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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邯鄲今日題詩者,猶是黃粱夢里人。
這是一個寧靜的春日。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煙柳畫橋,風(fēng)簾翠幕。
江南山水溫潤,江南兒女多情。
戚少商就在這綿長溫婉的山水間遇到了一個江南的人。一個并不多情的江南兒女。
他站在濤生水起的江頭,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十里長堤上,一襲青衫輕輕緩緩地向這里走來。
戚少商認(rèn)識的人中,不乏穿青色衣服的人。
其一他的朋友,為列“四大名捕”之首的無情,偶爾會穿穿青衣。
其二也是他親密信任的朋友,“直劍□□”孫青霞,經(jīng)常穿著身寒傲的青衣,穿梭于京城的月下飛檐。
最后一個,則是不共戴天早已不知去處的,他的大仇人顧惜朝。
戚少商瞇起眼睛盯著那個帶著幾分模糊朦朧的青衫人,幾乎是一瞬間,他就可以肯定,那人絕對是顧惜朝。
那一瞬間戚少商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肯定那個人是顧惜朝。
心意相通?心有靈犀?
他這么想,就大喊了一聲:“顧惜朝!”
果不其然,戚少商頗為欣喜地看到那人腳步頓住了,眼睛朝這里望了望,然后潑墨一般的發(fā)絲流過衣衫,那人抬起了頭。
真的是顧惜朝。
冤家路窄,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戚少商現(xiàn)在應(yīng)該憤怒難當(dāng),大吼一聲彈劍出鞘把顧惜朝挑個對穿,這才合乎常理。
可是戚少商沒有。他的“癡”劍在腰際紋絲不動,連錚鳴都沒有,他心中也沒有半絲憤怒,只有久別重逢的喜悅——嘿,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顧惜朝不疾不徐地走過來。
走近戚少商。
戚少商緊緊盯著顧惜朝,快把他盯出個洞來——
他的裝束依然如故,卷發(fā)斜簪,黃絹裹劍,青衫如碧,甚至還有斜跨的布兜;他的容貌依然如故,目若點(diǎn)漆,風(fēng)神如玉,眉目如畫,甚至還帶著絲倔強(qiáng)與傲氣。
顧惜朝乍見了戚少商,眼波在他那身白衣上轉(zhuǎn)了一轉(zhuǎn),倒也沒說什么,微微頷首道:“大當(dāng)家的。”
聲音也很是清亮,帶著點(diǎn)笑意,沒有嘲諷。
戚少商很是高興,眼眸彎彎,唇角彎彎,道:“顧惜朝,真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你!
“人生何處不相逢!鳖櫹С馈D巧袂,與曾經(jīng)在魚池子說出“月明千里故人稀”時的神情一模一樣,宛然如昨。
“是,是。”戚少商附和道。他的眼神一直沒離過顧惜朝半寸,“這么多年,你倒是一點(diǎn)沒變!
顧惜朝微微仰了仰頭,春光映在他的眸子里,仿佛有華光微綻:“大當(dāng)家倒是變了不少,白衣翩翩,寂寞高樓!
二人一言一語,不露鋒芒,也不透仇恨。他們的神情顏色,一點(diǎn)都不像戚少商和顧惜朝。
少了針鋒相對的殺伐之氣,只留有淡淡的懷念與心意。
淡然寧靜得有點(diǎn)不真實。
可是戚少商和顧惜朝絲毫未覺得有什么不妥,他們言笑晏晏地敘舊,敘完舊,顧惜朝笑著伸出了手:“大當(dāng)家的,如不嫌棄,惜朝便邀你寒舍一敘,可愿?”
一剎那光影倒回,戚少商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顧惜朝會沖他伸手,面目和善,盈滿溫和。而且只是單純的相邀,沒有暗藏的步步為營。
其實也想過——做夢時想過。
戚少商心底百味雜陳,最終混成一股欲訴無言溫暖情懷。他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伸出手去,握住了顧惜朝的手。
“好。”
碰到那人溫涼的肌膚時,戚少商恍惚地生出一種夢一般的感覺。
如夢,如夢。
不貪求一個愿,只奢望一次醉——他能與這個人,他的仇人,他的知音,平平淡淡,溫溫暖暖地走過歲月靜好。
就怕最后,花非花,霧非霧,來如春夢,去似朝云。
當(dāng)戚少商與顧惜朝并肩走在江南的青石板路上時,他想,就算是夢,也要盡這一夕朝緣,一餉貪歡。
路不是很遠(yuǎn),漸漸地,遠(yuǎn)山腳下,山嵐流靄間,幽篁翠微掩映處,戚少商看到了一座小竹屋的一角。
他不由笑謔道:“你顧公子過的真是閑云野鶴一樣的隱居生活啊,我都要嫉妒了。”
顧惜朝彼時已奔進(jìn)了屋外的花園,忙著給花花草草澆水,聽聞便抬起頭,莞爾道:“布衣糟糠而已,難為戚大俠戚樓主能看得上眼。惜朝真是受寵若驚!
他青衣翩然,周遭芳草幽花搖曳生香,倒像是簇?fù)碇@么個神仙樣的人物,遺世獨(dú)立一般。
戚少商知他牙尖嘴利,今時已算是很溫和了,忙移開話題,道:“你這些年,過得如何?”
“談不上好,但我已滿足。”顧惜朝輕描淡寫地說道,“其實能活著,我已經(jīng)很高興了。”
他是有意避開了那種種艱難與諸多危險,戚少商又怎會不知,一時心念電轉(zhuǎn),輕聲道:“是,能活著,已經(jīng)再好不過了……”
顧惜朝擦了擦手上的水,道:“大當(dāng)家的,那些舊事,不提也罷。”
戚少商居然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昨日之日不可留!
顧惜朝怔了半秒,終是無奈一笑:“大當(dāng)家的,你……”
“我?”
“沒什么。進(jìn)來吧……”
“好……”
暮色蒼茫,風(fēng)聲颯颯,掩住了竹屋搖紅燈影與破碎的話語。
戚少商站在屋里,看著顧惜朝忙里忙外的,看了好久,終于于心不忍,道:“顧惜朝,需要幫忙嗎?”
顧惜朝回身,不動聲色地說:“戚樓主問得很是時候,剛好忙完!
戚少商悻悻道:“我畢竟也是好意——”
他可不會告訴顧惜朝他是盯著他看了半天以平復(fù)下多年未見的懷念之情——要是顧惜朝知道他被那種如饑似渴的目光盯了半天………
戚少商抖了一下,隨即注意力便被轉(zhuǎn)移:“你手上這是什么?”
顧惜朝手上是個黝黑的酒壇。酒壇甫一被帶進(jìn)門,一股子清冽的酒香便彌漫開來。
“自然是酒,大當(dāng)家這是在風(fēng)雨樓累糊涂了不成?”顧惜朝眉一挑,極是生動地笑了一下。
“咳,沒有沒有,眼花了確認(rèn)一下。”戚少商目光從顧惜朝的手轉(zhuǎn)到他的臉,“這是什么酒?”
他的目光不自覺帶了點(diǎn)懷念。
顧惜朝拍開泥封,酒香四溢:“我自己釀的酒!
驚訝:“你會釀酒?”
顧惜朝嗤笑道:“戚大俠,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那么笨的!
戚少商一軒劍眉,佯怒道:“你以為我不會?不就是——”
顧惜朝不跟他爭辯,聲音溫和下來,眉眼也柔和下來,他拿出兩只碗,倒出酒,一只擺在自己面前,一只遞給戚少商。
戚少商看著,不由笑道:“要是碗換成杯,我還要以為是魚池子!
顧惜朝眸光盈盈,帶著奇異的色彩瞪了他一眼:“大當(dāng)家何時如此愿意敘舊,只是惜朝耐心不足,大當(dāng)家還是去找個樹洞自便吧!
戚少商知道顧惜朝不愿挑起那些過去的事,是因為怕一不小心就勾起那些塵封的舊年仇恨。
從而破壞了現(xiàn)在這樣美好的、無瑕的時間。
戚少商沒來由地一陣心酸:我又何嘗不愿這樣一直下去?沒有血海深仇,只有細(xì)水長流、歲月靜好。
他捧起那只斟了酒的碗,清冽的酒香盈在鼻端:“這酒,叫什么名字?”
顧惜朝眼睛里似乎一下子瀲滟起了波光:“黃粱!
“黃粱?”
“不錯!
“黃粱一夢。為何叫這名字?你是效仿那盧生,發(fā)覺功名利祿皆是浮云,想入山修道不成?”
“戚少商——”顧惜朝咬著牙瞇起了眼。
戚少商連忙討?zhàn)埖溃骸昂,好,我不開玩笑便是!
顧惜朝緩和了臉色,端起碗,深嗅一口,道:“盧生的黃粱一夢是平步青云,不知你我二人飲了這黃粱酒,會夢到什么?”
他聲音很清,猶如夢囈。聽得戚少商也心有戚戚,端著碗凝起了眉。
“黃粱一夢,夢的都是不切實際的空想!卑肷危櫹С坪跏且恍,“我不知會夢著什么?傊鞍肷谖乙殉商撏,現(xiàn)在什么都是空想。權(quán)勢也好,紅顏也好,知音也好……”
他自嘲地說道,眉目澀然,仿佛已然醉了。戚少商心痛如絞,道:“你的知音就在這里,不是空想……”
顧惜朝深深地凝視著他,有些無力地,但畢竟是笑了:“大當(dāng)家,我真希望這不是空想……”
戚少商慍道:“說那些做甚?我好端端在這兒,還能是幻覺不成?”
顧惜朝停了會兒,還是笑道:“確實!
兩人都舉起碗,清脆的碰撞聲在靜謐的暗夜里分外清晰。
戚少商只要一遇到酒必是個豪氣沖天的樣子。他一口飲盡,卻見顧惜朝瞪著自己。
“你瞪我做甚?”
“瞪你暴殄天物……”顧惜朝失笑,一點(diǎn)點(diǎn)飲進(jìn)了碗中的酒。
他的臉上是夢一般的表情。
“我的空想,都在這一碗黃粱里了。大當(dāng)家,你也是……”
“大當(dāng)家,你一直都是我的知音。只是如今,我的空想,我的愿望,我的黃粱一夢是什么,你可懂?”
戚少商靜靜地看著趴伏在桌上的顧惜朝,眸中亮麗得有如月華萬頃。
他走過去,攔腰抱起了顧惜朝,圈在懷中。
他低頭,輕輕在那人額上一吻。
“惜朝,我懂!
十年浮沉黃粱夢,何如長留。一杯竹葉醉芙蓉,萬事盡隨風(fēng)雨去。
隨后的幾天,顧惜朝只字不提那一晚的黃粱和之前的種種愛恨情愁。只是有事沒事便拉上戚少商的手,和他攜手神州,游歷天下。
戚少商都覺得虛幻得不真實。
九華蒼穹,踏遍河山……這是不是太過如夢?殘月落花,寒煙微涼,都是瞬息,在指間寂滅。
黃山。
顧惜朝靜靜地站在山崖,俯視著云海霧凇翻卷,濤生云滅,恍然如夢。
他站在那兒,長身玉立,爾后忽然轉(zhuǎn)身,笑意盈盈,沖著戚少商伸出手。
“大當(dāng)家的!
戚少商緊緊握住他的手。
“惜朝!
顧惜朝寧然一笑,沒有絲毫防備與鋒芒。
他們并肩站在山頂,看著那長風(fēng)萬里,江山如畫。
一個白衣勝雪,帶著股寂寞凜冽的英雄氣概;一個青衫如碧,含著絲孤高清雅的魏晉遺風(fēng)。
這二人并肩看這天地浩大,竟是說不出的般配。
戚少商看著山腳山中,風(fēng)光錦繡,意性飛揚(yáng)直上心頭。
這錦繡山川——
顧惜朝忽然說話了。
他說——“大當(dāng)家的,當(dāng)年初見時,惜朝就想,如果有朝一日,我們能并肩而立,指點(diǎn)江山,笑傲風(fēng)云……”
他說——“大當(dāng)家的,黃粱一夢,我已經(jīng)夢了?上,夢總會醒的!
他說——“大當(dāng)家的,我們此生是不是只有因,沒有果?我們注定了陌路相逢,勢不兩立,你死我活……”
他說——“大當(dāng)家的,其實你一直都沒有懂我的黃粱一夢。你說你懂了,其實你沒懂。不過,你很快就會懂的……”
他說——“大當(dāng)家的一定知道‘七絕神劍’之首的羅睡覺的夢中劍。夢中劍,夢中見……”
他說——“大當(dāng)家的,我們今生沒有機(jī)會了……”
……
戚少商只覺心底一陣撕痛,也不知為何,卻已然慟到了最深。顧惜朝的話時而清晰時而模糊,讓他一陣陣心悸。
他猛地咬牙,睜大了眼睛:“惜朝,你說什么呢?我就在這兒,你說想和我并肩作戰(zhàn),我又何嘗不想?前塵往事,都散了吧。我們重新來過!我們重新來過!惜朝,你聽到了么?惜朝,惜朝!——”
戚少商猛地倒抽了一口氣,眼睛澀得發(fā)疼。他身邊萬物已不再,他只想抱住那個青衫人——
“樓主?樓主不要緊吧?”楊無邪的聲音恰到好處地響起。
戚少商的大腦花了會兒功夫明白這是什么個情況。
“楊總管?”他的聲音沙啞得可怕。
“樓主,六分半堂有約——”
戚少商一陣木然:“顧惜朝……最近可有顧惜朝的消息?”
楊無邪愣了一下,失笑:“樓主說笑了。顧惜朝五年前就已經(jīng)死了,還是樓主親手葬的他,樓主忘了?”
戚少商閉上了眼睛。
——黃粱。黃粱一夢。
他一剎明白。
原來,他和他的黃粱,終是一場虛妄。
原來,他和他的黃粱一夢,只有三個字。
在一起。
沽酒溫茶,執(zhí)棋對弈,暢談古今,并肩作戰(zhàn),笑泯恩仇,平平淡淡,溫溫暖暖地——在一起。
可是他們此生,要么陌路殊途,要么陰陽分跡。
此生惟有在黃粱夢中,才能討得那一夕溫存。
才能沒有仇恨,沒有生死。
可是也只有一瞬,而已。
一瞬,卻仿佛已天荒地老。
夢與我,孰為真?
春光斜斜照進(jìn)京師這座重檐瓦角的高樓。
戚少商向窗外看去。
嬌鶯初啼,楊柳依依。
這是一個寧靜的春日。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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