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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王寞仰面躺在床上,上頭是天花板,周圍是死寂的黑。
他嘗試想過無數(shù)種可能的死法,但每次去醫(yī)院的時候,卻又都會怕得要死。想死又怕死,這真的很好笑,不是么。所有的東西,在他拋棄我之前我一定要先拋棄他,F(xiàn)在,這點病態(tài)已經(jīng)蔓延到了他對待性命這件事上。
王寞把手覆在面上,不愿再想,卻偏又止不住地想。
不知這一覺到何時才會醒來。
“老王,后面的故事寫好沒!
“尚早,我晚上寫完發(fā)給你!闭诤诎道锇兹諄y夢的王寞被一通電話驚醒。
“你這樣每日晨昏顛倒......”
未及電話那頭講完電話已被王寞掛斷。
所有的人都喜歡指點旁人的生活,好似救世主,非要將他拉回人間。
不不,他們以為他是誤墮地獄的人,其實不是。有些人總是要比旁人花多幾倍氣力才能站在陽光下的,他更慘,他活在聊齋里,太陽一照,只會灰飛煙滅。
電話再次響起。
天,這老莫如何變得這樣不合時宜,非要教自己腎上腺素急劇增加。
“王君,你可有看到今早文化周刊上葉懌的那篇訪談!
不,不是老莫,他并無這樣的惡習來八卦是非。
“我的世界時間仍在晚上!
“你似渾不關(guān)心!
“你可是要告訴我,他又話我什么壞話?”
“你最好去正面回應一下,否則只怕愈演愈烈!
“你打算如何澄清?不如你替我撰稿,我照本宣科即可。我一早眼盲,辨不清真假是非!
“你無需如此揶揄我!
“我是真心的!
這回換到對方將電話撂下。
王寞常常收到讀者的來信,各種各樣的問題,也有電視臺要約采訪他。
真是奇怪,看文章就好了,為什么要接近寫字的人呢?他們要好奇知道什么呢?
王寞將屋內(nèi)的遮光布拉開,登時一室光明。
鏡子里照出的這張慘白的臉嗎?不,王寞并無意愿叫人過早知道“王寞”這兩字背后的真相。
未見其人先知其名最是有意思,大可由這寥寥二三字來盡情猜想,高矮胖瘦,世故或清冷,貧寒或富貴,討喜或生厭……及至見到那些與腦海中的想象全不對頭的面孔之際,便可對自己說,看,世上多的是名不符皮相,文不如其人,話不從本心,切不可太過自信判斷。王寞喜歡這樣的教訓。叫人清醒。
在旁人看來,“王寞”二字已是傳奇。
最初為人所知是因他在報紙上連載的專欄評論,一番語帶雙關(guān)的嬉笑怒罵將眾人看不順眼的事與人從頭到腳評了個遍。這般危險刺激的事跡,算來也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其中故事曲折自然又是一場好戲。
而在那之后,王寞仍舊販賣文字,卻再不論國是,只是寫些或荒誕或可笑的故事。有朋友好奇他這樣轉(zhuǎn)變的緣由,王寞笑說,世上那么多苦大仇深,不待你去尋已自尋上你,實在不必細品慢嘗。世事從來無趣,所以只得自己來編造些歡愉。第二日,報上又是一段風波,將這一番話加之無盡“解讀”,寫滿一版,通篇“據(jù)知情人消息”。王寞并未作任何聲明抑或解釋,只是至此,他再無這個“朋友”。
磕磕絆絆已近四十,似這般陣仗,王寞已是見慣了的。彼時年少,有人道他只是一時無畏,王寞并不生前輩的氣,他們不敢的總當旁人也是不敢的,這實在怪他們不得,況且他們說的也并非全錯,那般無畏言行到底為的什么王寞自己是知道的。及至如今,又有來者喜歡幫他編排身家故事,欺他膽氣已無,王寞只覺好笑,笑著笑著也就不生氣了。
雖說單憑那些筆墨文章已是足夠叫人記住他了的,但王寞的名號仍在江湖流傳不息倒不全是為著這些,卻還另有旁因,而這原因關(guān)乎另一個人。他與某君之間那一段的曾經(jīng)轟烈與現(xiàn)時慘淡,雖只是旁人口中真假還無的傳說,卻儼然已成言之鑿鑿的事實,叫人時時揣測。
時至如今,那一段故事已然年代久遠又無什么新近的進展已不再轟動如昨,卻似進入了他的血液,一早與王寞的生命連在了一起,成了大家看他的背景板,真不知是悲是喜。
“王寞先生,你如何回應葉懌日前對你作品的評價。”
“他又說我什么了?”
對方微笑,“他說你的故事始終困囿在現(xiàn)時世界,并無長久留存的精神價值與時代意義。”
“長遠意義本不是我所追求的!
“但......”
王寞對著那人笑了,“我一早自棄,你竟不知道?”
對方訕笑。這個看上去溫文爾雅書生氣的人竟會這樣調(diào)笑自己,他低估了這位前輩。
回到車內(nèi),電話已響個不停,是老莫。
“我尋你不到,電話無人回應,還以為你又似之前會消失長久!
“只得你會如此緊張我。”
“你欠我下文故事,若就此消失,我損失慘重,所有只得天涯海角追緝你!
“你大可放心,我此刻仍在此地!
“是,我見到你與那名記者狹路相逢,可有難堪?”他是真的關(guān)心王寞。
“他還是我?”
“王君,你寶刀未老,或可考慮重拾舊業(yè)!
“不不,有些言行只可年少時,人們會當你是鐵肩擔道義,至老年,若不能慈悲寬厚只會叫人說是尖酸刻薄!
“王君,縱是從前,你也從未尖酸,不似有些人,喜撕破臉皮!
“我善于偽裝。及至想脫下面具卻已不能。叫人以為那層真皮才是面具!
“許是你自己搞錯了真假呢?”
“老莫,你始終通透勝我!
電話那頭只是一聲極輕的嘆息。
老好人莫伊也有他的面具。
“公司那邊說你昨日申請假期!
“此地陽光太甚傷我元氣叫我現(xiàn)形!
“仍舊倫敦?”
“今次改道去溫哥華!
“莫要久去,這邊工作尚未完工。”
“你時時提醒我現(xiàn)實慘淡。工作,聽上去不知有多殘忍。”
“王君,不可喪志頹廢!
“彼時功未成名未就,你不知前途茫茫終日只恐淪落到沿街乞食有多可怕,所以不敢喪志,現(xiàn)在總算可以安心頹廢,卻又有千萬雙眼睛看著你,叫你不得不奮力振作!
“并無人逼迫你,是你始終緊張。”
“是,是我自己逼得自己,一心突圍脫困卻似錯入?yún)擦,結(jié)網(wǎng)自困,我忘卻來路,只得向前廝殺,不能回頭。”
“是你不肯才真。”
“想來也是,我已知悉來時苦痛,為何還要回頭再歷?”
“或有新路,并不艱難!
“我只信輪回不息!
兩人均不由笑起來,似不知如何繼續(xù)這段對話。
“幾時的航班?”莫伊自換了個話題。
“晚九點!
“記得早點回來!
是夜,老莫收到王寞的郵件。
他還欠他一個故事的下文。
莫伊看了看時間,此刻王寞已在飛往溫哥華的飛機上了。
不得返改的終稿。
定時郵件,是什么時候開始的習慣呢?
彼時初入電視臺,凡有任務(wù),王寞總是盡早完成上交,卻往往一通亂改、改而又改、及至面目全非,叫他敢怒不敢言。及至后來,稍有選擇權(quán)之際,遂有這一出趕在deadline之前定時發(fā)送的招數(shù)。這是當老莫還不是‘老’莫的時候教的他,如今王君用來對付老莫。
莫伊苦笑。
有些噩夢大抵是永遠也難消的。
只是他如何忘了,如今已不再有人迫他改稿的。
「......
謝言走進診所。
小小的四方屋子里只得一個年輕女醫(yī)生。
見他進來,只是點頭示意,看著他,待他開口說話。
謝言深吸一口氣,“我時時歷劫,窮盡一身氣力來逃,待到醒來,才覺一切只是一場夢,精疲力竭卻仍在,叫人不堪忍受,已影響正常生活!
“這樣情況有多久了?”
“歷時多年,似百集長劇,劇情蔓延發(fā)展,不得逃脫。如今立定決心來醫(yī)治!
“你始終清楚那一切只在夢中?”
“我不知道!敝x言掩面,“似有兩個我,在兩個時空,我不知此時此地的我是否只是幻覺,而那個他才是‘我’!
“你太過緊張,以致懷疑自己!
“不,那里的一物一事均似現(xiàn)世般真實,叫人不能......”謝言默然。
“你浪費太多精力在夢中應付你現(xiàn)實中的恐懼憂煩!
“我不能冒險教那個‘他’死去。”
“那些劫難只是你心中構(gòu)造的幻象!
“我漸覺我才是幻象!
“那我可也是你的幻覺?”醫(yī)生微微一笑,“你需放松自己。像你說的,那些劫難只是夢,醒來以后一切均會推倒重來。”
“我會盡量嘗試。”」
兩年后。
莫伊坐在影院里。
看著大屏幕上演出《最后一夢》的完整故事。
那個時時在夢里遇到惡事嚇得要命的人兒,每次都窮盡全力求生,以致力竭精疲。終于,在一番選擇與妥協(xié)之后,他決定放下心中恐懼,不再浪費精力夢中掙扎逃生。
在飛往溫哥華的飛機上,謝言沉沉入睡。身邊的尖叫驚恐將他吵醒。
有人劫機。
在這短短幾小時中,幾百人的機艙里演盡人生百態(tài),有人一家出游,有人出國求學,有人探親,有人歸家....遇此一劫,有人相擁祈禱,有人哭喊畏懼,有人電話告別,有人試圖搏斗....
飛機撞上大樓的一瞬,濃煙四起大廈崩傾。歸于黑寂。
影片的最后一幕,是謝言在飛機上,閉著眼睛,臉上掛著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莫伊只覺脊背發(fā)涼似中了一箭。
他似聽到他在說,“若逃不脫,醒來或死去,均是值得高興的,因為噩夢終將結(jié)束。”
莫伊呆坐在那里,周遭的人早已散盡。
字幕滾到最后,是‘敬以此片,紀念王寞。’
莫伊深吸一口氣。
那個將王寞的故事續(xù)了下文,拍成了電影的‘某君’,他才是真正的有心人。但有些人,因為了解太深,所以知道是注定相愛不起的。
站在劇場外的街上,晚風已然撩撥入骨涼意。
莫伊回想起那個措手不及的早晨。
“老莫,速開電視,調(diào)至九臺!
現(xiàn)場濃煙滾滾,一片的混亂。飛機降落滑出跑道。劫后余生的陌生人相擁在一起痛哭失色。
這世上時時有人生與死,天災人禍避無可避。
“真是慘烈!
“王君去溫哥華的機票由我代訂,正是此班,”電話那邊的助理言語都有顫抖,“我一見消息即刻聯(lián)系他,已電話不到。你可知他...”
莫伊只覺五雷轟頂,一時空白。
“你可知他酒店電話?”
“我已打過,他們說并無...”
“可有致電溫哥華那邊機場,可有什么通知?”
“尚無,事故發(fā)生不久,仍在處理清查中!
莫伊掩面。
他總算體會什么叫做聽天由命的無力。
莫伊望著死命不息的霓虹,漸漸模糊。
是的,一切未開始的均在那時已告結(jié)束。
他拿起電話,撥給葉懌,“你那可仍有一個酒杯預留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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