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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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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園里的松樹被秋風(fēng)吹得“沙沙”作響,幾只黑色的老鴣站在梢頭,似是看到人來,展了翅膀“呼啦”一下斜飛下來,落在園中的一座墓碑頂上,尖利的爪子抓著碑沿“呀——呀——”叫了幾聲,又轉(zhuǎn)身飛回松林深處。
少離在碑前幾步就停了腳,默默地看著石碑上的字,目光微滯。風(fēng)吹起她的外衫,鼓鼓的像只振翅欲飛的白色大鳥。
身后的丫頭碧珠見她站著久久未動,又瞧著風(fēng)越刮越大,只好上前勸道:“表小姐縱使傷心,也要顧著自己,畢竟人死不能復(fù)生,小姐若是因?yàn)殡y過而壞了身子,那二公子在泉下怕是也會不安的啊!
眼睛早已經(jīng)干澀的再流不出淚水,只是疼痛的讓人睜不開眼,少離閉閉眼睛,深吸口氣,又長長呼出,轉(zhuǎn)身道:“給我吧!
碧珠聞言忙上前兩步將胳膊上一直挎著的籃子雙手遞給她,少離沉默接過,把籃子放在祭臺前的地上,彎腰蹲下把籃子里的物品一樣一樣拿出,又一樣一樣擺好。
“世江哥哥,少離來看你了,帶了你最喜歡的桂花糕。姨父一直不許你喝酒,說行軍之人當(dāng)自律,飲酒恐誤事,少離知道你一直都喜歡醉原居的梨花釀,這次也給你帶來了。
少離抬手撫上碑面,低聲道:“你知道嗎,今年杏園的杏花開的極好,比往年的都好,平日里還未進(jìn)月門只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聞到香氣了呢!
漢白玉的質(zhì)地觸手冰冷,少離順著石刻凹下的字痕一寸寸撫過,慢聲說著這幾個月來的所見所聞,只唯獨(dú)沒說姨母臥病一事。自春天陳世江沙場戰(zhàn)死的噩耗傳來,陳夫人就一病不起,這一拖便入了秋,可病卻仍未見有什么起色。少離自不敢說這些,雖說人死萬事空,可她總覺得他還在這世上,若她說了,他擔(dān)心了,便無法安心去那碧落黃泉了。
少離絮絮說了許久,直到日已西斜,才起身離去。
碧珠扶著少離上了馬車,待坐好后,又理好裙裾,這才撩了簾子說:“福叔,好了!
福叔揚(yáng)鞭甩下,馬兒一聲嘶鳴后,帶著馬車搖搖晃晃的跑了起來。
少離靠著車壁,視線落在對面碧珠袖口處繡著的一朵玉蘭上,有些怔忪。碧珠也低頭端坐著,顧自出著神不知在想些什么。雖然事情已過了幾個月,只似乎一切太過突然,讓少離恍惚覺得還在昨日,時常有種回不過神來的感覺。
側(cè)了側(cè)身,少離掀了車幃向后看去,暮色四合里,松林圍繞的墓園遠(yuǎn)遠(yuǎn)看去已是一片模糊的黑影,只是透過風(fēng)似乎還能聽到那陣陣的松濤聲,襯著黃昏空中盤桓不去的老鴣的幾聲悲鳴,愈發(fā)顯得凄涼。
她一直記得初見他時的情景,那時她十二歲,父母還未及給她過十二歲的生辰便過了世。好心的姨父姨母憐她年幼無依,便把她帶回了陳家。雖是遠(yuǎn)方親戚,姨父姨母卻待她甚好,但寄人籬下的處境仍是讓她多少感到有些不安。
那一日恰是臘八,房間里還飄散著清早留下的臘八粥的香甜氣息。她穿著一身鵝黃色的新裳坐在軟榻上靜靜地看著書,偶爾透過白色的窗紙瞟幾眼窗外漫天飛雪中盛開的紅梅影子,心中難免有些雀躍難捱,卻又怕人家說她初來乍到不懂規(guī)矩,只好又耐著性子繼續(xù)讀書。
房子里攏了暖爐,炭火嗶啵作響,燒的正旺。晨起時她見外面下了雪怕會冷就多穿了層夾襖,沒想到這會子熱起來不一會兒就出了身汗,貼身的小衣黏在身上,涼涼的不太舒服。她皺皺眉頭,稍稍動了動,正想起身開開窗戶透透氣,就看到一個丫頭掀了簾子進(jìn)來,笑盈盈地行禮道:“表小姐,二公子來了。”
她聽了驚訝,自來到陳府已有半個多月,卻從未見過這個二公子,只知道他自小便在軍營歷練,不;馗
丫頭轉(zhuǎn)身撐了門簾,一股子冷風(fēng)瞬間竄入房內(nèi),幾朵雪花飄飄蕩蕩越過門檻落在室內(nèi)的青磚地上,被屋內(nèi)的熱氣一熏,融化成幾滴水印。
游廊上腳步聲漸進(jìn),她順著簾子的縫隙瞧見一角月白的袍子,還有腰間懸著的碧色的玉佩穗子,忙放下手里的書站了起來。
一人邁步走了進(jìn)來,身材頎長,風(fēng)姿俊朗,目光環(huán)視一圈后落在她的身上,挑眉含笑道:“這一定就是少離妹妹吧!
窗外花影搖曳,印在雪白的窗紙上欹然生姿。她只覺得他黝黑的眸子像是挾了夜空里的天狼星,明亮的仿若要直直地望進(jìn)她的心里,不知怎么的,她突然就想起了先前讀到的一句詞“小梅枝上東君信。雪后花期近。南枝開盡北枝開。長被隴頭游子、寄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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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陳府時天已黑透,朱漆大門外已上了燈,門口的小廝見到馬車過來忙上前幫忙挽了馬,又搬了腳凳來。碧珠率先下了馬車,轉(zhuǎn)身撐了簾子扶著少離踩著腳凳下來。
“表小姐回來了!币粋小丫頭提著燈籠迎上來。
少離輕聲問:“姨母和姨夫可好?”
“好。夫人已吃了藥睡下了,大人還在書房,說若是小姐回來了就不用過去了,早些歇息便好!毙⊙绢^脆生回道。
少離點(diǎn)點(diǎn)頭,往自己的院落行去,可走至一半?yún)s又停下,怔怔地望著左手邊的長廊出著神。
這條長廊的盡頭向右轉(zhuǎn)一個彎,跨過一個院落,再跨過兩進(jìn)月門,就是杏園了。那里有太多關(guān)于他的回憶,這讓她始終不能忘懷。
記憶中的那一日,她就站在杏花樹下,看他折了花簪在她的發(fā)髻上,她含羞低頭,臉上似是染了紅霞,煞是嬌人。
那時,杏花開得正艷,繁花嬌姿,一簇一簇紅白相間,如白雪之中胭脂萬點(diǎn)。他抬手?jǐn)n了攏她鬢邊松散的發(fā)絲,雖仍是笑著,眼中卻滿是不舍和晦澀,手頓了頓,終是說:“少離,明日,我就走了!
她慢慢抬起頭來,目光定定地看了他半響,抿唇道:“嗯!彼玫模缶赋貋碇匚漭p文,世家子弟中不成文的規(guī)矩便是先在軍營得了歷練,建了功勛,而后才能成家。
陳家,自不能例外。
他此次一去,少則幾個月,多則一年,這些她都明白,可她能做的不過就是在這里祈求他平安,耐心的等他歸來。
“我等你回來。”
他聞言一笑,手順著她的耳際滑過她的臉頰最后落在她的肩上,卻沒有說什么,仰頭看著天上飛去的幾只燕子。杏影疏斜中,陽光落滿了他的眉梢,良久,他才說:“少離,待到來年杏花開時,我就回來了,那時……”他低頭看著她,眉眼間有種飛揚(yáng)的神采,“我們就可以成親了!
她柔柔地看著他,彎眉淺笑。
嫁給他,這是多年以來她聽到的最讓她覺得歡喜的話,也是這多年以來最為讓她期盼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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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離回到自己的院子時,已是過了二更天。
屋子里她曾經(jīng)潛心繡制的喜帳、霞披、鴛鴦?wù)、同心絡(luò)都已被碧珠早早收拾了起來,唯恐她觸景生情看了難過,卻熟不知,這府里處處都是觸景生情的地兒。
梳洗完,便讓碧珠早些下去休息。碧珠應(yīng)著,可走到門口時卻又回過身來,看著少離說:“表小姐不要難過,老人們都說,人死之后,若是心有牽掛就必會再回來看看。這府里有大人,有夫人,還有小姐,都是公子心中掛念之人,公子一定還會再回來的!
少離愣了愣,而后輕輕笑笑,說:“我知道了,謝謝你,碧珠!
碧珠關(guān)門離開,少離兀自坐著,出神想著碧珠方才的話,雖是安慰之語,可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會回來,有點(diǎn)念想都總歸是好的。
從枕下拿出繡了大半的錦緞腰帶,少離披了外衫窩在塌上,就著燭火細(xì)細(xì)繡了起來。這本是給他準(zhǔn)備的生辰禮,本以為待他回來時便可以用上,卻沒想到,從此再也用不上了。繡完最后一處,剪了絲線,她把腰帶放在案上,指尖順著花樣的紋理一點(diǎn)一點(diǎn)摩挲過去,最后終是仔細(xì)疊了起來,放進(jìn)了衣柜中。
燃過的燭芯積的多了,火焰呼呼地跳著,搖曳的燭光在窗紙上投下一團(tuán)團(tuán)跳躍的影子。少離執(zhí)了剪子剪了燭芯,又拿了書看了起來,可看來看去,眼里瞅著的始終是那一首晏幾道的《虞美人小梅枝上東君信》,左右不過都是那句“問誰同是憶花人,賺得小鴻眉黛、也低顰!
窗外遠(yuǎn)處的打更聲隱隱傳來,不知不覺間竟已到四更。少離覺得眼中酸澀難忍,便索性收了書俯在案幾上,本想是趴著休息會兒,卻不想就這樣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恍恍惚惚間,她聽到有人叫她,最是熟悉的聲音,一聲一聲、不疾不徐地叫著“少離”……
她抬起頭,瞧見燭火不知何時已經(jīng)熄滅,天色早已大亮,窗上是新糊的厚厚的白色棉紙。窗外,冷風(fēng)夾雜著飛雪撲面而來,幾枝梅花俏然生姿,在皚皚白雪之中靜靜的開放著,屋檐下掛了應(yīng)景新年的大紅燈籠,紅色的紙面上題著一句“夢回人遠(yuǎn)許多愁,只在梨花風(fēng)雨處!
抄手游廊的盡頭,他一身月白錦緞長袍,腳上一雙簇新的黑色靴子,一步一步向她走來,亦如她初見他時的模樣,面容溫和,眉目俊朗,黑亮的眼睛含笑凝視著她,遙遙地向她伸出手來。
“少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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