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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一
春暮夏初的長安城,下著無需打傘的小雨。延平門東的待賢坊內(nèi),安靜得可以聽見花落的聲音。
申時過半,偏僻小巷“瘞花曲”的巷口停著一架華美的馬車。車旁的僮仆躬身低頭,迎候著從小巷深處緩緩踱出的兩道人影。
走在中間的是一位氣度不凡的華發(fā)老者。雨天濕滑,他由一名少年攙扶著行走,紫色的袍襕上濺滿了泥點,老人卻渾然不覺,反而指著小路兩旁厚積的翠綠青苔,皺起了眉頭。
“你看這條小路啊,真得趕緊翻修夯實,可別被這些蒼苔淹沒了,害得那些上門求教的人找不到方向。”
“正是要淹沒了才好呢!被卦挼氖菙v扶著他的少年,不過十二三歲年紀(jì),唇紅齒白,還梳著總角的雙髻,卻故作老成地?fù)u著頭。
“明師說過,瘞乃是埋藏之意。取名‘瘞花曲’,正是希望這條窄巷可以埋藏在百花深處,讓那些凡人無法打擾他的清修。”
他說得一本正經(jīng),錦衣老者卻笑出聲來:“別人不來叨擾,老頭我卻不能不來。紫星小侄,今日之事可就要拜托了!
少年道:“您老人家的事,何需紫星多言?明師必然上心。明日寅時過半,還請先生登門一敘,屆時自然有個交代!
說著,兩人已經(jīng)到了巷口。紫星駐步,錦衣老者登上馬車,兩相話別。
馬鈴聲逐漸遠(yuǎn)去,最終輕不可聞。紫星正要返回,忽聽外面又是一陣腳步聲。
“請問,這里可是瘞花曲明先生的居處?”
發(fā)問者是一位青年男子,站在路旁槐樹下。他面色蒼白,一襲布衫被雨水洇濕大半,顯然走過了很長的一段路。
紫星打量他幾眼便了然道:“明師正在等你,請隨我來。”
青年有些意外,但很快就回過神來。他整了整衣冠,快步上前跟在少年身后。
與長安其他里弄一樣,瘞花曲不過是一條僅供三人比肩的夯土小路,沒走幾步,路邊的青苔就“蜂涌而出”,鋪成一張郁綠的氈毯。越往里走,暮春的綠意越是張狂:土墻上爬滿了青藤,開著繁星似的小花;墻內(nèi)探出的綠枝軟軟垂下,撩撥著人的頸項。就連墻下水溝里也生著密密匝匝的銅錢草,如一片小小的荷塘。
人跡罕至的深巷里,竟還藏有無聲的熱鬧。青年正暗自驚詫,小路忽然一個右彎,紫星低聲道:“到了。”
瘞花曲的盡頭不見門扉,倒是幾株繁茂高大的灌木,枝頭綴滿焰紅花朵。青年正欲詢問,只見少年伸手分花拂葉,樹后豁然現(xiàn)出一處寂靜庭院。
房屋是普通格局,但院里草木葳蕤,遮天蔽日,卻是別處罕有的景象。
紫星領(lǐng)著青年來到正堂檐下,透過半卷的竹簾,可以隱約看見屋內(nèi)地屏前坐著一位白發(fā)老者。
青年急忙退后一步,施禮道:“晚輩秦稽,冒昧打攪明先生了。”
屋內(nèi)沒有回應(yīng),簾內(nèi)卻垂下一只手。
“明師請你坐下再說!弊闲墙忉尅
青年立刻在檐下行了一個叩拜大禮:“有勞明先生,請幫我為一人延續(xù)陽壽!”
事情,是這樣的——
這位名叫秦稽的青年,本是北方奚人,他自幼通曉音律,長大后就做了歌者。由于契丹侵?jǐn)_,數(shù)年前他與數(shù)位族人南下投唐。來到長安后,秦稽經(jīng)人引薦在勝業(yè)坊一處富貴人家做樂戶。這家主人精通音律,尤其喜好異域風(fēng)情,私坊中不乏胡人面孔;然而秦稽天性孤僻,不擅與人交陪。好在府主對他的歌聲殊為欣賞,日子過得倒也平靜清閑。
可惜天有不測風(fēng)云。一個月前府上請了位算命的,竟說府主命不久矣;蛟S一語成讖,次日府主便生了一場大病,這陣子總算好了些?墒歉猩舷乱呀(jīng)對算命的話暗信不疑。
而更令他感到不安的是:一旦府主往生,生性孤僻的自己是否能夠獲得新主的肯定?若是被遣出府中,又該何去何從?
午夜夢回,秦稽每每輾轉(zhuǎn)反側(cè)。而思前想后的結(jié)果便是來求明先生——這位隱居于待賢坊的方士,希望能夠延續(xù)府主的陽壽。
話音落盡,簾內(nèi)的老者似乎沒有反應(yīng);倒是旁觀的紫星發(fā)出了一聲異常老成的冷笑。
“不通人性也該有個限度。死生大事豈容兒戲?且不說向地府奪人是何等的難事;就算真能延壽,你還期望他能長生不老不成?”
“這……”
被個十二三歲的童子說得啞口無言,秦稽自知理虧,唯有訕訕地低下頭去。
卻在這時,竹簾后面倒有了動靜。
“我可以助你,但需要你的回報!
如同絕路逢生,秦稽難以置信地抬起頭:“只要晚輩能夠做到,一切還請先生吩咐!”
簾內(nèi)的明先生再次沉默了。取而代之的則是走廊另一端傳來了衣物摩挲的聲響。
檐下的婆娑樹影里忽然走出一位高挑女子。她膚色白皙,明眸深邃,紅唇如櫻,長而微卷的黑發(fā)梳成螺髻,容貌之中隱約有些異族的血統(tǒng)。
而最引人矚目的還是那一襲火般鮮艷的茜裙,墜滿了晶瑩細(xì)小的雨珠,正隨著她婀娜的步態(tài)閃閃發(fā)亮。
轉(zhuǎn)眼間女子已經(jīng)來到秦稽面前,微微一笑,道了聲萬福。
這時,紫星引薦道:“這位金罌姑娘的先祖本是波斯人氏,不遠(yuǎn)萬里徙居?xùn)|土,現(xiàn)在禁中內(nèi)坊教習(xí),境遇倒是與你有些相似。不過,金罌尚有幾位姐妹散居于城內(nèi)。今日她私自離宮,為的正是與家人相見,你可愿隨行保護?”
“夜游長安?”秦稽瞠目。
即便不聞窗外之事,他也知道長安的夜晚嚴(yán)格“宵禁”——酉時鼕鼓過后,城坊大門緊閉,禁止百姓出入。坊外的六街更有金吾衛(wèi)的騎卒與武官巡守,一旦被捉,自是少不了皮肉之苦。
更不用說,城內(nèi)幾個偏遠(yuǎn)僻靜的坊內(nèi),似乎還有匪盜出沒……
秦稽自知此行不易,然而比起所求之事,卻又著實算不上什么。思及至此,他終于將心一橫,轉(zhuǎn)身作揖:“愿為金罌姑娘效勞!
紅衣女子也輕啟朱唇,謝道:“那就麻煩秦公子!
這時,簾內(nèi)又傳來明先生的叮囑:“時辰不早,你們且去吧。記得明日寅時回來,自然能完成你心中所愿。”
秦稽連連稱謝,領(lǐng)著金罌姑娘轉(zhuǎn)身離去。直到二人走出了遮天蔽日的庭院,重新踏上瘞花曲,這才發(fā)現(xiàn)雨已停了,頭頂夜色如墨。
二
酉時顯然已過,但是那本該響徹長安內(nèi)外的八百下街鼓,卻居然連一聲都沒有聽見。個中緣由,秦稽并未多想。
長安里坊一百有余,并非座座都有人居住。但凡人丁興旺的大坊,大多設(shè)在外郭城的北部,拱衛(wèi)皇城。剩下的一些美其名曰“靜坊”,實際上就是廟堂人跡罕至的地方。
待賢坊就是一處“靜坊”,日落后幾乎無人走動。在昏暗的星光下,南北走向的小街有些陰森——西邊是隋代將軍史萬歲的故宅,曾因鬼魂之事名動一時;而東面的遠(yuǎn)處,節(jié)愍太子廟的飛檐如同巨鴉展翅,讓人心生畏懼。
一路上,金罌訴說了家世:她有三位姊妹,分住在長安的豐邑、蘭陵、務(wù)本三坊內(nèi)。其中最近是豐邑坊,僅與待賢坊隔著延平門大街對望。
無需秦稽費心,她這一路始終走在前面。輕盈而急促的腳步聲,暗示著心中的迫切。
親人也好,知己也罷,在這世上能有一份關(guān)懷和牽掛,這份溫暖與安心是外人所無法體會的吧。想到這里,秦稽輕嘆一聲,腳步不停。
繞過享廟外墻,前面就是北門,此刻果然緊閉著,卻沒守衛(wèi)。在那高高的坊墻后面,就是長安城內(nèi)三條東西要道之一的延平門大街。
從那里走出去之后,究竟會發(fā)生什么事?秦稽心中正疑惑,迎面忽然刮起了小風(fēng),將一陣幽幽的樂聲送了過來。
那是一支笛曲,卻不是熟悉的音調(diào)。涼風(fēng)起息之間,笛聲似有還無,撩撥著聽者的耳朵。
是誰,在荒涼夜色里吹奏?
秦稽不免有些好奇。然而比他還要迫切地,金罌竟已推開了北門,紅衣一閃,消失在門縫里。
門外,竟然是白茫茫、好大的一片霧氣!
春暮夏初,應(yīng)是天地之氣清濁分離的時候。秦稽心中生疑,卻又掛念著金罌的下落,因此不敢稍停。
他反手關(guān)上坊門,左右張望。
沒有武侯鋪的駐兵,沒有騎卒;除了門邊鼕鼓的輪廓,什么都看不見,只是一團渾渾噩噩的霧氣。
金罌是往豐邑坊去了吧?秦稽鼓起膽量,邁步向北走去。
延平門大街有五十余步寬,可是才走出十來步,前后左右就變成了一片白莽莽的混沌。
究竟哪一個才是北方?
惶恐滋生的時候,還是那陣笛音,穿透霧氣而來,仿佛指引著正確的方位。
秦稽靜下心來,循聲向前走了一陣,果然又看見高墻破霧而出。坊門匾額上寫著“豐邑坊”三個字。再細(xì)看,坊門也只是虛掩著,應(yīng)該是金罌剛從這里經(jīng)過。
不敢怠慢,他立刻跟了進去。
雖然緊鄰著延平門,但豐邑坊也是一座靜坊。而且比之待賢坊的冷清,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因為,除了象征豐收的“豐邑”之名外,這里還有一個不祥的別稱——兇肆。
今天是朔日,頭頂沒有月亮。然而此刻,坊門正對的十字小街兩側(cè),幾乎家家戶戶的門檐下都籠著一層皎潔的“月色”。
再仔細(xì)看,發(fā)光的都是白麻紙糊的燈籠。偶有小風(fēng)吹過,燈籠幽幽地打著轉(zhuǎn)兒,露出上面用墨筆寫就的“奠”字。
這些門內(nèi),都是出售喪葬用品并承辦喪事的店家。豐邑坊何時成為喪鋪云集的兇肆,已無從考究,但在秦稽投唐之前,這里已是長安人刻意回避的所在。
金罌依舊不知去向,秦稽不敢貿(mào)然亂闖。好在這時,笛音再度響了起來。
已經(jīng)十分接近了,吹笛者也許就立在附近的哪一堵高墻后面。清冷的笛聲伴著夏蟲幽鳴,在空曠街巷里游蕩;似乎漫無目的,卻又縈繞不去。
忽然覺得這聲音就像一縷游魂,眷戀凡間、卻只能徘徊在兇肆暗巷中,秦稽聽得有些癡了,有一種郁結(jié)的情感如鯁在喉。
他艱難地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表達些什么,可最終還是化作了一聲低低的嘆息。
他放輕腳步,循聲走到一處小巷前。巷口擺著一口碩大的水缸,缸里種著一株齊人高的花木。即便此刻光線晦暗,卻還是能夠看清枝頭綻放的白色花朵,美若絹綢。
就在花影深處,站著一位手執(zhí)橫吹的白衫秀士。那背影清雅出塵,又帶著點幽幽的陰郁,竟與四周靜謐而詭譎的氣氛融合在了一起。
這究竟是人,還是鬼?
秦稽愣了愣,笛聲忽然停了。只見那白衣秀士轉(zhuǎn)頭笑道:“這里雖然是兇肆,但在下并非鬼怪。相逢即是有緣,兄臺既已來了,何妨現(xiàn)身一會?”
知道躲藏?zé)o用,秦稽從樹后走了出來。
吹笛之人自稱姓李名瑀,是進京赴考的書生,正寄住于豐邑坊內(nèi)的清虛觀內(nèi)。他平日不信鬼神之事,又性喜清凈,因此趁著夜色吹奏一曲。
秦稽亦回報了姓名來歷。這之后,他猶豫片刻,還是問起了剛才笛曲的名字。
李瑀答道:“曲名《蒿里》,原是為不臣于漢、自刎而死的田橫所作的挽歌。我聽這坊內(nèi)的人唱得多了,便也學(xué)得來,倒讓秦兄見笑了。”
原來是一曲挽歌,怪不得如此哀婉動人。
秦稽平素醉心于奚音鄉(xiāng)調(diào),這卻是他平生頭一遭,會對漢唐旋律心生共鳴。如此想來,“悲愴傷懷”的感覺,倒是無分胡漢的,正應(yīng)了“人同此心”的道理。
他正感嘆,卻見巷口的橫街上逐漸明亮起來。腳步聲里,金罌與另一位素衣女子提燈照夜而來。
“偏勞公子陪同家姊前來,一路辛苦了!
那素衣女子自稱“珠瑠”,是金罌之妹。早年嫁入豐邑坊內(nèi),便也做了兇肆的行當(dāng)。今日姊妹相聚,本該長敘。只是事有不巧,卻是遇上了珠瑠最為忙碌的時候。
原來,長安城內(nèi)有兩爿兇肆,各踞于城南東西兩側(cè)。豐邑坊內(nèi)的西肆與青龍坊的東肆素有怨懟,近日更是相約要一較高下。
兩肆的比試分為“日夜”兩場。今日午時為日試,東肆已大勝;而“夜試”便是今晚子時,于皇城安上門外、務(wù)本坊西進行。此時此刻,珠瑠一家的忙碌與忐忑,可想而知。
宵禁的深夜,兩家兇肆竟然要在堂堂皇城前決一勝負(fù)?秦稽忍不住暗自詫異,可是轉(zhuǎn)念一想,自己對于中土風(fēng)俗也未必全然了解,便也稍稍釋然。
方才,就在秦稽聆聽笛曲、結(jié)識李瑀的時候,金罌與珠瑠已有一番小敘,奈何時間迫緊,只能打住。不過二人也約定了,今夜子時要在務(wù)本坊西門重會,那里還住著幺妹丹若。
遠(yuǎn)處隱約傳來了悠悠的召喚聲。珠瑠與金罌依依惜別,轉(zhuǎn)身急步走入坊巷深處。秦稽正想對金罌說些什么,卻聽一旁的李瑀清咳幾聲,提出一個不情之請。
“今夜良辰美景,枯坐于兇肆陋巷之中未免無趣。不知這位姑娘與秦兄,是否可以讓李某同行?在下攜有坊內(nèi)開具的通關(guān)文書,可保夜行無阻!
今晚遇到的幾個人,一個比一個古怪。不過秦稽已經(jīng)懶得詫異;而真正讓他有些意外的是,金罌似乎對李瑀頗有好感,倒是立刻點頭應(yīng)允下來。
三
長安城里,金罌一共有三位姊妹,除卻豐邑坊的珠瑠與務(wù)本坊的丹若之外,還有一位長姐涂琳,居住在城南的蘭陵坊內(nèi)。
豐邑坊到蘭陵坊之間,很有一些距離,光是橫向就間隔了四排里坊,快步疾走恐怕也要花去半個多時辰。
三人貼著豐邑坊的沿墻街走了一陣子,又從無人看守的東門魚貫而出。
長街上的白霧尚存,但明顯消散了許多,至少能夠看清十四五步開外的景象。寂靜卻是一成不變,甚至讓秦稽以為這已是一座空城。
直到接近安化門大街時,才有兩名巡夜的騎卒迎面而來,卻又好像完全看不見這邊,彼此在十幾步開外交錯而過。
這種感覺,詭異又奇妙。
為了排遣趕路的時間,金罌小聲提起了在宮中的生活。她說壽王的妃子玉環(huán)——這位貌美雍容的女性,時常悄然出現(xiàn)在禁宮之中。她對金罌的這襲紅裙頗為欣賞;甚至還紆尊降貴,偷偷請教過胡人的舞蹈。
說到這里,金罌就此打住。她轉(zhuǎn)過頭,笑吟吟地看著李瑀,倒是讓他也說點什么有趣的事。
李瑀笑道:“李某出生于小康之家,自然無法與宮廷氣象相提并論。不過談及音律,家父倒是對于吹奏橫笛頗有造詣,與他相比,我只不過是粗通皮毛罷了。”
李瑀之父本是嫡長子,卻無心于祖業(yè),因此權(quán)將宗族交由三弟看顧。那三弟也是一位重情重義之人,便在家中東面興造了一座高樓。兄弟數(shù)人時常相聚于樓內(nèi),奏樂縱飲、吟詩作賦。李瑀的父親精于橫笛,而那位叔父則善擊羯鼓,樓內(nèi)時常傳出合奏之音,倒也是鄉(xiāng)里稱道的一樁美事。
李瑀話已說完,而臉上的表情卻似乎意猶未盡,秦稽依稀覺得,那并不是追羨或者向往,而是一種他能夠覺察卻無法理解的東西。
“到了。”
從中部橫穿過最為寬闊的天門大街,蘭陵坊的西門就出現(xiàn)在了薄薄的霧氣之中。
作為長安中路偏南的一座里坊,蘭陵坊也并非是那些達官貴人聚居的所在。與買賣營生的豐邑坊相比,它的坊門更為古舊;或許從建坊之日起,就沒有經(jīng)歷過什么修繕。但是老舊的門坊里卻有人值夜,可見這里與豐邑坊最大的不同,便是住著不少百姓。
李瑀的通關(guān)文書發(fā)揮了作用,值夜人確認(rèn)過后,便打開坊門讓三人進入。
蘭陵坊的西門后面居然是大菜園,種著一畦畦整齊的蕪菁和菠菜。更遠(yuǎn)些的地方,一排排規(guī)模不大、卻鱗次櫛比的民居正透出昏黃的光暈。
與豐邑坊內(nèi)那些冰冷的紙燈籠相比,這才是真正屬于人世的光亮。
大姐涂琳的家在蘭陵坊東。秦稽與李瑀跟著金罌前行,懵里懵懂地拐了幾個彎,耳邊隱約傳來街市的喧鬧聲。
再往前走幾步,眼前陡然一亮:大街上雖然宵禁了,但是坊內(nèi)依舊有店家還醒著。它們的檐下掛著竹絲編的燈籠,各色旗幌在夜風(fēng)里微微晃動,偶爾還可以看見從門里飄出的白色熱氣。
鋪面倒都不大,且多經(jīng)營點心與雜貨。酒肆倒是沒有的,大約是因為酒價昂貴的緣故,但從各處飄散出的食物香氣依舊讓人食指大動。
秦稽沿街走了一陣,忽然看見一處饆饠餅鋪前,一個六七歲的男孩踮著腳尖,仰脖看著臺上的點心。他只是覺得可愛,卻沒想到金罌緊走幾步,居然將那個孩子抱進懷中。
那孩子一扭頭,立刻笑道:“姨姨!”
原來這便是涂琳的孩子,乳名寶兒。
李瑀買了一枚櫻桃饆饠遞了過去,寶兒奶聲奶氣地道了謝,急忙咬上一口,透亮的玫紅果漿從薄薄面皮里涌出,帶著櫻桃的甜香。
他食著饆饠,也不要大人來抱,便一蹦一跳地領(lǐng)著三人朝家中走去。
涂琳的家是鬧中取靜的所在。從幾排民居包夾的巷道往里走,半路中有一處寬敞的平臺,正中嵌著一口水井。井旁兩側(cè)的墻檐下,種著幾叢枝葉繁盛的石榴樹。
暮春時節(jié),正是榴花綻放之時。這里的花朵微黃帶白,雖比不上別處的艷麗碩大,但是濃蔭之中卻有一盞盞嬌小的石榴果,青玉雕琢一般玲瓏可愛。
過了這片天井便離涂家不遠(yuǎn)。金罌與珠瑠皆是美女,秦稽忍不住去想涂琳又該是什么模樣,恰在這時候,身旁的李瑀忽然放慢腳步,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
“聽!
經(jīng)他提醒,秦稽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空中多了一分游絲般的樂音。
這也是笛聲,卻與李瑀的《蒿里》大不相同。笛音悠揚圓融,夾雜著靈動的疊顫之聲。雖然少了幾分穿透力,但也不再凌厲凄清,反倒讓人心中生出一股融融的暖意。
這時,寶兒驕傲地扭頭道:“這是爹爹的聲音。”
李瑀摸了摸他的頭頂:“花間深巷吹臥笛,你家爹爹真是好興致!
“你怎么知道他是臥著吹笛?”秦稽愕然。
李瑀回答:“我聽那笛聲悠揚、指法嫻熟,吹笛者顯然是一位行家,氣息卻有些短促。此人既然是寶兒的爹爹,理應(yīng)正值壯年;而笛聲中并無愁苦之感,也不應(yīng)為病痛所擾。因此才大膽做了這番猜測!
他們說著話,不覺之間又走出十多步。遠(yuǎn)遠(yuǎn)地瞧見一片庭院。樸素的藩籬后,如鱗的瓦頂上居然坐著四個粉雕玉琢的孩童。稍長的倒與瘞花曲里的紫星年輕相仿,抱著個正酣睡的囡囡。另有兩個半大的,正在拔屋頂?shù)镍P尾斗草玩。而在他們身旁不遠(yuǎn)處,果然半躺著一位布衣男子,手執(zhí)竹笛。他守著這些孩童,目光里是滿滿的幸福與寵溺。
見到爹爹,寶兒喊著“姨姨來啦”,一邊跑了過去。屋頂上的男子立刻起身回應(yīng),然后將身邊孩子一個一個從屋頂上抱了下來。
就在四個孩子全部下來之后,涂琳也從后院走了過來。
與金罌和珠瑠相比,她或許沒有那么明艷動人,眼角眉梢卻是滿滿的嫻靜與溫柔。而連金罌都沒有想到的是,涂琳體態(tài)豐腴,顯然是有了身孕。
金罌與涂琳領(lǐng)著孩子去屋內(nèi)小敘,留下三個男人在院子里,彼此通報了名姓。涂琳的丈夫名叫涂商,本是寄名外教坊的音聲人,近日坊中無事,他便留在家中照看家眷。
剛才那一曲名為《歡樂樹》,本是胡樂,倒也并非生來就是如此歡快。只不過是涂商因著愉悅的心情而有了自己的發(fā)揮與演繹。
這之后,他又與李瑀零星地聊起了長安外教坊里的其人其事,秦稽因為不善言談,就一直站在邊上旁聽,倒也不覺得枯燥。
也許是話語投緣,李瑀提出要與涂商合奏一曲,也詢問了秦稽是否有意相和。秦稽哪里有這個準(zhǔn)備,急急忙忙推謝了。李瑀也不勉強,便與涂商定好了曲調(diào)。
不出所料,這也是一支秦稽陌生的曲子,卻也悠揚動聽。秦稽在庭院內(nèi)尋了處石墩坐下,不經(jīng)意間抬頭看了一眼天色。
漆黑的天空,純凈如一襲飽浸了墨汁的皂袍。不知何時,燦爛的銀河已經(jīng)顯現(xiàn),如翡翠上的一縷沁色、或是通往天界的閶闔。在無數(shù)夜明珠似的繁星下,蘭陵坊內(nèi)人間融融的百家燈火。
在這璀璨天宮與薪火人間的交融之處,穿行著一曲悠揚如水的笛聲。微風(fēng)吹來外面淡淡的石榴果香,偶爾還有遠(yuǎn)處屋里傳來的孩子的嬉鬧聲。
良辰佳音,夫復(fù)何求?
連自己都沒有覺察到,秦稽的右手放在膝上打起了節(jié)拍,嘴角翕動,方才在豐邑坊內(nèi),那種欲語還休的情愫又一次涌上心頭。
只不過,前一次是為那種悲涼的氣氛所傷;而這一遭,他的心中居然是前所未有的輕松。
最初走入瘞花曲時的狼狽與落寞,似乎變成了頗為遙遠(yuǎn)的事。雖然他知道離了這一刻,萬事不過照舊;但心中又有另外一種聲音、一點微光,
一曲終了,而他尚不自覺。倒是李瑀第一個看見金罌從屋后走了出來。
四
夜已漸濃,涂琳不宜勞累,便準(zhǔn)備歇下了;而哄寶兒等五個小童入睡,當(dāng)然是涂商的“功課”。
而現(xiàn)在從蘭陵坊動身,差不多能夠在子夜時分到達務(wù)本坊前。
惦記著東西兩肆的夜試,三人就此與涂商話別。離開石榴小巷,就近出蘭陵坊東門,就到了北向通抵安上門的直街。
坊門內(nèi)外仿佛二重人間。霧已散得差不多,清冷的星光灑落長街,不如滿月明朗,倒像落了一層薄霜。
秦稽打了一個寒戰(zhàn),裹緊衣物,希望好不容易積蓄的暖意,消散得稍慢一些。
這是直通皇城的縱路,應(yīng)該少不了夜行巡查的金吾衛(wèi)街使。可是今晚卻一個都沒有遇上。
也不知走了多久,就在秦稽心生疲乏的當(dāng)口,身后不知什么地方忽然傳來了打更敲梆的聲響。
正是子時。
幾乎就在更聲落去的同時,街道上刮起一陣刺骨陰風(fēng)。本已消散無幾的霧氣重新聚攏,更有白似雪片的東西從霧中幽幽地刮了過來。
圓圓的、中間有個方孔,是紙錢。
吹雪一般的紙片很快就在街角堆積了起來。一旁的李瑀拍手笑道:“總算是趕上了!”
話音剛落,只見北面的大霧里出現(xiàn)了影影綽綽的人影,轉(zhuǎn)眼便走到了近前。居然是兩列各十位白衣白褲的青年男女,手里捧著裝紙錢的藤筐,正邊行邊灑。
緊隨其后,道路兩側(cè)緩緩走來了兩列長龍般的隊列,手里持著黑漆長棍,頂端系著前后綿延的紗幔,權(quán)做送葬隊伍的兩界。
這帳幔的顏色也頗為奇怪,一開始是雪白,往后卻漸漸有了些顏色,并不與一般的葬禮相同。
就在這左右?guī)めj犖榈闹虚g,又走來兩列人影。左邊的手里擎著靈旗,右邊的則手執(zhí)有七彩羽葆的幡幢,浩蕩蕩竟如鹵簿儀仗一般。
秦稽雖然覺得有“僭越”之嫌,但也只以為這是所謂的“死者為大”,便也不去細(xì)想。
羽儀過后,街頭忽然鬧熱起來。走來的卻是一群雜耍百戲的奇人:有口中吐火者,有嗽霧扛鼎者,有雜旋者,有戴竿者……精彩紛呈,直看得人瞠目結(jié)舌,反倒要忘了這是送葬的行列。
雜戲人走完后,白霧里聽得一陣銅鈴作響,迎面走出幾匹高頭大馬,拉著去了頂?shù)拇筌。車上堆的卻不是紙糊的祭品。居然是真的家私器物、妝奩籠匣,工藝之精湛不禁讓人心生惋惜。而更讓人瞠目結(jié)舌的是,后面的幾輛車上,居然還坐著活生生、水靈靈的童男童女,一個個懵然無知的望著前方。
秦稽大駭,禁不住轉(zhuǎn)頭問李瑀:“唐國難道還有活人殉葬的陋習(xí)?”
李瑀笑道:“秦兄莫不是看錯了吧?哪有什么活人?”
秦稽大窘,再去看時,哪里還有什么童男童女?車上擺著的原來是木雕人俑,都涂著彩油,眼眶里鑲著螢石,栩栩如生。
過了足有半柱香的時間,車隊終于走凈了,后面又是一群手執(zhí)斑斕羽扇的儀仗。看到這里,秦稽就已經(jīng)忍不住感嘆:如此排場只為送葬,未免豪奢。
誰知道更令他驚奇的卻在后頭。
羽扇儀仗尚未走完,霧里便傳來了一陣飄渺的樂曲,伴著一人的獨唱。那歌聲絕不似《蒿里》那般凄絕悲愴,反倒清脆悠揚,并沒有太過強烈的情緒隱藏于其中。
隨著樂聲的接近,一隊身著彩衣的舞女,簇?fù)碇晃灰轮A麗,頗有命婦風(fēng)范的雍容女子。只是這妙曼的舞姿與歌聲,表達的竟完全不是寄托哀思、追念逝者的那層意思。
李瑀說,此曲名叫《善哉行》,說的是人生苦短,勸人不要留念過去的良辰美景,珍惜當(dāng)下,及時行樂——倒更像是唱給在世的人聽。但是秦稽的這個判斷,很快就隨著一陣瞠目結(jié)舌的驚訝碎得煙消云散了。
歌舞的隊伍之后,便該是儀仗的中心——靈柩。只見左右兩列彩衣女子裊婷婷地走來,手里擎著扎成花朵狀的彩燈。在她們的身后,幾個身著皂衣的役夫,抬著的卻不是華麗堂皇的棺槨。
取而代之的居然是一頂寶輦,雖然四邊豎著薄紗籠成的帷幔,卻還是能夠肯定,輦座上空無一人。
這堂皇儀仗的主人,難不成還能夠端坐在寶座上,含笑看著眼前的一切,甚至與路邊的人揮手致意?
秦稽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不去訝異,倒是一旁的李瑀連連感嘆,自己是頭一遭看見沒有棺槨的葬禮。一旁金罌笑道:“這便是夜試與日試的不同之處了。”
儀仗還在前進之中。不知不覺,在秦稽等人的周圍,居然多了不少看熱鬧的人。在長安城宵禁的深濃夜色里,在頭頂煌煌天河星辰下,看客們有說有笑、大大方方地站在皇城南門街道上,絲毫不去擔(dān)心會被突然出現(xiàn)的巡兵抓去鞭笞。
秦稽正想細(xì)聽這些人的說法,耳邊忽然傳來一個尖細(xì)高昂的聲音。
“西肆來嘍!”
話音剛落,圍觀的人群“呼啦”一下全跑了過去,金罌也提著裙子混在其中。秦稽與李瑀對視一眼,只有緊緊跟上。
安上門大街足有七十余步寬,東肆儀仗只占去不到一半。站在路的另一側(cè),秦稽感覺到又有一陣小風(fēng),自北向南吹了過來。
風(fēng)里并沒有夾雜著紙錢,反倒帶著一陣沁人心脾的芳香。轉(zhuǎn)眼間,香氣越來濃郁,霧氣中迎面走來四列羅衣女子。中間兩隊手里捧著錯金香爐,瑞氣氤氳;而外側(cè)兩隊則手扶銅盆,用楊柳枝沾著香湯灑在地上。有了這雙重的熏染,所過之處就連土壤都異香撲鼻,經(jīng)久不散。
香隊過后便是羽儀,倒與東肆的相似。秦稽以為后頭跟來的應(yīng)該是馬車,卻冷不防地看見霧氣之中探出了碩大的一個怪獸頭顱來。
那怪物乍看像是獅子,身胚卻倍加碩大,鬃青金色,額上有獨角。秦稽再定睛細(xì)看,原來是紙糊的。
獅子的后面,肋生雙翼的云馬、口銜寶珠的朱雀等異獸珍禽陸續(xù)登場。它們栩栩如生,有的眼珠會動,有的肚子里藏著燈火,身上甚至還有羽毛、鱗甲作為裝飾。
如果說東肆之前的妝奩器具是人世間奢華的再現(xiàn),那么眼前的這一群奇獸,又該屬于怎樣的一個世界?
身后的人群里,有見多識廣的人逐一辨識著每一頭紙獸的名稱。秦稽沒有去留心,他的心神已經(jīng)被面前這光怪陸離的景象填滿了。
所有十二只紙獸緩緩?fù)ㄟ^之后,跟著的是羽扇的行列。與東肆的順序一樣,羽扇的后面,也隱約傳來了歌舞之聲。
因為聽了東肆的《善哉行》,秦稽也特別去留意西肆的表現(xiàn)。出乎意料的是,羽扇掩映后并沒有舞者婀娜的身姿。取而代之的,是三十余名身材健碩的壯年男子。
這些腳力頭包紅色布巾,順肩兒扛著兒臂粗細(xì)的木杠。木杠橫縱各八條,交錯而成的平面上,竟然是一座玲瓏剔透的山子。
那假山完全不像是紙扎的,也不知究竟是用別的什么材料雕成。上面亭臺樓閣玲瓏精巧、花草綻放林木葳蕤;更有黃鶯囀喉、小狐汔濟,白虎酣臥花叢……好一派世外桃源的悠然美景。
而在假山的最高處,站著一位身披鶴氅的小童。看模樣似乎比紫星和寶兒都要稚嫩些,可一張口卻是曲調(diào)婉轉(zhuǎn)音色圓潤,舉手投足頗有大將之風(fēng)。
再細(xì)聽,他唱得是海外仙山和西域昆侖,那里遍布著瓊樓玉宇、琪花瑤草。人間華美的極致只不過是一滴平凡的露珠,因此就算是舍棄今世的榮華富貴,也毫不可惜……
秦稽才聽了幾句,忽然覺得衣袖被扯動了幾下,對上的是金罌憂心忡忡的眼睛。
“這首《游仙詩》凡人聽不得。聽得久了,只怕連人都不想做了。據(jù)說今上夢游廣寒宮,也曾聽過類似曲調(diào),險些流連忘返,樂不思蜀了。”
說著,她又去拉著李瑀的衣袖,往一旁走了幾步。恰在這時,街的東面忽然傳來一陣隆隆的悶響。
這聲音,初聽如春雷乍起,細(xì)聽卻分明是街鼓的聲響。然而頭頂黑漆如墨,夜色正濃,遠(yuǎn)未到坊門開啟的時辰。
秦稽不覺去看李瑀,而李瑀也是一臉迷茫。
倒是在他倆附近,觀試的人里面有不少已經(jīng)開始朝著鼓聲的方向移動,嘴里還說著什么“開市”了。
“鬼市?”
李瑀首先反應(yīng)過來,經(jīng)他提醒,秦稽也猛然記起,聽說長安某處有一座“鬼市”。白天平平無奇的地方,每到深夜卻會傳出熙熙攘攘的街市聲。如果有巡夜人循聲走去,看見的只能是空蕩蕩的街市,而那些聲音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有人說那里是鬼魂聚會的所在,也有人說其實是胡人和歹人趁著夜色掩護進行私底下的交易。無論答案如何,官府從未真正證實過“鬼市”的存在,卻沒想到它居然就在堂堂天子腳下、皇城之南!
想到這里,秦稽不禁心生好奇。倒也正巧,金罌指著鼓聲傳來的方向,說自己的幺妹就住在那邊。
丹若是那位姑娘的名字,那是四姐妹中年紀(jì)最小的、容貌也最為艷麗,如今在胡人店中做“薩吉”——就是侍酒者,但也會以歌舞助興。
三人繞過東西兩肆的隊列向東走,不過一會兒就觸到了務(wù)本坊的西墻。高大的坊門緊閉,卻有熙熙攘攘的人聲與彩色燈光從門縫里透出。
幾乎只是輕輕一推,坊門便“吱呀”一聲打開。與此同時,七彩流光與五色弦聲止不住地流瀉出來。
五
秦稽揉了揉眼睛,此時此刻,在他面前的是一片華光燦爛的街市。
熙熙攘攘的人群如潮水涌動。只有上元節(jié)日才會張掛的五色花燈高懸在樹枝或是繩索上,勾列出街道的輪廓。道路兩旁是高矮錯落、鱗次櫛比的大小店鋪,吆喝、歌舞或是氤氳的香氣,從大敞著的門扉里源源不斷地向街道匯聚。
金罌三人混入人群,沿著街道一路向南;這里店鋪的幌子千奇百怪,且大多是秦稽從未見過的樣式。走近一看,店內(nèi)售賣的果然是連東西兩市都難得一見的稀罕之物:有鮫人織的綃紗;可將清水變成美酒的青田核;紅似烽火、高一丈二尺的珊瑚寶樹……店家主人大多并非中原人氏,有一些倒能認(rèn)出是胡人,可更多的膚色與長相卻和店里的貨品差不多稀罕了。
三人一路走走看看,心中亦驚亦喜,幾乎忘記了此行的要務(wù)。
在一處南海昆侖人開的店子里,李瑀指著幾根描著金漆的淺黃色蠟燭,驚訝道:“這種蠟燭,家父曾經(jīng)收到過幾支。平日使用并無異狀,可是一次在飲宴時點燃,燭光晦暗,墻上竟然投影出了形狀詭異的魅影。等到宴席結(jié)束、賓客散去后又恢復(fù)如常。”
聽他這樣說,秦稽也暗暗驚奇。他伸出手去觸摸,只覺燭身細(xì)若凝脂,竟與一般的石蠟大不相同。
這時候一旁黑皮膚的昆侖人道:“這是用神獸‘諦聽’油脂制成的蠟燭,能破一切障眼之法?峙履菆鲶巯锘烊肓艘恍┓侨说馁e客,照出的影子,正是他們的原型了!
“原來如此!崩瞵r微微一愣,旋即笑著嘆息道:“那些赴宴的客人中,想必是該有一些衣冠禽獸的;只不過家父并非一族之長,就算是看清了原形又能如何?倒是白白可惜了這些奇珍異寶!
這時候,金罌終于撿起了正事,她領(lǐng)著兩人走出昆侖人的蠟燭鋪,沿街前進二十余步,忽然向東一拐,整個人冷不防跌進醉人的酒香之中。
秦稽睜目結(jié)舌,因為不遠(yuǎn)的夜空里浮現(xiàn)著一座檐角飛翹的樓閣,水晶宮一般剔透璀璨。樓內(nèi)燈火通明,笙歌陣陣,梁上彩綢繚繞,檐下花團錦簇,真如走進了堆錦畫卷之中。
再看樓外立著的青綢大幌,居然是一處酒肆。
他正出神,忽聽一旁的李瑀低聲說了一句“上九之兆”,便跟著金罌步入酒肆。
當(dāng)壚的也是個胡人面貌,見到熟人立刻熱情招呼。金罌將秦稽與李瑀逐一引薦,掌柜忙命人端出了三盞美酒來。
酒自然是葡萄酒,玫紅澄澈的漿液盛在墨色的石杯里。這種石杯乍看之下平平無奇?僧(dāng)眾人將酒杯舉到半空的剎那,被燭光照亮的纖薄杯壁竟然變成了透亮的翠綠。如葡萄葉片卷成的酒杯與艷紅酒漿交相輝映,讓人覺得手中捧著的,就是一串新鮮欲滴的紫皮葡萄。
秦稽還在詫異,李瑀已經(jīng)呷了一口,贊出聲來:“香濃醇厚!不用說西市那些用葡萄干釀的酒了,就算城東貴胄家中所藏,恐怕也沒有一滴能夠與之一比!
掌柜見他倒是個明白人,笑道:“這用得可是最上等的洿林葡萄,此酒只贈有緣人,唐朝天子都未必喝得到。”
說著,又要給他們滿上。這時金罌提出要見妹妹的事,掌柜的說丹若這會兒正在樓上準(zhǔn)備歌舞助興。因此請金罌稍待片刻,自然有時間暢敘。
正說著,忽然聽見頭頂一陣急促的羯鼓聲響,門外游人蜂擁而至。三人急忙出了酒肆朝頭上望去,只見樓閣的二層,南面連著一處露臺。四角的高桿上挑著一溜兒彩燈,燈下的木臺上鋪著紅氈。
一群青衣少女簇?fù)碇晃簧聿母咛舻呐幼吡顺鰜,人群頓時響起一片
金罌指著中間的女子道,那便是丹若了。
那姑娘不過十五六歲年紀(jì),一襲滾銀邊的繁復(fù)茜裙,紅得比金罌略淡些,卻愈發(fā)嬌妍。
她光裸著白如邢瓷的雙臂,肘間披著霞帛,腕上纏了數(shù)圈金釧,粉胸前墜著七寶瓔珞,滿頭青絲高高堆成拋家髻式樣,簪滿繁花、步搖。
而她天生的艷麗姿容,也足以駕馭這身盛裝,乍看如神女下凡,竟是連皇城內(nèi)都未必得見的殊色。
鼓點已經(jīng)響了幾通,樓下的人群也安靜下來,胡風(fēng)的悠揚舞樂正式奏響。
只見青衣少女們圍城一個圓形,中間的丹若輕舒藕臂、彎折柳腰。她時而輕盈騰躍,時而羞赧顧盼,搖曳生姿的步態(tài),如花蕾楊枝隨風(fēng)搖擺。
樂聲由慢漸快,她開始在紅氈上回轉(zhuǎn),忽而雙手合十低首;忽而左□□倒以手加額。臂間彩帛如虹霓,裙擺則像大朵紅花,輕盈綻放在半空之中。
臺下鼓點頻急,臺上裙袂飛旋。舞者鬢間的花朵與朱玉紛紛墜落,有一些跌落臺下,引得人群爭相接取。
秦稽癡癡望著,仿佛要將那異國的曲調(diào)與身姿印入心中深處。一旁的李瑀也看得甚是入迷,一時間竟記不起自己究竟身在何方。
俄而一曲終了,丹若與少女漸收舞步,道過萬福后正要退下。忽然從北面?zhèn)鱽砹艘魂嚰焙穑?br> “安狗來了!”
也不知怎的,人群忽地一下子騷亂起來。酒肆和其他店鋪里的人蜂擁而出,街道上的人則推擠著,朝聲音傳來的相反方向奔跑。
秦稽與李瑀被東推西搡,正懵懵然不知何去何從。卻看見金罌站在酒肆的屋檐下,向著他們伸出了手。
“快點過來,閉上眼睛!”
李瑀依言跑了過去,秦稽也唯有尾隨其后。他們剛在屋檐下站定,街上忽然吹起一陣飛沙走石的狂風(fēng),掀得人睜不開眼睛。
過了一會兒,耳邊嘈雜的聲音忽然安靜下來?諝庵袧庥舻木葡愫蜖T火光亮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長夜?jié)鈺r獨有的寒意。
金罌沒有說話,但秦稽還是偷偷地睜開雙眼。
面前哪里還有什么鬧市坊巷,不過是再常見不過的里坊街道,冷清得連一盞燈籠都看不到,只有天上清冷的星光披灑在路邊的荒草上。
酒肆也消失了,他與李瑀正站在一株濃如綠云的灌木陰翳中,被柔軟的枝葉包裹著,枝頭盛開著大朵大朵的重瓣花朵,地上同樣落英繽紛。
奇怪的是,即便光線昏暗,秦稽依舊能夠看出那是鮮艷的紅色榴花,鑲著翻卷的白色滾邊,顯得有些眼熟。
他正出神,遠(yuǎn)處忽然傳來幾聲犬吠。
那是兩名本不該出現(xiàn)在坊內(nèi)的人,金吾衛(wèi)巡兵正朝著這邊走來。他們左右張望,顯然在尋覓什么;舉動卻又謹(jǐn)慎小心,似乎心存恐懼。
在他們前面是兩條身形健碩的家犬,正專心致志地一路嗅聞而來。眼看著就要走到樹叢旁。
秦稽正在擔(dān)心是否會被發(fā)現(xiàn),空蕩蕩的街道上忽然橫竄出一道黑影,攀上不遠(yuǎn)處的一株高大槐樹。巡兵們結(jié)實地嚇了一跳,倒是兩條狗已經(jīng)飛快地?fù)淞诉^去,圍著樹身吠叫不止。
也許認(rèn)為能上樹的不過是野貓或黃鼬,兩名巡兵定了定神,也朝著大槐樹走過去。只聽樹冠又是一陣沙沙作響,居然砸下一頭碩大的黑豬,壓住了一條狗,還把另一條嚇得夾著尾巴就逃。
樹上怎么會有豬?兩名巡兵正面面相覷,忽然聽見槐樹上又是一陣搖晃,響起了高高低低的嘲笑聲。兩人頓時抖得如同篩糠一般,甚至顧不上喊叫,一轉(zhuǎn)身飛快地沿著來路跑遠(yuǎn)了。
這之后,樹上的笑聲也漸漸地止住了。
秦稽正暗自稱奇,眼前忽然有燈火一亮。紅衣的金罌擎著一盞燈籠,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身后還跟著兩人,正是那白衣的珠瑠和酒肆的丹若。
這時李瑀也睜了眼睛,二人一起從樹叢中走出,還沒開口詢問,倒是金罌福身稱謝。
“有勞二位公子一路相陪,丹若得以與三位姊妹聚首。如今心愿已了,自當(dāng)在天亮前回返宮內(nèi)。只是二位這一路經(jīng)歷光怪陸離,心中想必多有疑慮。若金罌再有隱瞞,便是無趣了!
說到這里她停頓了一下,小妹丹若開口說道:
“先祖本籍波斯,漢武時隨商隊東徙,來到中土。我那大姊是黃榴,結(jié)實甚多,最易傳種;珠瑠是豐邑坊內(nèi)的白榴;我是這務(wù)本坊內(nèi)的瑪瑙石榴;而二姐金罌正是驪山湯泉宮內(nèi)的火榴。”
金罌姐妹并非凡人,如今的秦稽已經(jīng)不會感到意外;李瑀更是拱手道:“多謝姑娘與秦兄,李某才得以窺見這凡人難以得見的奇景!
金罌笑道:“公子府上素有惜花美名,令尊的‘護花金鈴’更是傳為美談。我等姐妹今日能與公子相見,倒也是上天安排的緣分了!
說到這里她又轉(zhuǎn)而看向秦稽:“不知秦兄胸中的積郁又是否略有紓解?”
聽她如此提起,秦稽微微一怔,忽然覺得距離走出瘞花曲的那個黃昏,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抬起頭時卻是如釋重負(fù)的微笑。
“原來我滿胸憂慮苦惱,不過是自囚于無形的樊籠。一旦打破便豁然開朗?催^兩肆的夜試,才知死亡非是人生終點;看過鬼市,才知世上的離奇與浩大。反觀我妄圖逆改他人生死,只為了能繼續(xù)縮在螺殼之中,真比井底之蛙更為可笑!
聽他這樣說,李瑀也應(yīng)道:“生死有命,不以人的意志而轉(zhuǎn)移。延命之?dāng)?shù),也只不過是海市蜃樓一般的美景,終究是要消散的。”
他們正感嘆,一旁的丹若忽然笑出聲道:“好端端的,卻怎么又凝重起來了此時距離日出尚有些時候,我們姊妹還有些話要聊,不如就送二位公子一處風(fēng)景絕佳的所在,有什么傷春悲秋的,到那兒再提不遲!
說著,也不去問二人是否愿意,只叫他們閉起眼睛。
秦稽拗不過她唯有照辦。閉上眼后,耳邊傳來金罌與珠瑠的道別,緊接著狂風(fēng)再起,等到風(fēng)聲停息,再睜開眼睛,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置身于一處高地之上。
“這里便是城東南的樂游原了!
李瑀一邊說著,抬頭看著星斗辨認(rèn)出了方位。這里是長安城內(nèi)地勢較高的所在,曾經(jīng)筑有太平公主的莊園。時至今日,依舊是人們踏青郊游的去處。
秦稽站在坡上面北而望,蒼茫夜色之中,氣勢恢宏的長安城如天帝布下的碩大棋盤。他極目遠(yuǎn)眺,努力尋找著勝業(yè)坊的所在。而首先認(rèn)出的,卻是正北面興慶宮內(nèi)的華麗樓閣。
那里是今上李隆基登基之后修造的勤政務(wù)本樓。而在面對勝業(yè)坊的那側(cè)樓閣內(nèi),皇帝常與皇族兄弟在樓內(nèi)飲宴歌舞、一敘天倫。這種光景正如花朵與萼葉的交相輝映,因此便取名“花萼相輝樓”。
想到這里,秦稽心中怦然一動,似乎明白了什么。這時身后傳來了喚他名字的聲音。
“秦兄是否有意與在下合作一曲?”
秦稽回頭,看見星光之下的李瑀擎著笛子,笑吟吟地望著他。他微微一愣,繼而鄭重地點了點頭。
此刻寅時已過,夜色卻依舊涼如曲江之水。樂游原上的芳草與樹木,在涼風(fēng)中微微搖曳。
悠揚的笛聲響起,在沾著露珠的草間輕盈掠過。秦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心中雖然有些忐忑,但是剛一開口,那音色便如同有了生命一般流瀉而出。
那并不是長安城里曾經(jīng)唱響過的任何一支曲調(diào),卻更加動人心扉。秦稽記不清上一次如此動情究竟是在何時何地……或許自從他被創(chuàng)造到這個世上之后,就從未這般撩撥過心弦,如此發(fā)自肺腑地唱一首歌。
他唱著唱著,遠(yuǎn)處忽然傳來了應(yīng)和的隆隆鼓聲——那是開街的鼕鼓被敲響了。
從朱雀大街的東面開始,一片片城坊、一座座宅院像是被秦稽的歌聲喚醒了,金黃色的蠟燭與燈籠亮了起來。而隨后迅速綿陽到大街上的光點,一定屬于上早朝的官員們,已經(jīng)開始朝著皇城出發(fā)。
在這從樂游原上飄散出去的笛聲與歌聲里,長安城睜開了惺忪的睡眼。再過不久,太陽也將從這樂游原的后面冉冉升起,照亮這片曾經(jīng)交織著幻夢的不朽之城……
一曲既終,秦稽轉(zhuǎn)過身來,對著李瑀做了一個長揖,笑道:“時辰不早,還請李公子帶在下返回瘞花曲罷。”
六
待賢坊內(nèi)的清晨,剛開始有鳥雀在枝頭囀喉。
巷口的槐樹下,華麗的馬車已經(jīng)停穩(wěn)。昨日那位錦衣老人已經(jīng)端坐在瘞花曲深處的正堂內(nèi),小童紫星陪坐一側(cè)。而在竹簾外的游廊上,還有一人正安靜地跪坐著。
錦衣老人笑道:“老夫已過知天命之年,死生之事早已看淡,卻沒想到這個癡兒想要替我延命,倒真是有靈性的奇物了!
說話時,他布滿皺紋的手輕輕撫摸著膝頭的某一樣器物。那是一把胡琴,顯然已有些年歲,通身發(fā)出柔和的光澤。
老人又道:“這琴本是奚族寶物,相傳能發(fā)喜怒哀樂之聲。我雖然時常拿來把玩,卻始終無法窺其門徑。更沒想到一個月前,那算命的離開之后,這琴竟忽然喑啞發(fā)不出半點聲響。府上人心惶惶,引為妖異;老夫這才想到要來麻煩明先生,卻沒想到竟是如此這般緣由。”
坐在他身旁的紫星,認(rèn)真地聽著。稍過了一會兒才回應(yīng)道:“紫星不會說什么安撫人心的話,也相信王爺您也并非是那種糾結(jié)于死生之事的庸人。倒是這把奚琴,不知您準(zhǔn)備如何處置?”
老者、也就是當(dāng)今天子的長兄,寧王李憲指著屋外,哈哈一笑:“既然他們投緣,拿去便是。”
說到這里,等候在簾外在李瑀立刻叩首稱謝。
“方才在樂游原上,孩兒已經(jīng)有幸領(lǐng)略到了父王所說的‘喜怒哀樂之音’。于秦稽而言,那是一夜神游之后,因感而發(fā)的靈音。稍作推想,人生在世又何嘗不需增廣見識,才能有感有得?日后,孩兒定當(dāng)與此琴一起,游歷天下!
“你有這份心思倒也不錯!睂幫躅h首稱許。
說話間,紫星已經(jīng)將奚琴送至李瑀手中。李瑀輕輕彈撥,琴弦翕動,發(fā)出如人聲輕笑一般的聲響。他便也笑了笑,忽然又抬起頭道:“我還有一事想要請教明師!
屋內(nèi)明明沒有第三個人,但是明師的聲音卻清楚分明地從屏風(fēng)中的畫里傳出來:“你是想問,昨夜長安城內(nèi)所見的光怪陸離之相,究竟是一場夢幻,還是鬼狐精怪的世界?”
李瑀啞口無言,唯有連連點頭。
明師卻笑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你若有緣,自會參悟。否則,安待十五年后便知分曉!
*十五年后,安史之亂爆發(fā)。西京長安,付之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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