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雨落無痕
四月底的太陽,喜歡同云層玩游戲,天氣總是忽晴忽雨。
我甩了甩額發(fā)上的水珠,快步走進了一棟最近的寫字樓里,但愿這場豪雨能夠趕快過去。
很幸運,僅僅只是滿臉無奈地對著保安指了指自己半濕的衣褲,然后朝著外面的街道示意性地抬了抬下巴,我便馬上通過盤查,得到了在大堂里逗留片刻的允許。
我閑坐在大廳的沙發(fā)上,透過窗簾縫看著外面,那里有灰暗的正潑著雨水的天空。
“看看報紙好了,”看似比我年紀略長一些的保安遞過來一打紙制品,笑得和氣,“看起來一下停不了呢!
我微笑著致謝,點點頭將他手里的東西接了過來,然后,大廳內(nèi)又再度歸為寂靜,天地間只能感受到雨水沖刷一切時,空氣中才會帶有的那種特殊的鼓動……
當我對著滿眼的鉛字昏昏欲睡時,恍惚間,感覺到遠處有一些異常的振動,似乎是有人正在扭打或者爭執(zhí)。
我沒有興趣理會這些,只是不經(jīng)意抬眼,發(fā)現(xiàn)原本坐在治安室里閑閑散散的年輕保安,此時正緊皺眉頭一臉嚴肅地盯著電梯間的方向。
并沒有帶上多少好奇的成分,我將視線投向與他相同的地方。
被擦拭得光亮的電動門在數(shù)秒后開啟,一個年近五十的偉岸男子,一臉銅青地從電梯間疾步而出,而后一個青年追了出來,在氣息不順的大喊了一聲“爸”后,居然非常戲劇性的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
“爸,算我求你了好不好……”我看見他的嘴唇一字一動,右臉頰上鮮紅的五指印隨著這個動作顯得猙獰異常。
“你給我住嘴!”中年男子猛然轉(zhuǎn)身,咆哮得室內(nèi)的空氣都為之一震,“你看看你這是個什么樣子?啊?你不是挺硬氣,從來都不求我的嗎?今天是怎么了?脊椎給人抽了?”明明是施暴的一方,但不知為何,氣焰居然如此囂張。
“爸,我求你,我真的求求你了,我一輩子就求你這一次……”臉還腫起老高的青年雙手撐著地板,似乎脊椎真的被人抽走,如此這般,才不至于癱倒在地上。他身上穿的原本應(yīng)該是價值不菲的高檔西裝,可明顯,由于不留情面的毆打,已經(jīng)散亂得如一團糾纏在一起的臟兮兮的抹布。
“……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中年男子咬牙切齒,忍無可忍地向處境凄涼的青年一腳踹去。
悶哼一聲,青年抱著受傷的肩膀蜷縮成一團。
保安站起身,上前兩步復又止住,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中年男子看著地板上的自己的兒子,眼中閃過一絲不忍。
正在這時,青年突然抬起頭來,眼中的堅定,連他氣勢洶洶的父親,都被震得不由后退了一步。
“不管你打我罵我,還是拿跟我斷絕關(guān)系威脅我,我都要跟他在一起!”他仰著頭顱,驕傲得像不可一世的國王,“我愛他,就算他跟我一樣也是個男人,我也一樣愛他,不能沒有他,你根本無權(quán)拆散我們!”
中年男子深呼了好幾口氣,卻沒能調(diào)整好紊亂的呼吸。
“你……”他不露痕跡的掃視了四周一眼,確認只有四人在場之后,似乎松了一口氣,然而目光移回青年身上之后,他的語氣又硬了起來,“你別給我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
“爸……你放過他……”青年用膝蓋在地板上移動著,然后伸手抱住他父親的腿,“放過他……也放過我……好不好?好不好……”他仰望著他的父親,用顫抖的哭腔,祈求著至親的同情。
“翁若陽,你!”中年男子像被兒子的言語點中死穴,突然狂亂起來,他用力揮著拳頭,捶打著兒子抱緊自己的身軀,似乎這樣,就能喚醒一個精神病患者——在他的眼里,兒子,就是那么一個精神病患者。
保安箭步上前,試圖阻止這場家庭暴力……
腦中嗡嗡作響,眼前的場景似曾相識。
起初,我只是默默盯著青年唇角的那一抹紫暈,并未細細打量他的容貌。
若非這樣,我又怎會看不出,那張被揍得完全變樣的臉,也如同這場景,是那般的似曾相識。
直到他的父親叫出了他的名字。
翁若陽……
是了,即便面目全非,我又怎會認不出那人的眼神?
那般的桀驁不馴,連骨子里刻著的,都是負隅頑抗。
下意識地站起身,早已被驚魂未定的我捏皺的報紙簌簌掉落在地。
我的喉結(jié)上下蠕動著,可是,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我無法自控地沖上前,與保安一道,將施暴的父親強行地從青年的身邊拖開。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們與被禁錮著的同樣力竭的中年男子一起喘著粗氣。
忽然一道強烈的視線襲來,我的心臟猛一收縮。
為什么我要沖出來?為什么我會進來這里?為什么又會碰到他?為什么……
腦海里霎時思緒萬千,混亂的糾結(jié)成一團。
我抬眼,正對上他發(fā)出聲音——“是你?!”
我僅僅只敢看著他的唇,即便如此,我依然能夠看出他的震驚。
“你怎么會在這里?”他有些發(fā)白的唇一張一合,而我,卻無法給出答案。下意識地,想要低下頭,可是,卻不愿漏掉他的話語,于是我只得繼續(xù)盯著他的唇,那兩瓣形狀優(yōu)美的薄唇。
“你不是……你不是……不是走了嗎?不是不會再回來了嗎?!”空氣中,有好多微小的東西在震動著,沒有直視他的眼睛,我無法感受那些震動到底表達哪種情緒。
我只得搖頭,拼命地搖著頭。
另兩道視線終于也一并投來,我只覺得,周身環(huán)繞開一股刺骨的寒氣。
“……你……你的聲音怎么了?”
讀懂他唇形的那一刻,宛如有一道驚雷劈進我的天頂蓋,我的心臟開始不能抑制地狂跳。
我終于抬眼,正對上的那雙眸子,熟悉依舊,卻恍若隔世。
僅僅這樣,你便看得出來嗎?
僅僅這樣,你便能發(fā)現(xiàn)嗎?
我張開嘴,用力地緩慢地,開合著嘴唇。
我,再也,不會,說話了。
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我只能,用我讀懂他的語言的方式,來嘗試著與他交談。
他的眼睛越睜越大,一瞬間,瞳仁中,似乎浮現(xiàn)出一個深深的漩渦,激流澎湃。
我,聾了,跟我父親,決裂的,那一天。
我深吸了一口氣,從已經(jīng)冷靜下來的他的父親的胳膊下抽出左手。
一巴掌,這里。我用嘴比劃著,用手指著自己的臉頰。
然后,就,再也,聽不見了……
鼻子突然泛起酸來,眼前升騰起氤氳的霧氣。
我胡亂地用手背擦著眼睛,我不要看不清他的唇形,我不要聽不見他的聲音……
“你沒有去澳洲?你沒有……背叛我?你只是……聾了……被你父親……藏起來了?”
我隱隱約約看見他的臉,眼里,唇邊,是莫可名狀的悲痛,宛如一把鋒利的匕首深深地扎進我的心口。
“不……不……不要告訴我……這是真的……”
然后,我什么也看不見了,一如3年前的那天,一個悲憤至極的耳光,滿口血腥,然后,天昏地暗。
倘若父親知道那一巴掌足以甩聾我的耳朵,他當初還會不會滿目悲憤地扇我耳光?
倘若我知道有一天,會看到翁若陽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他的父親允許他與另一個男人在一起,我當初還會不會那般英勇地同命運頑抗?
答案是,即便歷史重演,時光倒流,很多事情依舊無法改變。
也許我爸他會下手輕些,可他仍舊會打我,他想打醒我,用疼痛喚醒我;也許我不會聾,但我仍然不會放棄抗爭,我仍然會拼盡所有,追尋幸福,不輸飛蛾撲火的執(zhí)著;就如,最終我無法與那個曾經(jīng)海誓山盟的人地老石枯一般。
我慣性地沉默。
不是不想發(fā)出聲音,而是不能。
為了一個我曾以為自己能夠托付一生的伴侶,我犧牲了我的聽覺拋棄了言語的能力斷絕了與親人的聯(lián)系。然而換來的,是一個人的孤寂。
而他,這個正跪在地上,吃驚地看著我,連嘴都合不攏的男人,會否猜到他自己的結(jié)局?
最終,我并沒有昏倒,甚至,在淚水干涸后,面對著翁若陽,不帶有任何一絲情緒。
我一笑而過,從容不迫,似乎永遠置身事外。
我什么都聽不見,轉(zhuǎn)身,便只有頭也不回地離去。
然而諷刺的是,一直到隔天早上,在報紙上看到他墜樓身亡的消息之后,我的淚水告訴我,如果不是那上天強加于我的沉默,我永遠都還是那個沉不下氣來聒噪無比的小男孩……
至始至終他庇護的那個男人都沒有出現(xiàn),就像那次我黯然離開,一個人抱著寒顫的行李,在飄雪的二月瑟瑟哭泣——他連他的葬禮都沒有前去。
偌大的靈堂,空空寂寂。
我從來都不明白我們?yōu)楹谓Y(jié)束,也始終不知道他們怎么開始,并且,永遠也無法得知他是否曾從他那里得到幸福。
但這次,輪到他去庇護他的愛人。
我曾經(jīng)以為,至少他可以幸福,因為我一不小心,丟掉了太多東西,沒法再像以前那樣與他合拼成一個完整的圓圈。
可,他拋棄了我,卻是因為我背叛了他,我獨自去面對了應(yīng)該兩個人承受的責難,于是傷得體無完膚。
我只是想庇護他,可是,我錯了,大錯特錯,錯到無法挽回……如今,他卻義無反顧步上我的后塵……
可無論如何,愛情終究是兩個人的事,倘若有一天,一個人需要另一個人舍棄一些東西去庇護,也許,那段感情,便離終點,不太遠了……
他死了,我卻依舊活著,因為心早已死了個徹底——因他而傷,為他而死。
某些希望,若期冀得太多,只能變成奢求,還不如順其自然,至少,當希望破滅時,也不至于太過心傷……
可是這世上的人,又有幾個能明白這個淺顯的道理?
時間的齒輪開始轉(zhuǎn)動,心的另一半硬生生被抽回,終于不用再一邊白晝一邊黑暗……
我用打火機點燃報紙的一角,祭奠一些塵封的過往,同時,選擇將它們徹底遺望。
也許,再也不會有人走進我心里最深的那個地方。
因為,背叛與隱瞞,欺騙與心傷,期冀與絕望……一切的一切,都是那般沉重。
愛與不愛。
又如何?
這個世界,不會為了僅僅一個人而改變分毫。
睜開眼睛,看到的,永遠只有前路。
愛過,痛過,失去過,卻也得到過。
還有什么不滿足呢?
只是,每到四月末天氣開始晴雨不定的時候,心口,便會隱隱作痛。
那大概,是那天的雨,在心底,留下的痕跡。
-完-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