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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青帝太昊,春之神,司百花,宮在東方。
梅花仙子一早就候在元清宮外,青帝梳洗完畢后,在常待的云渺殿召見了她。
梅花仙子姿容甚姝麗,與一眾女仙相比,儀態(tài)也高潔幾分,為仙處事都很合宜,簡直挑不出半點不是,要說真有什么缺點,那也許就是瘦了些,但百花論美,她絕對是能排在前幾位的——不過,一直以來,青帝卻并不很喜歡她,青帝自己揣測著,大概是因梅花仙子凌冬盛開的緣故吧,而他自己則是非常討厭寒冷的。
梅花仙子拜過青帝,站在玉座前又回了幾句話,這之后才匆匆趕往凡間去了。
青帝今日只簡單梳了發(fā),墨黑如緞的長發(fā)沒有挽起,此刻正柔順地垂在身后,他撐著額頭虛視著浮臺外繚繞的仙云出了一會兒神,然后起身往外走。
一個端著一甕清水梔子進殿的仙童差點兒迎面撞上青帝,青帝偏身一側躲了過去,小仙童用一雙水靈靈的大眼望著像要出門的帝座,愣頭愣腦問道:“帝座這是要上哪兒?”
青帝朝他笑了笑:“去下界走走!
仙童聞言皺了皺鼻子:“這個,恐怕不太好吧?”
“怎么說?”
“天帝才頒了旨意給冬神,今年凡間的冬季要比以往長上四十余天,帝座您……您不是最怕冷的嗎?這個時辰去凡間,好像不是很合適啊……”
青帝隨口“哦”了一聲,一副不太將之放在心上的樣子:“片刻工夫就回來了,不礙事的!
略一細想,當日酒宴上天帝頒旨給冬神的時候,青帝也是在仙池旁一席上坐著的,他素來不太理會旁的事務,適時也只是在專心觀看仙女們翩躚的舞姿,要不是身畔一席的靈寶天尊懶洋洋地湊過頭來問了他一句“你怎么看”,青帝估計還聽不進天帝的旨意究竟是什么個意思,靈寶天尊問了之后,他才舍得回過神認真聽上幾句,其實也不是多大的事情,不過是凡間的帝王不知犯了哪門子邪心,竟然一連三年不曾以十牲祭祀過天帝,青帝不感興趣,所以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并未回答靈寶天尊的話。
離了元清宮,青帝駕著祥云,低頭留心觀遍,看見的多是皚皚白雪中凡間百姓的饑寒交迫,甚有幾次還于心不忍地瞧見了路旁的凍死骨,最后他盯著四方城池中那幾株伶仃的老梅樹,嘆口氣,化作一道光,落在了下界一處山野之地。
徒步在及膝的雪地里行了一程路,受凍的滋味果然還是一如想象中那般難受,青帝懊惱極了,干脆也不走了,他呼著白氣彎下腰,慢慢跪在雪地里,唇角泛起了一抹冷笑:“天帝那老東西,還真是玩得有些過了!
青帝可憐世間普通百姓,心中戚戚然,想百般事正出神,忽然肩頭一暖,覆上一物,將他神思拉了回來,他眼光低垂,瞄著那物什像件大氅,凜凜神,大感訝然,慢慢轉頭看去,身畔不知何時已多了一個人,那人穿一身素凈的藍灰色袍襖,頭戴一頂貉子絨式樣的帽子,項上圍巾幾圈纏得嚴實,自鼻梁往下都遮得什么也看不見,眉眼倒是生得很好很英氣,青帝瞧著那雙明亮的、像是瀲滟著水光的眼,又瞇眼看了看披在自己身上的大氅,一陣沉默,不知該與那突然出現(xiàn)的凡人說什么。
好像是暖了些,是不是該向那凡人說一句“多謝”?青帝還在糾結怎么開口的時候,身畔那人將圍巾往下扯了扯,露出一張果是俊俏英氣的年輕臉龐,他笑了笑,一口細白整齊的牙,很溫柔的模樣,站起身來便沖青帝客氣拱手一揖:“在下謝遇安,字燕之,商津人士!
青帝不懂下界的禮數(shù),見他如此恭敬,卻也知道要回以名姓?筛嬖V他自己叫什么才好呢?明顯不能說他的名字叫太昊。忽然想到面前這斯文年輕人的字為“燕之”,腦海里便浮光掠影一下想起了禺山群鳥:玄鳥燕子不錯,瑯鳥也挺有趣……
青帝從雪地里爬起來,拍拍身上的雪屑,微微頷首道:“瑯玄!
謝遇安眼角彎彎,溫和應了一聲:“哦!
“瑯玄”愣了愣,有點兒尷尬,更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么,他思忖片刻,只好指著肩上的大氅說:“這個,多謝!
“不用客氣!敝x遇安倒是怪疑打量了他一圈,問他道,“今冬的大雪一場連著一場,瑯玄兄像是出遠門的樣子,又怎么會穿得如此單薄呢?”
瑯玄笑笑,隨口編了個謊話:“出門那會兒,尚也穿得厚暖,怎知行到荒郊野地里,很不幸遇到了兩條狼,它們似是餓極了,一路追趕我,慌得我最后也不知怎么……就落到了這步田地!
謊話編得有模有樣很周全,謝遇安不疑有他,寬慰幾句后只再詢問道:“兄臺也是往京都的方向去嗎?”
“算是吧!
“那就搭個伴一起走可好?天將黑了,前頭不遠有家姓張的獵戶,他是我的朋友,不如今夜就在他那里借宿!
“也好!
雪地里放著一只竹篋,謝遇安伸手關了蓋子,他自己身上落滿雪花,是在風雪中徒步了很久的樣子,想來大氅正是他從竹篋中取出來的,謝遇安背了竹篋,回首輕聲招呼道:“走吧!
瑯玄裹在大氅里,報以微微一笑,點了頭隨在謝遇安身后。
大概走了快一個時辰,皚白開闊的雪地里果然出現(xiàn)了一座孤零零的小木屋,謝遇安迎著暮色快步上前,興沖沖推門進了屋,他一邊叫著張姓獵戶的名字一邊在屋里左右小間里尋了一遍,故友不在,最終謝遇安悻悻回到了雜擁的小前廳。
瑯玄賞了一圈冷清的屋子,對謝遇安說:“依我看,這家的主人離家有些時日了。”
“興許是上山行獵去了吧,今年風雪來得比往年都早,也猛,他大概是被困在山上了,好在他在山上也拾掇了間小屋子可供居住,等哪日天晴了他自會尋路下山來的!
這季冬雪不連著下上半月余哪會有停歇得了一時半刻的時候,瑯玄忍住了沒潑他冷水,默默轉身關了門,免得再讓寒風一個勁兒地往里灌。
謝遇安苦著臉在屋內轉了一圈,越轉卻越是眉開眼笑:“家里有米有肉,還藏了些蘿卜腌菜,稍后可備得一頓像樣的晚飯!
瑯玄是天上的尊神,不食人間煙火,更不沾染人間煙火,吃不吃都差不多,他閑來無聊,最后倚在一旁看謝遇安挽了袖子在灶間忙活,約莫有一陣子,熱騰騰的三份菜就端上了桌,平平常常的,一盤熏肉,一碗清水蘿卜,再一碟辣腌菜,米粒是粗糙了些,不過蒸熟了照樣很香。
謝遇安布了碗筷喚瑯玄吃飯,瑯玄對凡間的食物不大有興趣,他隨手在雜物堆里翻了幾下,倒叫他翻出一瓶酒來,開蓋一聞,醇香滿溢,有梨花的幽弱香氣,卻是一瓶在地下藏了三年左右的好酒,不禁大喜,轉身相邀謝遇安共飲。
謝遇安坐在他對面,搖搖頭拿起了碗筷,含笑婉拒道:“不了,晚間我還要看一會兒書呢!
但是,獨飲著實是無趣得很,在瑯玄的再三堅持下,謝遇安終于肯答應小酌兩口,瑯玄很開心,想著謝遇安既然承了他的面子,那他也應該嘗兩筷子飯菜意思意思,可是垂眼一看凡間的吃食,卻怎么也提不起興趣來,于是推說不餓敷衍了過去,所幸謝遇安人也隨和,并不在意這些。
讀書人是不是都酒量淺瑯玄不知道,不過當謝遇安準備起來收拾碗筷卻“哐”地一聲倒地的時候,瑯玄算是知道他的酒量了,也就裝得兩口酒的小茶杯,也就片刻的功夫……瑯玄驚得目瞪口呆,然后就是很惋惜地嘆了口氣,覺得謝遇安真是白長個一表人才的樣兒。
瑯玄本來想使個仙術將碗筷全收拾了,但又不知道凡人做這些事是怎么做的,他擔心謝遇安醒了問起來不能自圓其說,于是就挺無奈地將土地叫了出來,土地難得見著像青帝這么尊貴的神,在青帝從頭到尾好奇的注視下,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將謝遇安背進房間,又轉出來利落地洗完了碗筷,臨走前還不忘生起火塘里的火再丟上幾塊耐燒的炭和柴,土地在火焰烈烈燃燒起來的時候,嘿嘿一笑,說聲“這樣暖和”,然后就忙不迭告退了。
瑯玄怕冷,縱是火塘里火焰熊熊,屋內慢慢暖了許多,他還是覺得冷,酒喝干凈了,再無事可做,他轉眼瞧見謝遇安躺的床還算闊,被褥像是翻曬過,也挺干凈,就也不怎么介意地靠著醉倒的人躺下,緊接著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夜半,火塘里的火漸漸熄了,只剩些許未盡的炭一明一暗閃爍著紅色的光,瑯玄對寒冷很敏感,溫暖消退之后,他一下就冷醒了,托屋外茫茫大雪的福,屋內即使沒掌燈也不至于伸手不見五指,微弱朦朧的光線中,瑯玄睜著眼睛看著火塘里的炭紅一分分熄滅下去,因為半邊身體壓得有些麻木發(fā)冷,他將被褥往上拉了一些,嘆口氣翻了個身:“凡間的冬季可真是難捱。
豈知一翻身,便毫無預期地與側身睡著的謝遇安面對面了。
瑯玄怔忪了一下,繼而平靜下來,細細端詳著熟睡中的人,天光微茫,貼近了看,那光潔白皙的臉頰,秀氣寧致的五官,無一不讓瑯玄覺得,謝遇安仿佛比醒著時更耐看了些……最重要的是,瑯玄感知到了他身上的溫熱,內心別扭地掙扎了一陣子,最終他還是很不厚道地將冰冷的一雙手探進了沉睡的謝遇安懷里。
可能是心窩里一片涼攪碎了沉醉的好夢,令瑯玄沒有想到的是,謝遇安長而微卷的濃密睫毛輕顫了一下,竟然迷糊地睜開了眼,他瞇著細長的一雙眼看著近在咫尺的瑯玄,然后咧嘴笑了笑,問了三個字:“你冷?”
冷,當然冷。
瑯玄哆嗦了一下嘴唇,還來不及回答,忽然就被摟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里。
猶似一道響雷劈到了身上,瑯玄腦子里霎時一片空白,臉色也變得難看極了。
“大、大膽凡人……”他這樣想,因覺得這醉酒的凡人做出了褻瀆神明的蠢事,犯下了不可饒恕的死罪,可這凡人除了輕淺的呼吸,就再沒了別的聲息,是睡糊涂了吧?瑯玄又認為這是謝遇安的無心之過,再次被另一種溫暖包裹之后,一陣困頓襲上來,他瑟縮了一下,很快就無知無覺地合上了眼眸。
次日清早,謝遇安悠悠轉醒,看到瑯玄坐在火塘邊烤火,瑯玄臉色有點兒發(fā)青,謝遇安就關切問上了幾句,瑯玄留心觀察他的言行,發(fā)覺他根本就不記得昨晚發(fā)生了什么,添堵懸著的一顆心才算安生了。
既是早先說了一起同往京都,天已大亮,收拾收拾就該上路了,臨走前,謝遇安取了筆墨,他在桌案上壓了張字條,字條上空空白白,似乎沒寫幾個字。
謝遇安為人率性,見識頗多,十分善談,瑯玄一路與他同行,相處下來,卻也挺喜歡這個俊秀的凡人,不過,喜歡歸喜歡,大約是瑯玄生得有些女氣,看上去竟比謝遇安還弱不禁風,這令謝遇安多少有些憐惜之心,所以到京都之前,瑯玄平白得了謝遇安很多照顧,貴為尊神且力量強大的瑯玄被當作女人般眷顧許久,他權且看在謝遇安每晚挑燈夜讀的勤奮上,忍了忍,心火未曾發(fā)作,只巴望著快些到京都之后兩人分道揚鑣,他去考他的狀元郎,他自回他的元清宮。
數(shù)日后,辛苦跋涉到了京都,當時的天色已經(jīng)昏昏暗了,一架素簡的馬車停在城門口,立在車下不停焦急張望的兩個人帽子上、身上都落滿了雪花。
遠遠看見并肩行來的兩個人,年輕些的小廝高興地對身邊年紀稍長些的人叫道:“周先生,來了來了!”
喚作“周先生”的人眺了幾眼,也一掃面上陰霾,連聲附和著:“果然不錯,果然不錯!是三少爺?shù)搅耍 ?br> 瑯玄與謝遇安才到城下,那二人就急忙迎上前來。
謝遇安溫和笑著招呼道:“周叔,小晟。”
周先生眼睛一熱:“少爺……”
小晟不同,他笑嘻嘻地伸手去幫謝遇安卸下肩上的竹篋:“少爺!少爺您怎么不乘馬車來呢?從接到書信說您孤身從商津出發(fā)之后,大家都很擔心您吶,大小姐還差人來問過很多次您到?jīng)]到呢!”
謝遇安不好意思笑了笑:“生意做久了,難免沾染一身銅臭,一路走來,就當清心修行了一遭,也挺好。這一路我都很熟,沒出什么大事,叫姐姐和各位擔憂了,真是對不住!
“瞧少爺說的這是哪兒話!”周叔滿目心疼,確定謝遇安很好,他才大大松了一口氣,繼而便注意到了自家少爺身后站立的年輕公子,“咦,這位公子是?”
“哦,這是我的一位朋友,叫做瑯玄,他是來京都探親的!敝x遇安側過身,大方地為雙方引見道,“瑯玄兄,這位是我家在京都打理老宅及生意賬務的周叔,他身邊這位,是家中的小廝小晟!
瑯玄沖他們客氣地點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
謝遇安望望天色,看到天快黑了,便邀瑯玄去京都舊宅稍作歇息,瑯玄沒有推辭,很爽快地承下了好意。
謝遇安一進府就不見了蹤影,不過卻認真囑咐了周叔照料瑯玄的飲食起居,周叔愛與人聊天,瑯玄耐著性子聽了一陣兒,倒是知道了不少謝家的事:謝家在前幾朝時曾是煊赫的官宦人家,現(xiàn)今卻衰敗得要以從商維持家道,謝家父輩皆已早逝,商津是謝母娘家,謝母以一人之力拉扯大一女三子,實屬不易,后來長女嫁到京都,成為尚書夫人,謝家的日子才好過了一些,原本操持家業(yè)的是二少爺,可惜二少爺渡江時船翻在江心,后來連尸骨都尋覓不到,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可等不了人,就這樣,年僅十六歲的謝遇安懵懵懂懂被硬推上了當家的位子,無論哪個朝代,貴賤之序向來是士農工商……士農工商?呵,若是一直從商,謝家也不過停位末流,永遠別想翻身,尚書夫人于是要求謝家幼子謝連軒去考取功名,謝連軒漸漸長大,他只喜歡做生意,卻于詩書上無甚興趣,連個秀才也拿不下,最后沒了法子,尚書夫人只好將目光轉向謝遇安……
其實說到底,從頭到尾,謝遇安都是受人擺布的一顆棋子罷了,他的命運絲毫由不得自己做主——夜半,瑯玄躺在錦被里嘆息,他覺得謝遇安真是夠可憐的。
一早起了,勉強在前廳吃下了一個白面饅頭,兜兜轉轉幾圈卻依舊不見謝遇安,瑯玄截住一個端水的丫鬟問:“你家少爺呢?”
“去南城門施粥了!
“施粥?”
“是啊,少爺心腸軟,昨天回府的路上看到城中有許多百姓衣衫襤褸饑腸轆轆,他回來以后就向庫房支了些米糧,又找人去買了幾口大鍋,今早天沒亮就帶著人去城門口架鍋熬粥了!
丫鬟見沒別的什么事吩咐,就行禮告退了。
瑯玄站在廊下,眼睛里慢慢漾起一層淡淡的笑意:“有趣!
南城門的幾口大鍋里翻滾著香甜的白粥,白色的霧氣裊裊升騰,等待領粥的人早排起了長隊,場面看上去十分熱鬧。
謝遇安正挽著袖子,同其他人一樣,在一口熱鍋邊忙碌,白凈的臉被熱氣熏得有些發(fā)紅。
瑯玄站得遠遠的,安靜看了片刻。
“燕之!币酝际沁B名帶姓喊他謝遇安,這是他第一回這么叫他,謝遇安愣了愣,循聲望去,瑯玄彎起嘴角,負著手,慢慢踱步到他跟前,“我若沒有記錯的話,你們謝家的煊赫光鮮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你家道早不如從前,像這般,在京都熬上三天粥,從明天開始還要搭上不少白面饅頭,一年稍稍盈余下來的銀兩恐怕也剩不得幾錢了吧?”
不知道為什么,謝遇安今天看到瑯玄一身白衣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心下忽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他覺得,那個挺拔的、器宇軒昂的男人,不像是他認識的瑯玄了。
謝遇安恍了恍神,垂眼將手中的長勺交給了一旁的人:“你怎么來了?”
瑯玄說:“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謝遇安默了默:“世道雖艱難,但只要想活下來,就一定能成,可是這苦……也不是人人都能受得來的!
瑯玄問道:“你是真心憐憫那些饑寒交迫的百姓,還是希望他們對你感恩戴德永遠牢記你的布施?”
“哈,粒米之惠,何置齒頰?”謝遇安低頭撫平袖上的折痕,面上不行波瀾地回應道,“這世上也沒有人需要憐憫,他們要的只是在需要的時候能有人伸手幫上一把。”
這樣一番頗具慧根的話,從區(qū)區(qū)一個凡人嘴里說出來,瑯玄很詫異,他想了想,又問謝遇安說:“你不覺得這是上天的懲罰嗎?”
“上天的懲罰?”謝遇安頓住,不由抬頭嗤笑一聲,指給他看,“你看,那位阿婆,現(xiàn)在已近古稀,她的三個兒子都為國捐軀死在戰(zhàn)場上;那個懷里抱著孩子的大嫂,只因生了個女兒,就被夫家嫌棄趕出了家門;那邊,那個坐在墻角下的小丫頭,她是妾室所生,母親因生她難產(chǎn)而死,而在她的父親病逝之后,正房夫人和嫡出的女兒們便將孤苦無依的她趕出了家門;還有,那個落魄的書生,他只是不肯……”
“燕之,別說了!爆樞驍嗔怂瑯稑都牟恍,他不忍再聽。
“不,我還沒有說完!”謝遇安執(zhí)拗地抗拒著,眉宇間寫滿哀憫與不甘,他激越道,“你看到的,他們都沒有做錯過事情,相反,都是忠君愛國的良善之輩,你剛才說這是上天的懲罰,但百姓何辜?上天有什么理由來懲罰這些普通的百姓?難道天上諸神都是不長眼睛、不分黑白的嗎?他們有什么資格……”
眼看著謝遇安要指天痛罵,瑯玄急忙青白著臉喝道:“燕之!”
謝遇安一震,靈臺瞬間清明許多,他僵了僵,緩緩轉身望向瑯玄。
瑯玄孤身立在那里,風吹動他的衣角,他正定定凝視著謝遇安。
謝遇安覺得,他那雙眼睛里像是靜得空無一物,又像是暗藏著洶涌的波瀾,他第一次意識到,那個人,他從來都不曾了解過,忽然間,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憾恨、失落、難受一一席卷過他的幾近荒蕪的心原。
瑯玄在他顫動的目光中淺淺笑了笑,輕聲說道:“燕之,我來是想告訴你,京都已經(jīng)到了,我們就此別過吧!
“瑯玄……”謝遇安嘴唇動了動,他想說一句挽留的話,但是最后他說出來的卻是,“保重。”
瑯玄點點頭:“你也是!
瑯玄轉身離開的時候,聽到身后的人低低再說了一句:“愿,后會有期!
瑯玄駐足,他抬頭看了一眼灰白的穹空。
謝遇安以為他會轉過身來,但是一直到最后,一直到那道修長的白色身影消失在了長街的盡頭,他都沒有得到希冀中的那一眼,冥冥中,謝遇安覺得,他往后一生,都不會再遇見那個人了。
青帝一聲不吭返回元清宮,之后就大睡了一場,小仙童個個都覺得自家帝尊有心思,所以誰都不敢靠得太近,只留個兩個機靈年長些的在寢殿外候著服侍。
次日清早,青帝睡醒,喚了仙童打水進來梳洗,爾后卻未離殿,只是默默仰靠在白玉閑榻上,望著頭頂流動的云河發(fā)呆。
一個小仙童探頭探腦地躲在門外,眨巴著眼睛小心翼翼稟報道:“帝尊,酆都北陰大帝讓人帶了個口信來,說后天過來拜會!
青帝慵懶應了一聲。
酆都北陰大帝是為數(shù)不多來往元清宮較頻繁的神仙之一,他掌管冥司,因治下有方,常日也算清閑,時不時就會來找青帝手談一局,避個清靜,也一圖元清宮茶果的美味。
青帝棋藝佼佼,北陰大帝與之對弈,幾乎屢戰(zhàn)屢敗,鮮少有贏的時候,不過縱然是這樣,北陰大帝每回還是會興致勃勃地跑來。
這一次,果不其然,又輸了。
“唉……”北陰大帝長長嘆了一聲,端起一旁的花茶潤了潤喉嚨,“前日與太上老君、南極仙翁各下了一局,俱無落敗,本還以為此次能在你這里戰(zhàn)個平局!
青帝將白子收回缽內,含笑道:“我是個真正的閑人,素來無事,也就只好悶頭研習研習棋藝了!
北陰大帝會意一笑,也放下了茶盞伸手去收散落在棋盤上的黑子,收到一半忽而抬頭對青帝說:“那凡間的帝王似乎并不相信神仙之說,轉眼地上時光流轉又過去三年,他還是未曾祭祀過天帝。何苦連累無辜百姓呢?說實在話,有時候我真想進到他的夢里去好好提點他一番。”
“百姓何辜……”青帝心頭驀然跳了兩跳,他沉吟良久,拂袖開啟了云渺殿上的仙鏡。
“多聽聽花愿也是好事,尋常百姓就指望著春暖花開日子好過一些了。”北陰大帝瞟了一眼,點頭贊許。
仙鏡中的混沌漸漸散開,顯出人間的模樣——
尚是千里冰封的時節(jié),一個垂髫少女睜著明亮的大眼睛趴在窗前看梅花,像模像樣合掌祈求著梅花可以開得更好,少年不識愁滋味,又生在富貴人家,只盼著冬景更盛……
梅花開不開得好,梅花仙子自有分寸,青帝想也不想,伸手拂去——
畫面一轉,雪地中一間小屋,有些眼熟,還來不及細想,鏡中就出現(xiàn)了一對獵戶夫妻,做丈夫的在劈柴,他一邊劈著柴一邊嘟囔著說,“謝三那小子偷我一壇子好酒喝,喝完留下‘謝三’二字的紙條就走了,真是太過分了!”妻子坐在一旁縫補一件虎皮襖,眉眼彎彎,“常聽你提起這位朋友,可惜我一次都不曾見過。”男人哈哈大笑,“前年秋后我才娶了你,謝三偷我酒喝都是大前年的事了,且這些年謝三就像失蹤般,再不來看我,真是好惱人!逼拮涌p好了虎皮襖,抖一抖疊好放在一旁,俏皮打趣的樣子宛似二八少女,“我希望來年屋前的梨花可以開得厚重,這樣你就可以多釀幾壇好酒,再不會去惱謝家公子了!蹦腥伺み^頭看妻子,一臉寵溺的笑。
看到此情此景,青帝愣了愣,轉而就笑了,謝三謝三,不就是謝家三公子謝遇安?真是好巧,竟是張姓獵戶,他家屋前那株梨樹他瞧過,不是像很能開花的模樣。青帝挑挑眉,覺得很有必要差梨花仙子去走一趟。
混沌再散開之后,鏡中又出現(xiàn)了一位正在作畫的中年文士,他在畫的是一幅淺描的白蓮圖,只見他低吟一聲“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繼而又落筆喟嘆道,“不知幾年前丟到塘中的千葉古蓮子今夏會不會開出花來呢?”
云渺殿中,青帝笑了一聲:“真是個愛蓮的癡人!
北陰大帝饒有興致地陪著一同看,此時忍不住搭腔問道:“你打算成全他嗎?”
青帝不置可否,回一句:“權且看看。”
再一拂袖,仙境中出現(xiàn)了第四幅畫面:夜色中一座銀裝素裹的高門大院,人還未現(xiàn),先聞其聲,一個年輕的男子聲音說道,“三哥,你身子弱,外面風雪大,我們還是回去吧?”有兩個人從一扇院門下走過,其中一個錦衣少年郎攙著另一個穿得有些厚重的人,因為離得遠,看不清什么樣貌,隔了片刻,只聽到另一道虛弱的聲音回應道,“不妨事的,屋里悶,我就是想到外面來走走!
青帝腦中“嗡”地一響,血氣全沖上了頭,他難以置信地盯著裹在一領深色連帽披風里的病白臉頰,恍惚間眼底一熱,竟傻傻呆在了那里。
北陰大帝卻很惋惜地指著仙鏡里的身影對他說道:“那個凡人,活不長了!
“嗯?你說什么?”那么淺白的話,青帝光顧出神去了,竟一下沒能明白過來。
北陰大帝扭頭拾黑子,繼續(xù)說:“那個凡人名叫謝遇安,是人間的探花郎,固然學富五車很具才情,但他壽命將盡,是等不到明年春暖花開的時候了!
凡人壽數(shù)幾何,酆都北陰大帝一看其人面相便了然于心,所以他說謝遇安活不到開春,青帝一點也不懷疑,只是,心間忽然就漫起了一股郁郁的哀傷。
青帝靜靜站著,他看到謝遇安不顧身畔少年的阻止在院落中的雪地上跪下了,他虔誠地合起手掌,垂目低聲禱告:“我謝燕之,功名利祿,該拿的拿了,該爭的也爭過了,如今沉疴經(jīng)年,已全然無心他想,只愿春神眷顧,大地早日回暖,得見新一番……繁花似海的盛景!
春日盛景,繁花似海。
青帝彎起唇角,垂下眼睫輕輕然笑了起來。
【后記】
因犯錯而被幽禁在下界一處荒山里思過的瓊花仙子得以回返天庭的那一天,照例是先在凌霄寶殿見過了天帝,爾后,百花仙子引著她往青帝的宮闕過去,到了宮門外,百花仙子卻伸手攔住她說:“不必進去了,就在此跪拜吧。”
這本不合規(guī)矩,瓊花仙子雖有怪疑,但因為百花仙子的仙階比她高,她就也不敢多話,只依言在玉階下鄭重拜過了。
待到轉身離去時,百花仙子靠近,悄悄在瓊花耳邊說道:“帝座逆了天帝的意,攪亂春冬之序,天帝怒極,降他去雷霆海受罰了,故而此刻,帝座本尊并不在元清宮內!
“雷霆海?!”瓊花仙子大吃一驚,她緊張地環(huán)顧四周,確定沒人了,才敢壓低聲音追問一聲,“竟罰得這樣重嗎?”
“總歸是牽扯到了天帝他老人家的面子……唉!”百花仙子最后輕輕一嘆,頗是唏噓。
瓊花眨了眨眼,從那一句話及那一聲嘆息里嗅出了些什么不同尋常的意味,她便親昵地挽了百花仙子的手,笑盈盈站定腳說道:“百花姐,這些年我被關押在下界,多謝你隔三差五來看我,要不是你,還指不定日子有多難度過呢!這次回來,也沒給你帶什么稀罕的禮物,獨獨釀了一壇子花蜜,還希望你喜歡。”
百花很賞識瓊花的聰慧:“你向來心靈手巧,那花蜜的滋味想必一定是妙極了的!
瓊花謙虛應道:“百花姐謬贊,瓊花愧不敢當。啊,擇日不如撞日,不如,你我姐妹就到姐姐府上去小敘片刻吧!
百花笑顏清婉:“也好!
元清宮前的一言一語,或許能逃過其他神仙的耳目,但惟獨逃不過某個人的。
身在雷霆海的青帝睜開眼睛,兀然自嘲地笑了一下——
許久不曾管束過座下的仙使,她們當真是愈發(fā)出息了,明明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卻每逮著一個不曾耳聞過的人,都能被當作驚天動地的新奇秘事再次提及。
后悔嗎?從來不。
青帝回過頭去瞧瞧,發(fā)覺自己做神仙那么久,做得最暢快的一件事情,就是逆了天帝的旨意。
凡塵中一點微茫的溫暖,不止是天帝不會懂、不會在乎,就連其他許多神仙也都會認為沒有意義,但是青帝太昊卻覺得,那溫暖,是值得自己似飛蛾撲火般去守護一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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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個故事給自己賀壽,估計這世上再沒有比我更寂寞的人了……
也造孽哎,沒有強大的心理素質簡直根本沒法在老W家活下去!本命年啊本命年,還真是要了老子好幾條命啊 = = ~~~~
冬冬的24號和我離得太近了,那就一起了,順道當個補賀吧(雖然也許她永遠也不會知道有這么一回事)。
Anyway , Happy Birthday To U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