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題之5 如何殺死一名巫師

　　就如同很難用這世界的寶石的色彩去形容白雪女王的瞳眸，我恐怕很難描述柯翠鎮(zhèn)，這個我居住了五年之久的小鎮(zhèn)。這里太美且溫柔，而我居住的時間太短，如今又急著離開，去趕赴另一個約會。
　　路的盡頭就是這鎮(zhèn)上唯一的百貨商店了，店主馬尼是個快活的小伙子，“嘿，還是老樣子嗎？”他沖著我微笑，格外神秘，“你不會想到我弄到了什么好東西�！�
　　“不，我想再也不用了�！蔽抑浪f的好東西是什么，事實上這五年來，自從我離開奧利斯維爾，他一直都在向我提供來自異國的酒，他有渠道弄到比任何一個酒館的商品都棒的酒，而我偶爾在脆弱的時候需要最烈的酒來麻痹自己�！鞍盐椅迥昵凹姆旁谀氵@里的東西拿出來吧，親愛的朋友，我要離開了。”
　　他漂亮的眼睛睜大，里面充滿了不可置信：“那個東西？你瘋了？不，我不會交給你！我不能看著你去送死！”
　　“我要去履行約定�！笔聦嵣衔乙灿X得我很瘋狂，因為我要做的事情恐怕是任何一個神志清醒的人都無法想象的。
　　我要殺死一名巫師。
　　我要離開這個美麗的小鎮(zhèn)和朋友，動身前去殺死一名巫師。
　　一名受過嚴格訓練，具有豐富知識和無上智慧的巫師……
　　我一定是瘋了。

　　“你看上去很憂愁。”年邁的船主一邊揮動著健壯的雙臂劃船，一邊咧著嘴笑，露出雪白的牙齒。
　　我禮節(jié)性地對他微笑，然后試圖重新沉浸入自己的思緒中，那位船主卻安慰我道：“不要擔心，別看我的船小，你有“那個”，一樣可以準時到達的�！�
　　是的，我有“那個”。也正是因為我有“那個”，這位船主才肯用他破舊的小舢板載我去那座巫師之島。我在碼頭詢問的時候，許多船主都用一種看瘋子的眼神看著我，然后忙不迭地搖手拒絕。只有這位狡黠的老人，看到了我懷里的“那個”，才答應送我去，但是他要求我支付了昂貴的費用，我已經(jīng)瀕臨破產(chǎn)邊緣。
　　但是那已經(jīng)不重要了。
　　就在前幾天，夏日的陽光透過樹梢將整個庭院染成明亮又柔和的綠色，枝頭啼囀的芙蓉鳥偶爾下來啄一啄特意為它們準備的果實，而我再一次在宿醉中揉著額角醒來的時候，一只花栗鼠為我送來了一封信。
　　來自我的朋友，我在奧利斯維爾學園的同窗好友，這個世界上最后一位巫師，伊萊·伯納爾。
　　信的內(nèi)容很簡單，就是告知我他擔心的事情還是要發(fā)生了，要求我履行五年前分別時所做的約定�！澳悴粫粠臀业膶�？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不是嗎？”他這樣寫道，依舊是漂亮規(guī)整的字體，讓我想到他當初那些整整齊齊的作業(yè)和筆記。
　　我當然不會不幫助他，即使這是一個讓我心碎的約定。他永遠不會知道我愛他，從我們成為同學的時候，這份隱秘的感情就已經(jīng)在開始折磨我了，無處傾訴，無法宣泄，時刻小心翼翼地隱藏著的情感，與他相處的每一天都是甜蜜而痛苦的折磨，而我甘之如飴。我甚至無從分辨，是在他身邊，就那樣注視著猶如晨星一般閃亮的他，卻永遠追不上他的腳步痛苦，還是離開奧利斯維爾，隱居在柯翠鎮(zhèn)，時刻為等候著他通知我去殺死他而痛苦更甚。
　　在我們畢業(yè)分別的時候，他將“那個”交到我手上，用他一貫的柔和而堅定的語調(diào)告訴我，他需要我，如果他壓抑不住自身的欲念，不能夠繼續(xù)單純地追求知識和智慧，他需要我在他失控之前充當他的節(jié)制器，甚至……在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時候動手殺死他。有誰會有我這樣的體驗？緊隨著興奮的狂喜而來的是冰水加身，在不到五秒鐘之內(nèi)接踵而至，將我整個人擊打得粉碎。我感覺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結冰，我口干舌燥嘴里發(fā)苦，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直到伊萊用他溫暖的手換回了我的神智。他握著我的手看著我，他的眼睛猶如春日里的懷爾特湖，我從來無法拒絕他的任何要求。
　　“風停了，我們沒有辦法繼續(xù)前進，除非你使用"那個"�！蹦俏唤苹拇鞔驍嗔宋业乃季w。
　　海面上沒有風，波浪輕輕托著我們的小船，眼前的景象倒是令人心曠神怡，如果我們是出來游玩的話，而目的地凱洛格群島就在前方……
　　我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將它打開，酒的芬芳瞬間讓我們迷醉了。
　　手帕里包著一小段繩索，一段怎么看都是普通繩索的繩索，就像是從什么低劣的包裝上匆匆扯下來的，上面打了三個形狀復雜的結。那是臨別之時伊萊交給我的，去結束他性命的時候，可以幫助我的工具 。

　　在航海的年代，芬蘭的巫師們經(jīng)常出售這種打結的繩索，束縛著風的繩索。在無風的時候只要將結解開，便可以獲得繼續(xù)航行的動力了。
　　我無從得知伊萊是抱持著什么樣的心情來打下這三個結并且交給我的，我只知道，自從與他分別之后，連看它一眼我都覺得心驚肉跳，只好將它交給馬尼，我的朋友保管。而讓我至今都覺得荒謬的是，即使在那樣的痛苦之中，我仍舊沒有忘記囑托馬尼，將這繩索沾染上上等美酒的氣息……這到底是心存魔法之物被污染了或許可以失效的僥幸，還是因為伊萊酒量非常差，在酒香里終結生命痛苦會減輕一些？我無從分辨。
　　我打開了第一個結。
　　輕柔的風擁著這只破舊的小船，輕快平穩(wěn)地駛向凱洛格群島，傳說中的巫師之島。而我已經(jīng)沒有多少時間去懷念過去同伊萊在一起的美好時光。
　　他是一個皮膚蒼白的少年，發(fā)色猶如無月的夜晚。他沉默寡言，認真細致，饑渴地追尋著各種知識，唯一的一次窘迫，大概是在那次舞蹈課上吧，因為女生人數(shù)不夠，他與我同組，他漲紅著臉，執(zhí)拗地要求比他高的我跳女步，而我當時心跳得猶如夏日里的驟雨那樣急促，踩到他腳的次數(shù)也多如夏日里鳴叫的蟬。
　　“為什么你不解開第二個結呢？”老船主問我，這樣他可以省下許多力氣。
　　“因為我想慢一點到達……越慢越好。”是的，越慢越好。這樣我還可以抓緊時間，去回想當初的甜蜜。
　　伊萊對知識全身心的追求和需索，讓他看上去冷漠嚴肅，不易接近，也許只有身為室友的我，才會看到他煩惱的樣子，沮喪的樣子，開懷大笑的樣子，享受到熬夜讀書時他悄悄端過來的巧克力，弄不懂公式時候他湊過來用澄澈的嗓音講解，還有他心血來潮時候的各種惡作劇……一旦意識到這么多年來，只有我知道并且擁有這么多面的伊萊，這巨大的幸福感就讓我顫栗起來。
　　只有這樣，才能稍稍讓我遺忘我此行的使命。
　　然而幸�？偸嵌虝旱�。
　　“那么，祝你旅途愉快。”船主看上去像是真心實意地祝賀我，“回程需要約定時間來接你嗎？你知道，你付的酬勞很高�！�
　　“不用了，我想再也不需要了。”我站在海邊跟船主告別，“讓我送你一程吧�！�
　　我解開了第二個繩結。
　　強勁的風被釋放出來，擁著船主迅速離開。他與此事無關，這件事情不應該牽扯到他。
　　我慢慢地走著。
　　凱洛格群島被稱為女王的項鏈，這足以說明這巫師之島的重要，與美麗。
　　太陽已經(jīng)在往西邊的天空行去，眼前是大片大片的月見草，讓我?guī)缀跻詾槭巧硖帄W利斯維爾學園，只是可惜，過了今天，我再也見不到它們盛開的樣子了……我沿著其間的小路走向島上唯一的建筑。
　　“埃洛，好久不見�！币寥R獨自站在門口迎接我。
　　伊萊的樣子與五年前并沒有多大變化，除了衣著。他的長袍上綴滿了星辰，我知道他為了它付出了多么高的代價。
　　我快步過去完成了這個擁抱。與五年前相比，他身上的草藥味兒重了許多，但是那種澄澈的氣息并沒有變，我找不出他叫我來的理由…… “告訴我你是因為思念老同學才叫我來的。”不等他開口，我連忙說道，并且掏出了從馬尼那里得到的美酒，“看，我給你帶來了來自東方古國的禮物，你的酒量也完全可以享用的好東西�！�
　　伊萊只是微笑。
　　看著他的笑容我覺得我的心又要碎了。
　　我連忙跑進他迷宮一樣的屋子，從一大堆實驗器皿里面翻出了兩只杯子�！安慌阄液纫槐瓎�？”我盯著他的眼睛問道。
　　“我們?nèi)P格洛群島的西側小島喝吧，那兒的景色還不錯�！币寥R并沒有堅持在屋子里，我想他應該也是不愿意給其他人添麻煩吧。事實上，整座島上除了我們，并沒有任何人。

　　我們坐上了一艘紙折的小船，駛向了那個小小的島。
　　伊萊顯然已經(jīng)很熟練，不論是駕駛船只還是操縱風向。我看著他愜意地躺在船上，閉著眼睛哼著歌，只有手指有時會懶洋洋地動一動，調(diào)轉一下船頭。
　　我忍不住要伸手去摸一摸他被海風拂起的長發(fā)。
　　“埃洛，不要心急……我還有東西想要給你看一看……”他并沒有睜開眼睛，但是輕柔的嘆息一般的話語，從他的唇中吐出。
　　“不……伊萊，不是……我只是想……”
　　我只是想摸一摸你的頭發(fā)。我想像五年前那樣親近你。我想在殺死你之前營造些許溫情，不然我會心痛到無法呼吸。
　　伊萊睜開眼睛看著我，溫柔地笑了笑：“我只是開個玩笑�！彼粗揖狡鹊臉幼�，提議道“要不要釣魚？”
　　我不想釣魚。我只想親吻你。在你的身體變得冰冷且毫無生息，在你的雙眼再也不能睜開之前，我想親吻你。
　　“…………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是一個又卑劣，又怯懦的人。”伊萊的話相當出我意料，事實上同窗這么多年，我從來沒有感覺到他是這樣的人，于是我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
　　“我不敢面對真實的自己，所以只能用埋頭書本來逃避。我以為不停地追求知識就可以抹殺掉那個怯懦的自己，但是當我掌握了足夠的知識和力量的時候，我迷失了。想要使用手中的力量來滿足私欲，這樣的念頭越來越強烈……直到那天，我無意中做出了一份藥。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不要求你履行約定不行了�！�
　　他說話的樣子又脆弱，又迷�！液孟氚参克�。
　　于是我俯下身，給他擁抱。
　　“…………那么，就這樣結束好嗎？”我俯身擁抱著他，又用右手費力地掏出了那個繩結。
　　第三個繩結，是颶風。伊萊告訴過我，繩結里束縛的風是越來越強大的，那么，第三個繩結解開的話，颶風會掀起滔天巨浪吧，我不知道到那個時候我們是會葬身魚腹呢，還是會被拍碎到某個小島的岸邊，等待著路過的人或者野獸發(fā)現(xiàn)。不過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履行了我與我愛的人之間的約定，并且，我與他死在了一起。
　　我會結束他的痛苦，同時也解除我自己的痛苦。
　　那折磨了我多年的……隱秘的，無望的，甜蜜的，痛苦的……愛情。
　　“不！不行，埃洛，你瘋了！”伊萊在我懷里劇烈地掙扎了起來，他是如此地惶恐以至于他竟然忘記了他只要輕輕地動一動手指，或者吟唱短小的咒語，就可以脫身，“不，埃洛，你不能……你會死的！我不是為了這個才把你叫過來的！”
　　事實上，即使是上等美酒的芬芳，在這海洋氣味的圍繞下也顯得微不足道，可是我依舊沉醉了，沉醉在他急切的掙扎中，以及他眼角滴落的淚，我知道那是出于對我的關切。
　　我不禁吻了上去。
　　他的嘴唇如我多少次夢里夢見的那樣柔軟甘美……我費力地單手解著繩結，那很困難，可是我這五年來練習了多次。
　　“親愛的伊萊，不要悲傷，我也只是恰巧需要在這份對你的愛情中得到解脫而已……”我用額頭抵著他的額頭，我們從來沒有這樣貼近過……我低聲告訴他這個埋藏在心底十幾年的秘密，然后繩結解開了。
　　我在巨大的幸福感中靜靜地等待死亡的到來。
　　但是風沒有來。
　　繩結解開了，但是沒有風。
　　我聽到了伊萊的笑聲，是如釋重負的，非常暢快的笑聲。
　　“你這是……不，別告訴我。”吐露了秘密卻沒有能夠如愿，而當事人卻發(fā)出了笑聲……我痛苦地捂著臉。
　　“我不想死了�！币寥R把我的手拉開，他的眼睛如同月光下的懷爾特湖，他的聲音猶如瓷瓶上緩緩淌下的蜂蜜，他湊過來吻了我的嘴唇，“在得知我所深愛的人也一樣愛著我之后，我覺得我又有了追求知識的動力�！�
　　在意識到他說了什么之后我很難描述我的狂喜，我感覺我是一粒千辛萬苦地鉆出地面努力生長的種子，成熟后被收割，被脫皮，碾成粉，又被加了水揉捏，被火烘烤，被刀子切割，熱烘烘香噴噴地被端給那個人，所有的煎熬都是為了讓那個人在咬了我一口之后感嘆非常好吃。
　　而我得到了。
　　我簡直像是在云端飛翔。
　　“所以……你會節(jié)制著我，糾正著我，在我有了奇怪的欲念之后把我拉回正途……是嗎？”月光下的懷爾特湖一向被稱為女王的眼眸，沒有人可以抗拒其中的瀲滟風情，伊萊笑得非常得意，雖然他努力做出了迫切的表情。
　　“…………我覺得，我還是比較想殺了你。”即使心情上的大起大落弄得我十分疲憊，我還是不服輸?shù)剜止镜馈?br>　　“可以啊……”伊萊又湊過來吻我，然后在我耳邊輕聲說道，“能夠殺死巫師的……只有愛而已。親愛的埃洛，當你對我的感情露出真面目的時候，便已經(jīng)變?yōu)槲淦髁税　彼贿吙幸业亩挂贿吅磺宓卣f，“只要是你想殺死我的話……我隨時歡迎……”
　　“……………………………………你不是說在什么島上有非常想要給我看的東西嗎？”形勢轉變得太快，我只能轉移話題。
　　“那么，就去看吧�！币寥R操縱著風，我們馳往那個美麗的小島。

　　于是，我看到了有生以來看到的，最美麗的落日。
　　不過這也沒什么，因為以后的每天，都會看到這樣美麗的落日。
　　我和我所愛的人，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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