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歲的時候，我本該進幼兒園卻進到了醫(yī)院。因為我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病。不大是因為它最終沒能要了我的命，不小是因為白大褂大夫在送我們出院時一再囑咐爸媽我“要靜養(yǎng)要靜養(yǎng)”。爸和媽商量之后決定把我送到鄉(xiāng)下外婆家。因此我的學前教育之路實際上還未開始便中斷了。不過即使現(xiàn)在我也從未因此而后悔，因為就是在那里我遇到了梵舞。
　　外婆家很大，尤其對一個一天中一半時間都要自己呆著的小孩來說，那個家大得實在有點恐怖了。我一改頑劣的習性，每天都只呆在我的小房間里，從窗子往外看。正對我的小窗子的，是一個小花園。當時正是春日，花開的繽紛漂亮。我覺得那些繽紛漂亮和我沒什么關(guān)系，卻仍不礙我欣賞。
　　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我注意到梵舞的。一連好幾天，她總是在早上的時候來到花園里，一個人低著頭走來走去的。

　　討厭，真礙眼。我想著，決定第二天早早吃完飯做下面等她。我對女孩子沒什么好感，她們總喜歡向大人告我狀。
　　第二天，她真的來了，依舊在花叢下走來走去，程式似的。只是討厭。我想，女生們都討厭透了。我下決心起身朝她走過去。她太專心了，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靠近，人在找來找去的，還不住的嘟噥著：“沒有沒有，還是沒有霧。真奇怪，都到哪里去了呢？明明很濕潤啊……”
　　就這么尷尬地被忽視對一個英雄——尤其是一個準備興師問罪的英雄——絕對是無法容忍的怠慢和恥辱。我一下跳到她面前，一手叉腰一手伸長指著她的鼻子：“喂，你是誰？在這里干什么？”
　　她受驚一樣地渾身一哆嗦，抬起頭露出一個錯愕的表情，可看清我之后卻又笑了。我們兩個應(yīng)該差不多年歲，因為身高也差不多。男生身高居然和女生差不多，英雄的自尊再次受到傷害，于是我更加惡狠狠地說：“不準笑！問你呢。在這里干什么？”
　　她嘴一咧，笑得更開了。
　　“你心情不好，也迷路了嗎？”她笑著眨眨眼睛，表情有點像嘲弄我或幸災(zāi)樂禍，反正就是差不多的意思。
　　“才不，這里就是我家。我心情不好是因為有人闖進了我的領(lǐng)地�！蔽乙е�，故意把“領(lǐng)地”念得很重。
　　不過她似乎完全沒弄清重點。因為我聽到她疑惑地把“我家”重復(fù)了好幾遍，然后突然反應(yīng)過來一樣驚訝地看著我：“這么說你是人？”
　　我?guī)缀跻獨鈺�。這該死的女生邏輯。剛想回一句“難道你不是啊”就聽她嘟嘟囔囔地說什么“不對啊，怪物明明說‘人是很脆弱又容易悲傷的物種’的。”我還未理解這句話的含義，就聽到她問我：“你喜歡哭嗎？”
　　“不！”
　　“那害怕孤獨嗎？”
　　“更不！”我把頭一揚脖子一梗，等著她膜拜我的男子漢氣概。結(jié)果她卻長長地“哦”了一聲，然后得出結(jié)論：“這么說你不是完全的人�！�
　　我無語。第一次相遇，我們的英雄在這個古怪的小丫頭更古怪的邏輯面前完敗。
　　梵舞是個奇怪的女生，經(jīng)常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舉動。有時她會一本正經(jīng)地念叨“人是很脆弱又容易悲傷的物種，喜歡哭又害怕孤獨，向往重聚又害怕分別”然后憂心忡忡地看著我問“一木，我消失了你會不會哭啊”，在聽到我斷然說“不”之后露出安心的笑容說“太好了。那你就可以忘記我了�！蔽矣X得女生真是奇怪，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再說被忘記又有什么好的。

　　梵舞是從霧隱森林來的。她說她正在旅行，可是么么病了，她要帶她回去。“么么是我最好的朋友�！彼o緊抱著那個形影不離的娃娃。
　　“什么呀，那樣的丑東西�！蔽也恍嫉乜此谎�。
　　“么么才不是東西！”她氣鼓鼓的樣子讓我想起了媽給我買的青蛙玩具，它充氣時也是這樣子�！八俏易詈玫呐笥�！”她又重復(fù)了一次，再加上一句“一木，你什么都不懂，就更那些自以為是的大人一樣�！彼次业难凵褡屛液苌鷼猓拖裎艺娴氖裁炊疾欢�，跟那些人一樣。
　　“你才是什么都不懂，跟大人們一樣呢�！蔽也豢蜌獾鼗鼐吹溃鰝�超丑的鬼臉。
　　我決定再也不理梵舞了，也不要去小花園找她。我要看她后悔，等到她哭鼻子是時在故意漫不經(jīng)心地出現(xiàn)，勉強接受她的道歉。
　　人總是忍不住要和自己重視的人鬧別扭。因為太重視對方而害怕對方不是同樣重視自己。這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的，但當時我卻以為我是真的在生梵舞的氣。如果每個人都肯正視自己的內(nèi)心，那該有多好。

　　梵舞一連幾天都沒出現(xiàn)，我開始不那么自信了。也許是我做錯了。畢竟我是男子漢，應(yīng)該讓她一下的�？伤f的真的很過分嘛。只要她稍微流露出那么一丁點道歉的意思，我也會很樂意原諒她的�？墒侨绻笪枳吡嗽趺崔k？她說過她是從森林來的，萬一她走了呢？我要到哪里找她？不會不會，么么還沒好……我自言自語著，不安地踱來踱去�！翱墒撬褪且驗槊疵床乓厝サ难�。”腦海里有個討厭的小聲音說“也許她已經(jīng)回去了�！�
　　我像突然醒了一樣，來不及穿好衣服就往樓下趕。小花園是空空的，一個人影也沒有。我原本想瀟灑地轉(zhuǎn)個身，說“切，我才不在乎”然后就回去的，可是卻挪不動雙腳。我想放聲笑，可嗓子卻發(fā)不出聲音。如果我早點認錯就好了。后悔填滿了我的心，我?guī)缀跻蕹鰜怼?br>　　然后我就聽到了熟悉的喊聲“一木”我回過頭，驚喜地看到出現(xiàn)在我身后的梵舞�！疤昧耍氵�沒走�！蔽医兄苓^去。
　　“走？到哪��？”
　　“沒哪。既然你這么誠信誠意地道歉了，本人就很大度地原諒你了。”我裝不在乎地揮揮手。人類是多么喜歡掩飾自己啊。
　　“�。俊辫笪枰荒樏曰�。

　　后來我知道梵舞失去找霧了。就是那種白色的、輕飄飄的東西。在我問“為什么要找霧”是，梵舞喳喳眼睛，說“當然要找霧了。沒有無怎么能找到森林呢”，依舊理所當然的樣子。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懂了，反正點點頭。我想這會讓梵舞高興�！澳巧质鞘裁礃幼拥�？”
　　梵舞用手撐著下巴，努力向著合適的描述：“總是霧茫茫的，有很多樂樂樹，長得都很高很大，會結(jié)很多很多的愛。還有秘密湖，旁邊長好多花，我們用她們當時鐘……”
　　梵舞生活在一個奇妙的世界里。那里有一種叫“樂樂樹”的樹木，結(jié)的果實會散發(fā)類似“愛”的味道，給人帶來幸福的感覺。還有清澈的湖，湖底沉睡著森林里一切的秘密。湖岸上長滿了花，每一個時辰便會開放一種，每天如此，像最精確的鐘那樣。先是丁香，再是鈴蘭，然后是虞美人，雛菊，郁金香，錦葵……當一種花開完屬于自己的時間就回去休息，換另一種花來開。所有的花都很聰明，大家都記得自己的時間。偶爾也會有花兒因為失眠或者睡過頭開早或開晚，被其他花兒嘻嘻哈哈笑一通。當曇花一開，就象征舊的一天過去了。然后花兒們再從頭開起。哦，對了，森林里還有梵舞的朋友們。有總喜歡問“為什么”的布娃娃么么，會跳舞的熊，喜歡惡作劇的小雨還有愛嘮叨的鸛鳥等等。
　　“還有燕子阿姨和蜘蛛嬸嬸呢�！辫笪璨遄斓�，“她們可會做衣服啦。我的衣服都是她們幫我做的。”
　　“知道了知道了�！蔽尹c頭說，在我制作的畫冊上有加上她們兩個。我沒能上小學，但還是挺會畫畫的。當我把畫好的畫拿給梵舞看的時候，她又嚷起來了：“熊的毛色不對，小魚眼睛太小，燕子阿姨的翅膀還一大一小哪……”
　　“這不公平�！蔽铱棺h道，“我又沒見過他們。而且我還只有三歲哪�！�

　　我們一起去找霧。梵舞有時會講起她旅行時遇到的事。有的很好笑，有的很悲傷。我們有時一起笑有時一起沉默。我很想把那些故事都寫下來和你們分享，可時間太久有好多我都忘掉了。那時我還不會寫字，又太自信，以為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

　　在其中一個星球上，梵舞遇到兩個大人。他們在那個星球——繞它走上一圈還用不了兩分鐘——上劃了一道線，將它一分為二。兩人分坐在線的兩邊，不斷地拉扯著一個盒子。其中一個剛把盒子拉到自己這邊，另一個就又拉回去，然后前一個又拉回來……如此往復(fù)。梵舞看了半天也看不明白，就問："你們在干什么呢？”
　　“看不出來嗎？我們在進行戰(zhàn)爭呢�！逼渲幸粋�人說，同時又伸手把盒子搶了回來。
　　“那盒子呢？”
　　“是戰(zhàn)利品啊�！蹦侨擞终f，他的同伴也點頭表示“就是這樣”。
　　“這樣啊�！辫笪韬孟衩靼琢�，可還是有點不懂�！盀槭裁床桓纱嘧聛�，一起分享呢？”
　　兩個人都停了下來�！班耍@孩子。”他們說，仿佛梵舞說了什么蠢話似的，“那不就沒有戰(zhàn)爭了嗎？”
　　真奇怪。梵舞想著，和么么一起離開了。

　　在第二個星球上，梵舞看到一群人排成一個環(huán)形，每個人都跟在前一個后面，彎著腰。大家都同時撿起一件東西又同時扔掉。他們臉上都帶著異常莊重嚴肅的神情，就像在做一件很神圣的事。梵舞被這情形深深吸引住了，就走過去對著其中一個人問：“你們在干什么啊？”
　　“我們在尋寶�！蹦侨苏f，同時看看他剛撿到的一塊淡綠的寶石，搖搖頭，把它扔掉。
　　“那個不是寶物嗎？”梵舞盯著那塊被扔地上的寶石。她喜歡那個顏色，像清冽的湖水。
　　那人撿起了前面的人丟下的東西，漫不經(jīng)心地說：“也許曾經(jīng)是吧，不過到手后就不是了�！闭f著，又把剛拾到的琥珀丟下了。
　　“太奇怪了。”梵舞想。“我還是覺得我擁有的就是最好了�！�

　　還有笑面人。梵舞遇到他時，他在哭。然而當他抬起頭時，梵舞卻看到一張大大的笑臉。
　　“你明明很難過，為什么要笑呢？”
　　笑面人很悲傷地回答：“是面具。”
　　“哦�！辫笪枵f，“很累吧，我?guī)湍闳∠聛��！?br>　　她忙活了好久，可是卻怎么也沒辦法把面具揭下來。因為戴得時間太久，面具已經(jīng)和笑面人的臉長在一起了。“對不起�！辫笪枥侠蠈崒嵉卣f，覺得對笑面人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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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訴梵舞“人是很脆弱又容易悲傷的物種”的，是“怪物”。他就是這么稱呼自己的，所以梵舞也跟著這樣喊。梵舞是在一個很偏僻的星球遇到他的。當時梵舞正急著找一口井，因為她的口很渴。然后罩著黑紗的怪物就從山洞里走出來，給了她一壺水。
　　怪物有很多奇怪的規(guī)矩。比方說他總是用嚴實的黑紗把自己從頭到腳裹起來。他也很少從棲身的山洞里走出來，也不許別人走進去。而且，怪物從不說話。
　　梵舞很喜歡怪物。她覺得他是很好的人。每天天一亮梵舞就會跑過來把剛才的話放在怪物的山洞外面。梵舞花很多時間給怪物講霧隱森林講外面的世界講她的旅行見聞。她還唱歌給怪物聽，雖然她反反復(fù)復(fù)只會唱那一首，但每次唱時都很用心。
　　梵舞不知道接下來要去哪里，所以她在那個星球停留了很久。當梵舞決定離開的那天，她跑去怪物的山洞告別：“我要走了，怪物，你愿意讓我看你一下嗎？”
　　山洞里還是沒有聲音。梵舞有點失望，不過還是說：“那好吧。旅行一結(jié)束，我就來看你�！�
　　她轉(zhuǎn)過身，準備走的時候聽到身后有聲音說“去地球吧。那里有很多人。”梵舞回過頭，問：“是你嗎，怪物？”
　　那聲音沒有理會，反而繼續(xù)說著他的話：“人是很脆弱又容易悲傷的物種，喜歡哭，又害怕孤獨，向往重聚又害怕分別。因為懼怕別后的悲傷，他們甚至會逃避相遇。因為一旦遇上了，就會哭的……”
　　梵舞沒有注意到怪物聲音的異樣便直接跑進了山洞，卻意外地看到黑紗下怪物在抹眼淚。一旦遇上了就會哭的。怪物他，其實是個人……

　　后來梵舞就來到了地球，看到了很多人，和怪物說的一樣。但她有些后悔來這里了，因為她總是害他們中的一些哭。
　　說這話時，梵舞顯得很難過，幾乎要掉眼淚。
　　“你放心。”我拉著她的手保證說，“我不會哭的。我是男子漢……”

　　梵舞給我講了好多好多事。她還告訴我早上花心里那些亮亮的水珠是眼淚。因為花很善良，她們總為別人的不幸落淚。所以她總對著花唱歌，希望她們可以不要那么難過。我點頭表示相信她說的一切。有時我們愿意不遺余力的相信一些東西，是因為我們相信一z個人……

　　梵舞說霧把一切都遮住的時候，通往森林的路就會露出來了。所以她要找很多很多霧。我們一起收集了一個春天，終于收集到足夠的霧。當霧從我們口袋中慢慢溢出來時，小花園一點點變模糊了，梵舞也越來越飄緲，仿佛要消失似的。我緊緊抓住梵舞的手，說什么也不松開。霧隱森林邊緣已經(jīng)一點點顯露出來。梵舞看看森林又看看我，很為難的樣子。
　　“一木，我該回去了。”她輕輕地提醒我說，“么么要看病，大家也都在等我……”
　　“可我也在等你呀�！蔽夜虉�(zhí)地不肯抬頭看她的眼睛�！澳阋蛔呶揖涂床坏侥懔恕！�
　　“不會的，等么么好了我就回來找你，我們拉鉤�！彼研∈种干斐鰜�。
　　我們拉鉤約定“一百年不許變”�？晌疫�是有些擔心。我恢復(fù)健康后就會被接回去了，梵舞沒去過我家，她要怎么找到我呢？
　　我把我的擔心告訴梵舞。她也認為這是個問題。然后我們就開始想辦法。森林越來越清晰了，我?guī)缀蹩梢钥辞甯叽蟮臉窐窐淞耍猜牭诫[約的歡笑聲。梵舞專住地看著遠處的森林，無意識的絞著她的手指。我正想自己是不是讓她太為難時她突然跳了起來，叫著：“我知道了！”
　　她往小口袋里掏啊掏，最后掏出一顆銀白色小石頭一樣的東西放到我手上�！斑@是樂樂樹種子。”她歡快地說，“你只要把它種在一個溫暖的地方，等它長大我就能看到了，然后我就能找到你啦�！�
　　“可是，要是它不發(fā)芽怎么辦？萬一樂樂樹長很慢呢？”
　　“放心，一定會發(fā)芽的。而且樂樂樹長很快的，我們馬上就能再見了�！�
　　“哦。那……好吧。可是你要記得快點回來啊。”我說著幾乎要哭。
　　梵舞點點頭：“嗯，我知道。你好好照顧樂樂樹，等著我�！彼呱锨拜p輕抱了我一下：“再見，一木�！�
　　“再……見……梵舞�！蔽亿s忙背過身，大聲唱起了梵舞經(jīng)常唱的那首歌。我不想哭，因為花會跟著掉眼淚，梵舞也會難過……我想我是當不了英雄了。一旦喜歡上一個人，就再沒法當英雄。因為真正的英雄不會哭�？墒窍矚g上一個人，眼淚會自己跑出來……

　　這就是故事的結(jié)束了。我第一次遇見梵舞時三歲，據(jù)現(xiàn)在有十七年了。十七年，我已經(jīng)長成一個大人，你也許會覺得我跟你見過的甲乙丙丁沒什么兩樣。但我知道，我是不同的，我守著一個關(guān)于霧與森林的秘密。每當起霧時，我都會慢慢停下來，安靜地看那些白色的精靈把城市一點點藏起來。也許有一天，我能在看到那女孩，看她從霧里走出來，笑嘻嘻地喊“一木”。
　　我又一次忍不住對著濃霧深處露出微笑：“梵舞，我把種子種到心里了，你看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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