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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日
出城的時候,正是黃昏。
殘陽將墜未墜,無力地低垂在地平線上,將四野暈染成一片血紅,像極了那一夜焚天的大火,燒盡所有的宏圖霸業(yè)愛恨癡纏,最終化為那一個小小的白瓷罐兒,擺在一片蒼白的白色中,任人痛斷肝腸。
展昭怔怔地看著那落日,喉嚨干澀得發(fā)疼,卻突然想不顧一切地嘶吼出聲,想任性一次胡鬧一次放肆一次,想像當(dāng)年的那個人一樣去大笑大鬧,汴梁也好襄陽也好都搞他個天翻地覆,突然想在自己身上找到一些他的影子,可是他卻什么都沒有做,只是低了頭,默默地攥緊了韁繩。
展大人,該走了吧,皇上還等著我們回去復(fù)命呢。
有人在低聲地提醒,展昭抬起頭恍恍惚惚地想,若是他,這時候了是絕對不會走的,那樣矜貴挑剔的人怎么會委屈自己趕夜路?所以他一定會瞪起那雙漂亮的桃花眼,說死貓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這已經(jīng)要天黑了還走什么走!住店去,明天再出發(fā)!
太陽又往下面沉了一些,秋風(fēng)瑟瑟地吹著,身上一陣發(fā)涼,眼前似乎飄過一片白影,展昭一個激靈,在腦子反應(yīng)過來之前已經(jīng)狠狠地一抽馬鞭,箭一般地射了出去!
對身后的呼喊充耳不聞,他只是盯著那將要墜下的殘陽,緊緊地咬著唇,不管不顧,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的襄陽城外,一路狂奔一路祈禱,卻還是沒能來得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一片大火將半個天空映紅,看著他所思所想所戀所愛的一切在那火中斷絕如紙鳶,化為飛灰。
馬蹄一聲一聲地扣在心上,驚起林中還巢的飛鳥無數(shù),他的唇繃成一線,卻忍不住想笑,想大笑!那些鳥獸奔忙一日尚可還巢歸家,可他呢,可他呢?他沒有家了,永遠(yuǎn)都不會再有家了!
他想起那座被繁花包圍的小樓,想起樓上那間溫暖素雅的臥室,想起開封府的北廂和屋頂,想起太白樓二樓臨窗的雅座,想起他們一起去過的所有地方,那些碎落的記憶突然涌了上來,在心里翻攪,卻最終定格在那傾塌的高樓之上。
沖、霄、樓。
沖!霄!樓!
五臟之中仿佛有火在燒,心被撕裂一般地疼,溫文儒雅的面具扯下,露出內(nèi)里的鮮血淋漓,展昭再次狠狠地抽打坐騎,穿出樹林奔向遠(yuǎn)方的荒野,枯干的草木被踏碎,和著泥土蜿蜒成一道沒有盡頭的追逐。
他想起那日仗劍策馬,潘家樓中驚鴻一現(xiàn),少年煥然如初生的鳳凰,燦爛得叫人移不開眼;想起那日踏月流雪,開封府里高聲約戰(zhàn),少年凌厲如出鞘的長劍,驕傲得讓人在那目光下無所遁形;想起那日寒江斷鎖,獨龍橋邊蒼鷹折翅,少年虛弱如搖擺的蘆葦,蒼白得讓人心揪心疼;想起那日把酒臨風(fēng),太白樓上云舒云卷,少年揚眉淡笑,瞬間花開……
他總說但求百姓安居天下太平,但他此刻突然想問那有什么關(guān)系?百姓那么多他管不了人人安居天下那么大他管不了處處太平他只要能在每天巡街時買到幾包零嘴回府后看到一個身影閑暇里喝喝酒練練劍就足夠了啊,為什么什么事都要他來扛呢?他不在乎那些的,他想要的,從來只有一個人啊。
可那個人卻為了百姓安居天下太平而消失了。在一樣的月夜里,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走進(jìn)又走出,不同的是來時孑然一身走時卻帶走一顆心,唯一的相同點就是依舊那樣任性,連拒絕的機會都不給。
白玉堂,白玉堂……
展昭嘴唇開開又合合,無聲地念著這個名字,被落日的光芒刺痛了眼睛,眼前一片赤紅,仿佛又看見那人以從未有過的乖順態(tài)度依在自己懷中,白衣曳地,浸透了溫?zé)岬难?br>
他說玉堂你別嚇我快點起來我們回去吧。
他說玉堂你別鬧了我錯了還不行么下次一定不會遲到了。
他說玉堂你顏大哥的金印找到了你不用自責(zé)了快點跟我回去。
他說玉堂你哥哥們都來了你們好久沒見了這次我陪你回陷空島住一陣子吧。
他說玉堂你別睡了我們回去之后就辭官好不好。
他說玉堂你不要生氣了我以后什么都依你還不行么。
他說玉堂你醒過來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他說玉堂你別這樣我不想一個人,我真的不想一個人。
懷中的身體半點聲息也無,唇落在他的額前,白瓷一般,依舊是那樣精美,卻有一絲冰涼直直地到了心底,然后凍結(jié),碎裂,和那沖霄的高樓一起,在火中化為灰燼。
殘陽已沒入了一半,秋風(fēng)迎面而來,展昭身子一抖,連韁繩都握不住,突然一下子從馬上栽了下來,重重地摔倒地上,枯草泥土滾了一身。他怔怔地倒在地上,仰面看著那太陽一點一滴地往下落,想要挽留,卻無可奈何。
生死茫茫,生死茫茫。
這世上沒有什么事,比生死相隔更加痛苦。那一道線是如此分明,將他們隔絕在兩個世界,他拼盡全力地追逐,卻再也無法碰觸。干裂的嘴唇開闔良久,他眼角終于流出淚來。
“玉堂……”
天色愈發(fā)地暗,深秋的涼意從背上滲入,他抬起手臂壓住雙眼,卻止不住淚如泉涌,他茫然地念著,高高低低,如困獸無力嘶吼,“玉堂,玉堂……白玉堂……白玉堂——”
襄陽城破第九日,在這荒蕪的原野之上,硬撐的堅強被無情地撕裂,面具被毫不費力地打碎,無法抑止的疼痛鋪天蓋地,在這令人窒息的荒涼之中,展昭終于失聲。
聲聲泣血,凄涼如鬼哭。
卻沒有人聽得見,因為那個陪在他身邊的人,已經(jīng)永遠(yuǎn)永遠(yuǎn)地從這世上消失了。
太陽到底還是沉下去了,四野一片漆黑,天地間似乎只剩了他一個人,這一場世間最遙遠(yuǎn)的追逐,終于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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