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魔一如，所言者，不過是一念成佛一念入魔，有人看透虛妄當(dāng)了和尚，李祁學(xué)不來那樣的慈悲，卻也沒興趣去入魔，他就是個凡人，山賊屠滅他一村，他便入了天策，在有生之年多殺幾個賊匪就是了。

　　李祁入了天策，然后茍利國家不求富貴成了他的信念，他卻想起了……一個和尚，與那和尚信的佛。當(dāng)年的李家村，活下來的也只有他，和那個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名字的和尚了，他卻記得，如今法號行悟的小和尚，俗家名字該叫李清和的。

　　人如其名，李祁一早就知道，李清和那個性子，就是當(dāng)了和尚，也變不了，總是那么溫溫和和的。李祁總喜歡在有空閑的時候跑去少林鬧騰李清和，可是李清和總是那么溫溫和和地告訴他，世上已經(jīng)沒有了李清和，有的只是小和尚行悟。

　　“好吧好吧，行悟大師，行了吧？來，吃點兔子肉不？”李祁嘴邊還沾著些油光，他滿不在乎地拿手抹了抹，揚了揚手上的烤兔腿笑了。

　　這里離少林已經(jīng)有那么遠了，否則李祁再怎么喜歡逗弄李清和也不敢這么放肆，畢竟在少林食肉那可就是明晃晃地打臉了，李祁不過是想讓李清和破一破戒而已。他不過是覺得，破了戒的李清和，就不是那個看人總隔著一層的行悟和尚了。

　　行悟皺了皺眉，一張俊秀宛若好女的臉上卻還是波瀾不驚。他沒有躲，李祁也沒有再往前湊了，開玩笑要有分寸，再做下去惹了人生氣，這可就不好了。

　　挽僧袍，烹清茶，行悟把素色的茶碗推到李祁的面前，微笑著看他苦著臉喝了下去，又把李祁帶來的酒丟到了一邊，輕聲喚了一句，“莫要胡鬧�！�

　　“……其實小和子啊，你比我小吧？”李祁撇撇嘴，每次都是這樣，他都要覺得自己是個要人哄的小孩了，“你是參佛的，豈不知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行悟。”行悟只是淡淡地重復(fù)了一遍自己的法號，看著李祁的眼神卻很柔和，帶著特有的包容，“你這話莫到我?guī)煾该媲皝y說。”

　　李祁眨眨眼，重重地嘆了口氣，“好吧，行悟。酒你得還我，我在軍里可是不能酗酒的，難得才攢了這么些好酒……嘖嘖，好酒，你真的不喝一點？配上烤兔腿，味道可是絕了！我記得以前你和我去林子里打了兔子，就都是這么烤著吃的，我還去偷過我爹的酒配著呢，然后我們倆個醉了一宿，嘿嘿，不過是挨了次罵，能享受一場也不虧……”

　　“我說行悟，既然都已經(jīng)下了山，你不若同我一起去看看……胡玉樓的美人歌舞？”李祁語氣里的揶揄更多了幾分，“去長長見識如何？”

　　行悟雙手合十，眼觀鼻鼻觀心地念起觀音心經(jīng)來。李祁湊得極近，近得行悟都可以看見他亮晶晶的眼眸和一絲狡黠的笑意，于是難免心神晃了一下，佛說斬塵緣出紅塵，哪里又有那么容易的。

　　“我懂的，色不亦空，空不亦色，你當(dāng)了和尚，當(dāng)然要禁女色的，所以我這個當(dāng)兄弟的豁出去一把，你看看我這男色如何？”李祁又逼近了一點，呼吸都要打在行悟的面頰上了。等到行悟終于被逗得露出尷尬的神色，李祁猛地退了兩步，哈哈大笑，“玩笑，玩笑，你才修行沒幾年，怎的就變得這么無趣了？總有天要叫你破了這戒律去才好呢�！�

　　“……一般而已�！毙形蛲Ｏ履罱�(jīng)，也微微笑了，“還不至于誘貧僧犯那色戒�！�

　　李祁看了一眼行悟明顯高出水平線不止一點的相貌，不得不承認，要論色相，他還真比不過人家。哼唧了兩聲又坐回行悟的身邊，李祁也不說話，他難得有這樣心境平和的時候，他身上沾多了血腥，可是行悟這個和尚從來沒嫌棄過他，偶爾的一杯敗火茶，也是足夠他惦記好幾個月的熨貼暖人。

　　說著無趣，李祁依舊是一有時間就往行悟在的地方趕，他還是想念那個會跟在他身后胡鬧，可是乖巧體貼起來又讓人心都暖了的小和子，可是行悟……這個樣子似乎也不錯，李祁感覺得出來，行悟待他是不同的，正是因為這樣，才想要的多一點，再多一點。是不是破了小和尚的戒，和尚就被扯回紅塵里，還能和他貼得更近一點？

　　“那要怎樣，你才會破戒呢？”李祁一問出這個問題就知道壞了，他之前的那些打打鬧鬧可是說是老友玩笑，可是這個……幾乎要把他心里最隱秘的東西都暴露出來了，他是真的想要行悟破戒，不是玩笑。

　　行悟的手抖了一下，又想起少林那裊裊的檀香，悠悠的梵唱，還有沉沉的古鐘聲，想起落發(fā)時師父說的話，想起每日做早課時的悟，最后卻依舊是李祁笑著的樣子。該是要悟的，出家人，六根清凈五蘊皆空無欲亦無求。

　　“小和……行悟你生氣了？”李祁塌著肩給行悟倒了杯清茶，他從前只給行悟倒過酒來搗亂的，這回卻乖得和什么似的。

　　行悟想了想，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又念起了李祁最討厭的佛經(jīng)，一遍又一遍的，李祁也就坐在那里聽了一遍又一遍，聽到夕陽西下了，李祁伸個懶腰站起來，“算了，我要回天策去啦，再亂跑該被統(tǒng)領(lǐng)罵了。行悟你也是要回少林了吧，老和尚總說我亂你修行，真是的，以后再來看你�！�

　　李祁走了好遠，忍不住回頭看一下，卻見那個俊逸出塵的和尚還是盤腿坐著，雙手合十。再之后，李祁也就不好意思再去鬧行悟了，他很久很久都沒有再去少林，何必呢，話都說到了那個地步，行悟是要修佛的，他憑什么為了一己癡念去讓小和尚破戒？到底他不是佛門弟子，不講究什么不打誑語，說謊了就說謊了，以后還是少去點少林寺的好。

　　原本李祁是憋不了那么久不見行悟的，只是早先是因為上回的尷尬不好去，而等了一段時間之后，他是徹底沒了時間去少林了。李祁就只后悔，他喜歡那個小和尚，怎么就不直接開口呢，上回是不是說得太隱晦了？要是他死在戰(zhàn)場上，就真的沒機會去說什么了，也沒機會看和尚破……破那色戒渡那情劫啦。

　　“你不要命了，這個時候還敢走神！”

　　熟悉的聲音，可是以前李祁從沒聽過這個人說話時會帶怒的，他被狠狠地拽了一下，有個人擋在了他身前。李祁眨了眨眼睛，差點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一身血色袈裟的人，居然會是那個怎么都不肯破戒的行悟？

　　“你……你這……”李祁緩過神來，手中長槍也配合起了行悟的攻擊。

　　“天下大亂，民不聊生。我已叛出少林，只愿以殺止殺，還大唐太平，守佛門清靜。”行悟白玉一樣的臉上都染了血痕，可是他的眼中依舊是澄澈極了，臉上也依舊是對佛的虔誠，他破了殺戒，但聲聲佛偈中還是只有對那離亂之人的慈悲。

　　不過是換了副怒目金剛的模樣而已，李祁心里嘲笑了自己一句，為了家國大義。他怎會不懂，他入天策，為的也是那家國大義，這本無任何的不妥，李祁只是希望，在行悟的心里，李祁這個人是特殊的就好了。就像是李祁廝殺半生，唯一的凈土就是李清和，就是行悟，那一杯敗火茶，一味檀香。

　　也罷也罷，這樣子并肩而戰(zhàn)的機會實在不多，李祁在行悟心中本就有那么點不同，何必去爭那些虛妄的東西？李祁眼看著行悟已破了殺戒，卻也沒有再拿言語去挑他，反而是在自己偶爾打打牙祭的時候，都會主動避著行悟了。
　　離開了少林，行悟的心里是不好受的吧，看著這樣的殺戮，慈悲的和尚怎么說著以殺止殺，還是會不忍的吧，李祁是習(xí)慣了，可是看著其他門派前來支援的弟子最初都一臉慘白，不由得就想起行悟波瀾不驚的臉。而且，若是要李祁自己離了天策，指不定要多難受的，天策少林，是他們在李家村滅了之后的僅剩的家啊。

　　“你在，想什么？”行悟在打坐回復(fù)體力的時候，破天荒地先同李祁搭話了。李祁頗有點受寵若驚，明知不該，卻還是湊得近了些，“我在想，你以后要做什么？”是還會回少林嗎？

　　行悟遲疑了好久，沒有再說話，滿目瘡痍，他心里想的是救苦渡噩，之后呢，之后要怎樣？他站起身，又加入了新一輪廝殺中，這個時候，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呢，唉，離亂人，不如富貴狗。

　　“小心！”轉(zhuǎn)身看見李祁那里又出現(xiàn)危機的時候，行悟沒有一點猶豫，舍身訣的功法落在了李祁的身上，飼虎喂鷹，舍生成仁，不過如此。

　　行悟還能維持那一貫淡然的表情，李祁卻愣了一下，身上的傷口沒有流血，而行悟才換的袈裟又染了大片的不詳?shù)募t色。原來真的是有一念佛一念魔之說的，若能救得行悟，為魔又如何？李祁眼角赤紅，只恨不得活撕了圍住他的一群人，可他偏偏不能不要命地往行悟那里沖，只因他受的傷，都是行悟替著他的。

　　沒有誰能在流了那么久的血還持續(xù)受傷的情況下還活著的，行悟修習(xí)了少林正宗功夫，也不過是能多撐的一時片刻而已。李祁看著他半闔的眼，已經(jīng)恨死了自己，居然還暗喜過行悟破了殺戒，他的行悟，他的小和子，只要在少林的山寺里好好念經(jīng)就可以了……

　　“行悟……小和子，你不是很厲害的嗎？不對，你不是和尚嗎？到戰(zhàn)場上來干什么呢？你為什么要來呢？”李祁眨了眨眼，把幾乎要掉下來的眼淚�；厝�，他不要行悟破戒了，再也不要了好不好？小和子你回去念你的經(jīng)撞你的鐘好不好？

　　“往今所造諸惡業(yè)，皆由無始貪嗔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業(yè)障皆懺悔！”行悟低低地反復(fù)念誦著這樣一句話，甚至掙扎地端身正坐起來，他的嘴角溢著血，看向李祁的眼神依舊柔和，“我犯了戒�！�

　　“你沒有，你乖乖躺著好不好？你沒破戒，你殺的那些……是、是為了救更多的人啊，你救了那么多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那高高的浮圖塔，能換得你平安的是不是？”李祁有點手足無措，“你們佛家最講因果循環(huán)的，你不會有事的，你替了我的傷，你殺的人也記我賬上就好了，總歸我殺的人都記不清了，你沒有破戒，你會好好的！”
　　“你會好好的，聽見沒有！”

　　“我犯了戒，無論是為了什么……祁大哥，你要好好活著，也不枉……”行悟緊了緊拳，又閉目口業(yè)念誦，他的雙眼，這一閉就再沒有睜開。他犯了戒，不是殺戒，而是入了情障，看不透……

　　李祁一時經(jīng)受不住，雙膝磕在地上，鎧甲也鏗鏘作響。只有在閉上眼睛的時候，行悟才顯出幾分脆弱，跟多年前因為害怕打雷賴著與他同住一屋的小和子一樣，如果行悟還能夠醒過來，他一定要，一定要好好嘲笑他一番。

　　安史之亂結(jié)束之后，李祁在破敗了不少的少林寺旁邊結(jié)廬而居，他也落了發(fā)，學(xué)了茹素戒酒，要是真有因果，他這樣是不是能讓小和子下輩子過得好一點？他跪在佛前求了半輩子，只求下一世……若小和子還當(dāng)了小和尚，他可以當(dāng)個大和尚護著那個人陪著那個人……生生世世！下一回合該他走在小和子前面了。

　　本所受戒，設(shè)有所犯，即應(yīng)懺悔，悔已清凈。
　　“我破了戒�！崩钇钕胍冻鲆粋�笑容，卻有點扭曲，自行悟死后，他就沒有笑過了，他低聲地喃呢，“我破了戒，我心中有一個人，窮盡此生都放不下。但是……我不悔！”
　　他突然記起，自己忘了問行悟一句，你究竟悔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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