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有個書生進(jìn)京趕考，半路上他住進(jìn)了一個破廟。
　　那時日已西下，書生推開破廟殘損的大門時，只覺得有些恍惚。

　　那一瞬間，書生覺得他的身邊并沒有什么破廟，什么荒山野樹。他可以清晰地看到飛揚(yáng)于空中的楊花飽滿的花瓣和柳葉細(xì)致的紋理，湖上波光粼粼，水色澄澈，深淺可見，草木在陽光下似被曬爛的香味時時拂來，他所立的小舟離岸邊不遠(yuǎn)，他身前是一張長形的案幾，幾上酒杯已經(jīng)斟滿，那時還是人的女子正座于他的對面，雙手撫琴，秀指輕攏，琴之音傾瀉而來女子和著唱起，她的聲音潤和婉轉(zhuǎn)，如黃鶯如圓珠，她有一頭烏黑柔順的長發(fā)，別有心致的梳成精巧的螺髻，她時而不經(jīng)意間抬起頭，眼波流動，雙靨微紅，恰若牡丹含羞。書生只覺心口一痛，睜眼之間，眼前所見，又轉(zhuǎn)回了破廟。
　　一盞布滿綠銹的青銅古燈在案幾前靜靜地燃燒，光暈之下，女鬼披散著頭發(fā)，低著頭，只是將手覆于琴弦之上，卻是不彈。
　　“你也趕路嗎？”書生本欲問女鬼是否趕著投胎，卻又覺得此情此景下太過詭異，便改了口。
　　女鬼微乎其微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但書生還是看得分明。
　　也不欲再說些什么，書生自顧地在破廟中找了一個離女鬼遙遙的角落，簡單地清出一個容身之地，便開始干起他的老本行——讀書，那是一本被書生翻得比草紙還草紙的《大學(xué)》。

　　其實(shí)在那個年代，男人偶遇女鬼，狐貍精的故事是再平凡不過的了，其中就有個叫什么蒲松齡的落魄書生專門記載這種事，其實(shí)書生也愛看，愛聽，只不過書生讀了這么多年的圣賢書，倒也是個徹底的正人君子，而且在書生心中，只有他那個尚未過門的未婚妻才是他認(rèn)為最適合他的人，因此書生從不大對其他女子多看幾眼。
　　有些人，認(rèn)定了就當(dāng)做一生的事；有些事，答應(yīng)了就是下地獄也可以。
　　書生小聲地讀著書，從修身讀到平天下，又從平天下讀到修身，如此反復(fù)，直到書生的聲音越來越輕，眼皮越來越重，他就靠著墻角睡去了。

　　書生做了一個夢。
　　夢里十里長街，繁華無限。
　　街的盡頭是一條河，河中放滿了蓮花彩燈，河水幽暗，彩燈如星。岸邊的柳樹間或地掛著昏黃的燈籠，樹下，光線或明或暗。
　　書生在河邊慢慢地走著，女子在后快步地跟著。兩人并不說話，書生走得雖慢，步伐卻大，因此時而停下來，側(cè)過身子，等女子趕過來了，便又轉(zhuǎn)過身去繼續(xù)向前。
　　這條路似乎沒有盡頭，書生覺得在他和女子間總是縈繞著什么，它不松不緊，恰到距離，如同薄霧般輕盈，又有似涼糖般的味道，淡甜淡涼，卻不是嘗在口中，而是滲入心底。
　　書生和女子又一次拉開了距離，這一次，書生完完整整地轉(zhuǎn)過了身子，看著女子走近，其實(shí)女子一直都未曾停止過，每一次都是好不容易趕上了書生，又得繼續(xù)趕，她一直低著頭，或許是邊走邊想著什么，也沒注意到這次她趕上時，書生并沒有再向前路走，于是女子一下就撞在了書生的胸膛上。
　　“呀！”女子驚呼一聲，趕緊向后退去。
　　書生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那手很涼，很滑，好像如果他握得太緊，它就會碎掉；若是握得太松，它就會從手中滑落；若是不輕不重地握著，它就會在手中慢慢融化。
　　女子只是微微掙了一下，便任由書生握著。
　　“你今天彈的曲子很好聽�！�
　　“是嗎？那我明日再給你彈一曲。”女子依舊低著頭，趁著夜色，掩蓋臉頰可疑的紅暈，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那可不行，就算是來世，也要彈給我聽�！睍嚻さ卣f道。

　　書生說就算是來世也要她給他彈琴。
　　可他卻忘記了。
　　第二天早晨天快亮的時候，書生在破廟中醒來，女鬼早已不見蹤影，書生收拾好東西，便大步走出破廟，不管是女鬼，或是昨晚的夢，于書生來說，記或不記得，都已無多大的意義，他只是時時刻刻都記得他要金榜題名，要娶他那未過門的青梅，要好好孝順父母。書生的人生大道，才不過剛剛開始。
　　其實(shí)這個故事很簡單，前世書生與還是人的女鬼相遇，互相愛慕，誰料書生命短，死得早，女鬼死后依照諾言找到了書生的來世，此前孤魂游蕩的危險和孤寂便不多說，她在書生睡夢中彈了一曲，才赴地府。書生醒后繼續(xù)趕考，后來果真金榜題名，娶了心儀的姑娘，當(dāng)了大官，子孫滿堂。

　　以前每讀聊齋，總是恨故事或簡短，或人物轉(zhuǎn)眼就散。至今才明白，其實(shí)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本就淺薄，能夠相遇便已是莫大的福氣，又何況相識相知呢？即便是在漫長的歲月中逐漸忘卻，也不算是什么遺憾吧？而往往覺得傷感的，大概也就是局外人。

　　尤記得女鬼的淺唱低吟，清平樂：

　　垂楊深院，院落雙飛燕。
　　翠暮銀燈春不淺，記得那時初見。
　　眼波靨暈微轉(zhuǎn)，尊前卻按涼州。
　　拼取一身腸斷，消他幾度回眸。（王國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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