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

　　悶熱的夏季里終于迎來了一場雨。
　　雨絲是極細的線，穿插交織成了錯綜復雜的網(wǎng)，籠罩著滿世界的芳草氣息。夏目撐起傘，和貓先生一起往熟悉的河岸走去，尋找一場相逢。
　　大概是因為這雨太小了……坐在河岸邊的青年沒有起身避雨，仍然安安靜靜閉著眼睛。而他身后站著嬌小可愛的女孩子，兩只手在青年頭頂并攏，成了白皙漂亮的小傘。
　　“小——雀——”
　　夏目走到他們身邊，似乎不敢出聲，朝著女孩子夸張地比口型，算作打招呼。而對方點了點頭，伸手在青年的肩上拍了一下。
　　“是……夏目？”青年抬起頭，笑了笑說，“你來啦。”
　　“嗯，一會兒可能會變成大雨呢。我?guī)Я藗悖灰黄鸹厝�？”夏目扶了扶正在自己肩上打哈欠的貓先生，感覺貓先生似乎又變重了。
　　“謝謝你�！睂Ψ缴扉_雙手，感受著打在掌心的水珠，“以后大概不會每天都過來了……如果夏目有機會遇到小雀，請幫我?guī)г捊o她吧。”
　　青年身后的女孩子歪了歪頭，發(fā)現(xiàn)夏目正朝自己看過來，連忙又扭頭到另一邊。
　　“說起來，我家的陽臺上有小鳥筑巢了，每天都能聽到響亮的叫聲�！睖睾偷那嗄晷ζ饋砻佳蹚潖潱半m然有點吵……但是真令人高興呀。”

　　2.夏時間

　　還記得初次見面時的情景。那時候夏目和貓先生在河邊，撕開了包裝紙的小餅干隨手先放在了長椅上。小雀從椅背后面偷偷伸手過來，每次只拿一小塊。結(jié)果在記不清第幾次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抓不到餅干了，抬頭望去卻正好碰上一雙漂亮的眼睛。
　　看不到哦，看不到哦。小雀立刻裝作雕像，沒想到對方卻把食物遞了過來，輕聲說：“我們要回去了，都留給你吃吧。”
　　“你……看得見我？”女孩子試探著去跟對方說話，在看到夏目點頭之后似乎嚇了一大跳，連忙蹲下去抱著腦袋大喊“救命啊有妖怪啦！妖怪不要吃我啊我很小的不好吃的！” 一連串的句子連一個喘氣都沒有。
　　你才是妖怪好嗎……夏目哭笑不得，揮了揮手想離開，卻被小雀用力抓住了手腕。
　　“等、等一下！”女孩子似乎瞬間不再害怕了，跳起來緊緊抓著面前的少年說，“還有人過來，請再等一下下！”

　　答應了對方有點沒頭沒腦的請求之后，便開始有些無聊的等待。
　　貓先生翻滾著嚷嚷要吃掉小麻雀，夏目站在微風中看向路的另一邊。那時候滿眼盡是明晃晃的白光，整個人被包裹在蟬鳴里，植物拼命地生長，飽滿的綠色想要從寬大的葉片里溢出來。
　　大樹、灌木叢和草地。陽光下和陰影下彷佛被一刀劃開，顏色的濃淡間有一條無法逾越的直線。夏目朝天空伸開手，來來回回把玩著指縫里的光線，讓手成為漏光的樹木枝杈。他想，大概人類與妖怪之間也是如此，雙方那么接近，但他們界限分明。
　　果真有人來了，也許是和小雀約定過的，有位黑發(fā)的青年人數(shù)著自己的步子丈量路程，直走到夏目他們面前。青年笑著說些“來晚了嗎”之類的客氣話，和小雀聊了幾句。女孩子迫不及待地要向他介紹夏目，剛要開口才發(fā)現(xiàn)自己也不知道夏目的名字呢。
　　“您好�！毕哪炕剡^神來和對方客氣地交換信息，看他伸手拍了拍小雀的腦袋，說讓女孩子安靜一點兒，不要給人笑話了。
　　原來他也看得到妖怪……不，應該說是聽得到。青年的眼睛從未睜開，親吻著皮膚的睫毛讓夏目想到了琴鍵。琴鍵的主人說：“謝謝你。不知道為什么，我的朋友好像總是不愿意和小雀說話�！�

　　彼此之間熟悉起來是很快的事情。小雀似乎總有說不完的話，而盲眼的青年不知道她是妖怪，甚至不知道自己有著可以與妖怪交流的能力。小雀對他來說只是普通的女孩子，有點頑皮，又有著說不出的可愛。青年伸出手去找她的手，彼此的手指相扣，彷佛在心上打了繁復的結(jié)。
　　青年的表情里充滿了寵溺，女孩子有些膽小，但她對青年充滿依賴。
　　“之前也想帶著小雀和朋友們一起玩的，可是他們都不理她……”青年溫柔地說著，“能有夏目這個朋友真好�！�
　　后來只有他們兩人在一起說話的時候，青年有些猶豫地和對方吐露心聲。他說他之前甚至有些害怕，因為得不到其它朋友的確定，他怕小雀只是一個自己幻想出來的對象，其實一切都是自己在和自己說話，自己牽著自己行走。
　　他問夏目，小雀真的存在，對不對？而對方溫柔的說，是，她像是你的整個世界。

　　夏目愿意和他們聊天。他盡可能詳細地向青年描述小雀的樣子，努力想與他們多說說話，讓對方覺得小雀那么真實，是真真切切在他的身邊。如果夏目說的不滿意，小雀伸手就要揍過去，氣鼓鼓的模樣像是鄰家的妹妹。女孩子跟大家熟悉起來后，想到什么便直率的說，在夏日的風中大聲的唱歌，玩的瘋起來了只要青年一句話就能乖乖安靜。他們一起在熱烈的夏日白天里談天說笑，在河邊潑了彼此滿身的水，夜里有時并排走在清冽的風中去買東西，貓先生抱著酒，大家享受著難得的涼意，路燈下聚攏起溫暖的光和愉快的小飛蟲。夏目整個人似乎都開朗了起來，他也不再客氣，跟著大家放開了談天。貓先生很喜歡欺負小雀，整日叫嚷著“喂喂，那個多話鬼”。
　　多話鬼的心里只藏了一件事。女孩子伸手抓著青年的手一起走，給他引路的時候耐心細致的簡直是另一個人。
　　愛是她唯一的秘密。

　　真是太奇妙的感覺了……夏目想，在青年心里，自己和小雀不知道是什么模樣？他一定以為每天都是四個人在一起，有活潑的小女孩，有他和我，還有總是故意說些不饒人的話的貓先生。
　　夏目躺在草地上閉起眼睛，屏住呼吸安靜地聽他們說話�？床灰娧矍熬拔锖篑R上覺得有點“不真實”，似乎那些說話聲也在變小變輕，要漸漸飄遠了去。貓先生就在他身邊嚷嚷，看不到對方的模樣，真的就像是一位認識已久的朋友。
　　如果看不見的話，對方就不像妖怪了吧，像普通的人……我也是一樣普通的人。
　　夏目笑了起來，依照貓先生的聲音勾勒出一個模糊的人像來。嗯，應該是……滿臉胡茬，懶洋洋的，抱著酒瓶……直到貓先生的肉爪“噗嘰”一聲打在自己的臉上。
　　睜開眼睛看到的依舊是圓滾滾的招財貓，正用一副“你是笨蛋嗎”的表情盯過來。夏目才不在乎對方的神情，只是伸手緊緊抱住不斷掙扎的貓先生，說：“好久不見啦！”
　　雖然只是片刻沒見，卻像是過了很久很久。閉上與睜開眼睛的間隔那么短，但它們所知曉的，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3.夢花火

　　“要不要一起去看花火大會呢？”
　　有一天青年忽然提起，在網(wǎng)路上查了花火大會的時間和日期，密密麻麻打印了一張列表。小雀興奮的大喊著“我要去我要去”，又對夏目說“拜托你和我們一起去啦”。本來打算和藤原夫婦一起看煙火的夏目最終還是拒絕不掉，一邊被被貓先生嚷著“笨蛋笨蛋”一邊答應了下來。
　　因為……想到青年在別人眼里一定是一副孤零零自己對自己說話的模樣，覺得大概有點寂寞吧。

　　為了要看到最盛大的場面，決定了趕去規(guī)模數(shù)一數(shù)二的地方。大家約好了在車站見，小雀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身明黃色的浴衣，鬢邊別著一枚花朵。手里拿著扇子的模樣被貓先生稱作是“有著不適合你的溫柔”。女孩子氣急敗壞，可是看見同樣一身素色浴衣的青年，還是哼了一聲咬住嘴唇，咽掉了原先的話。
　　小雀拽了拽他，她說：“你有沒有覺得我今天特別的漂亮呢？”
　　“當……當然了！”青年反倒被問得不好意思了起來，語無倫次地連連說“我能感覺到你特別漂亮”、“今天你一定很美”。車上其它乘客聽到了的，紛紛對夏目投去異樣的目光。
　　不……不是在對我說啦！夏目低下頭，背包里的貓先生正哈哈大笑。

　　花火大會在車站附近的公園，持續(xù)一個半小時的時間。夏目他們到的早了，只能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起擠在公園里等待著。
　　“請給我們四份炒面�！鼻嗄暝谛偵腺I了晚飯和刨冰，夏目帶了塑料布鋪開在路邊，趁著時間早，好選一個人比較少的地方。
　　“如果這里看不到煙火呢？”小雀拉著青年往公園長長的堤岸跑，“要找到一個好地方才行啦，只坐在這里沒有用的！”她跑得那樣快那樣快，在身后喊著“慢一點呀”的夏目很快就看不到他們了，連自己的聲音都被淹沒在人群里。
　　不知道這次吸引了多少人來……幾乎是人擠人的盛況空前。漸漸暗下來的天色、雖然設立了許多但光線仍然非常微弱的公園路燈，這些都讓人看不清同伴的面目。夏目踮起腳尖瞧了瞧，前后的路上都是穿著美麗浴衣的游人，女孩子們擁在小攤前面夸張地叫著“這個超可愛喔”、“想要每個都買回去！”，還有很多人在問時間，抱怨怎么還不開始。
　　那是就算許多年以后再回想，也能馬上映入腦海的、熱鬧美麗的夏夜畫面。

　　第一朵煙花突然在空中綻開，所有人都沒有準備好的時候，頭頂深藍的夜空一下子出現(xiàn)了巨大閃亮的火光，紅色的圓漸漸擴大，然后如同飄散的花瓣一般很快落下。
　　周圍響起了許多驚喜的尖叫，夏目怔怔盯著天空，接連不斷的出現(xiàn)第二朵、第三朵，后來干脆兩枚煙花一起出現(xiàn)，夜晚盡是涌進耳朵的響聲和溶入視野的紅。旁邊的人喊著“太美啦——感動的要哭了”，夏目也激動地簡直想跳起來，連忙轉(zhuǎn)身去找貓先生！而貓先生趴在塑料布上，肉爪推開了食物袋子，看了看煙花說：“嗝……年輕人！你們不懂，一份優(yōu)秀的炒面比這種短暫的東西要棒一百倍，一百倍～”
　　“是啊，太短暫了。”夏目笑了笑說，“美麗的有些傷感……但是即使短暫，能被大家永遠記在心里的話，也是不錯的事情啊�！�
　　視線跟隨著煙花升空、落下，夏目的心里也綻開著一層層的喜悅，漣漪一般蕩漾開去。他真開心能在這樣美麗的時候遇見如此美麗的事情……想到小雀緊緊抓著青年朝貓先生做鬼臉的模樣，整顆心能一下子變得柔軟。真想好好保護他們啊，想要為那份來之不易的情感做些什么，想要看他們永遠這樣一起走下去。這個世界這樣大，人和妖怪之間的界限又這樣分明，就算在今天這一場花火大會里找到彼此都那么那么難，何況雙眼看不見的青年，獨自走在茫茫無邊的世界呢。
　　“我們?nèi)フ艺宜麄儼��！毕哪扛┥韺ω埾壬f，“人太多了，我怕他們會走散……”
　　出乎意料的，貓先生直截了當?shù)卮饝讼聛�，并且說“你找不到的，我?guī)闳フ摇�。后來的話夏目沒有聽清。他在人群里奔跑，一朵又一朵煙花在耳邊不斷炸響，模模糊糊聽到貓先生好像在對他說：“……最好別走得太近�！液湍氵@樣的關系剛剛好……”
　　大概又是什么啰嗦話吧。夏目笑了笑不管它，迎面的夜空正綻開著鮮艷的紅，火光閃閃爍爍，映向少年熱烈的臉。

　　小雀和青年在公園堤岸，女孩子似乎想要離煙火的發(fā)射處近些、再近一些，松開了青年的手，向前直跑著越過了公園里圈界的黃線。反正沒人會看見。
　　維持秩序的警察在人群里喊著“注意安全”、“小心滑倒——”，小雀雙手攏在嘴邊朝站在原處的青年大喊：“等等我，不要過來呀！”
　　夏目和貓先生找到這里的時候，女孩子正在巨大的煙花下面甩開了胳膊蹦著跳著。不是舞蹈，只是最簡單的愉快的蹦跳。她對著面前颯颯落下的火光大聲喊：
　　“希望——身體健康——”
　　“希望你幸�！�
　　“請一定要幸�！�

　　面對著的景象就仿佛會發(fā)光的漫天花雨，抑或是彩色的瀑布。夏目一下子明白了……之前小雀提起過“在彩色的瀑布前許愿非常的靈驗喔”，如今她真的看到了，從高空向下鋪灑的星點連綴成了巨大的發(fā)光瀑布，劃破了整個夜幕的漆黑。
　　場面夢幻的令人暈眩。夏目聽著女孩子高聲喊著單純的心愿，忽然很想問問她，為什么不許些貪心的愿望，像是在一起，像是永不分離。
　　他似乎能感受到青年在自己身邊因為激動而握緊了拳頭。平日里他給人的感覺，穩(wěn)重的、溫和的，統(tǒng)統(tǒng)變成了急切和焦慮。夏目猶豫了一下想要問問他，而青年開始不顧自己看不見的眼睛，朝著小雀在的方向飛快的跑。夏目急忙要制止他，但對方甩開了，就像是看得到一樣，毫無猶豫地跑過去一把緊緊抓住了小雀的肩膀。
　　女孩子似乎嚇了一跳，但是她抬頭看到青年緊張而又激動的臉，停下了原來的動作，安靜地朝他笑了笑。
　　青年大口喘了喘氣，就那樣在漫天的煙火下定格了很久。突然，他深吸了一口氣，用從未有過的音量高聲大喊：“請、請和我交往——”

　　4.末

　　當時小雀愣了一會兒，低聲喃喃自語道：“為什么要說出來呢�！�
　　為什么一定要向前多邁一步呢。

　　一切就像夢境一樣來了又去，煙火的光芒稍縱即逝，空中那些逐漸消逝的火光卷走了夏夜的記憶。后來的事情小雀和夏目都沒有向青年解釋，女孩子拒絕掉那次在彩色大瀑布之下的告白，而后匆匆在對方的生活里消失，振了振翅膀，不再回頭的飛走了。
　　嘿。不是不喜歡，不是不愿意。只因為我們所在的，是兩個不同的世界而已。
　　“太不公平，也太可惜了……”有一次夏目問她，“為什么不試試告訴對方呢，也許他根本不會在意妖怪之類的事……”
　　“我不要告訴他。妖怪和人之間如果是朋友還好，要是說到在一起什么的……哎呀，太難啦。”小雀有點天真地說，“其實也不錯，既然沒有正式在一起過，也就永遠不會分手啰？”

　　她仍舊在那個初次相遇的河岸，看著青年在那里尋找和呼喊自己的名字，就默默跟著他走，但是不出聲。下起了小雨，她伸手擋在對方的頭頂，像一把隱形的傘。青年看不見所有人，可是他身邊的所有人，他們看不見小雀。這樣如何能在一起。
　　夏目還會找他聊天，兩人并肩坐在長滿了青草的河邊。青年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著，略帶埋怨的說：“會躲到哪里去呢？不答應就不答應好了，居然就這樣溜走，再也不出現(xiàn)……很想再和她說說話，真的好想啊�！�
　　夏目抬頭看了看在青年身后站著的小雀，小雀只看著他喜歡過的那個人，一直到他起身準備回家，彷佛習慣了似的，在路上慢慢摸索著行走的時候稍稍抬起左手，似乎還在牽著誰。日光拉長了他的影子，讓人想起久遠的童謠。

　　投在地上孤獨的影子
　　沙沙沙沙天空里有羽毛摩挲
　　無法成真的夢再見了
　　和知曉心事的風兒一起離開吧

　　“他說，陽臺上有小鳥筑巢了，是不是你做的好事？”夏目伸手去彈了彈小雀的額頭。女孩子氣鼓鼓地轉(zhuǎn)過腦袋，嘟囔說“只是不想有別的妖怪跟他搭話，要看緊一點而已啦”。
　　“上次和他聊天，提起你的時候他說，分開后沒有一次夢見你，真是永遠不能知道你的樣子了。但他又說也許夢到過，因為那段日子天天想著，也分不清是不是夢，只是沒有一個人形模樣，夢里都是鋪天蓋地的漂亮煙火，還有夢幻一樣隨風飛舞的羽毛。”
　　“是喔？”小雀抓了抓自己的頭發(fā)。
　　“他說自從陽臺上有了不知名的小鳥，真的非常非常吵。”
　　“哪里有吵啦！”女孩子連連跺腳，“這句不需要！”
　　夏目看著對方熟悉的氣急敗壞，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想要去摸摸那個毛茸茸的腦袋。并不是不愿意，并不是不喜歡，只是沒辦法在一起。那位青年以后終會有自己的生活，回頭想想這段經(jīng)歷，也許真的就像一場夢一樣。他曾經(jīng)和可愛的妖怪手挽手站在一起，在滿溢著雨水的夏日里，心中藏著甜蜜的回憶。
　　如果青年看得見的話會怎么樣呢，如果沒有遇見夏目、如果小雀不是妖怪的話，又會怎么樣呢？無限大的世界里，有那么多的如果。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那個站在漫天煙火下的她，也真正喜歡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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