偃術(shù)天分成反比,兩個技能點注定在同一個人身上參商永離,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狂奔而去拉都拉不回來,這是天意,天意從來高難問。
靜室里揚起的碎石塵沙泥濘了一地積水,照不出他本來模樣。
初七向前伸了伸手,少年祭司的幻象如同被風(fēng)吹動的薄云,一瞬就散了。
都是虛妄。
他往回走,撞見進門時哭喪著面孔的和尚,灰頭土臉,不知從何處尋到幾卷殘經(jīng),寶貝一般抱在懷里。見到他喜出望外:檀越!檀越救我——
…………
初七不樂意多管閑事,奈何方才連戰(zhàn)幾場沒歇口氣,包裹里傷藥用的差不多,一時頭暈眼花,和尚說,貧僧來為檀越治療吧。幾道善法甘霖降下去,初七養(yǎng)足精神,即便再不通人情事理,此刻也不好撇下他不管。
于是問,怎么下來的。
爬梯子……和尚比劃了一下,高的嚇人。
梯子呢?
最后一架爬到一半時忽然斷了,從半空里摔下來的。
和尚走路一瘸一拐,聽起來是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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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遠和尚問,檀越在煩惱什么。
初七睜開眼,遠處篝火黯淡許多,有人照應(yīng)著,不曾熄滅。
明日你隨商隊離開,一同往長安去。他說了這兩日來最長的一句話,默默望向高天上的月亮,浮云聚散無常,但他總看得見,明月背后還有一座孤城,城中有雨雪,藏匿不知是否屬于他的過去,以及注定會耗盡余生的未來。
和尚擺一塊石頭鋪開羊皮卷,借月光自去念經(jīng)。
菩薩于娑婆世界,閻浮提內(nèi)生死道中,慈哀救拔,度脫一切罪苦眾生……
和尚說,這是地藏經(jīng)的一段。
初七閉上眼,他完全不懂這些的。
為報答檀越相救之恩,貧僧將這經(jīng)謄錄一品相贈。
初七詫異。
和尚笑笑,地藏經(jīng)傳播中原已久,檀越可將其帶回故鄉(xiāng),愿從此佛蔭庇佑,諸惡莫作,眾善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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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著屋子,沈夜走來走去轉(zhuǎn)了半個時辰的圈。
初七識相,打進門起除了復(fù)命一句話也不說,看得出來,沈夜心情不好。
——現(xiàn)在才回來。
初七單膝跪地,屬下知錯。
耽擱了一日,為個不相干的下界人,縱然事出有因,沈夜心里還是堵得慌。
初七奉上的經(jīng)卷靜靜放在桌案,被鉆進來的風(fēng)吹起一頁。
——地藏菩薩久遠劫來,迄至于今,度脫眾生,猶未畢愿,慈愍此世罪苦眾生,復(fù)觀未來無量劫中,因蔓不斷……
閻浮提中,障業(yè)無邊,劫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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