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公車駛過一座年代已經(jīng)久遠的石頭橋，零碎的沙礫碎石使車子有些顛簸。
　　張佳樂坐在公車后部靠窗的位置，本來頭靠在窗上淺眠，還未入睡多久，頭就狠狠撞到了窗上。一下子驚醒。發(fā)現(xiàn)再無困意，抿了抿嘴，干脆坐直了身體，偏過頭瞇著眼看向了窗外。
　　寬闊的馬路，河邊種著的高大的樹，偶爾有矮小的車。公車右后方是剛剛駛過的石橋，下面是被夏日煮著的翠色河水。景物投影到視網(wǎng)膜上的路上，穿透了有些臟兮兮的窗玻璃，披上了回憶斑駁的黃，才到達終點。時光仿佛可以凝固。
　　腳下的這條路，它將怎樣延伸呢。

　　壹

　　剛剛那座石頭橋，據(jù)說是張佳樂出生那一年剛剛竣工的。于是在幼時的很長一段時間張佳樂都對那座橋的感情極其深厚。
　　小學(xué)的某年暑假，張佳樂學(xué)會了自行車，就屁顛顛的，每天騎著家里那輛老到掉漆的自行車，從那座橋上來來又回回。
　　橋雖然很短，但是弧度還挺大，下橋時候一瞬間的失重總讓人有點飄飄然的感覺。所以張佳樂每次快到下橋的時候都特別興奮，雙手松開自行車龍頭，伸展開來，從喉嚨間發(fā)出一點激動和恐懼的尖叫，然后……
　　然后，孫哲平就跟在后邊，伸出手一把抓住張佳樂的領(lǐng)子。

　　“樂樂你個傻蛋，不危險啊�！�
　　“老孫老孫你來試試啊，一級爽！”

　　孫哲平看了一眼張佳樂亮晶晶的眼睛，伸手揉了一把人家略長的頭發(fā)。

　　“快走吧，你媽叫你回家吃飯，路上順便買罐蜂蜜回去�！�

　　貳

　　從那個時候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很久了。
　　那個時候的事情，就猶如在視野里逐漸模糊的橋，逐漸模糊的路面，和路兩旁逐漸模糊的正在開花的樹。

　　口袋里的手機忽然震動了一下，張佳樂掏出來看了一下，發(fā)件人的姓名有些熟悉，似乎是以前的同學(xué)。對方發(fā)來的是一張照片，張佳樂點開看了一下便又關(guān)掉，將短信頁面往下拖了拖——“我最近整理相冊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張照片，你旁邊那個是孫哲平吧？上次聚會他都沒來啊�！�
　　孫哲平。
　　張佳樂又一次點開那張照片，再點了一下保存。

　　叁

　　張佳樂和孫哲平是鄰居，兩個人從小就在一起玩，一直玩到大，對彼此是如同對自身一般的熟悉。
　　孫哲平的爸爸經(jīng)常出差，每次都會從外地甚至外國帶回家很多好玩的東西，或者是一些特產(chǎn)零嘴。于是每次孫哲平看到了什么新的玩意兒，就等吃過晚飯，蹬蹬蹬跑到隔壁張佳樂家門口，一邊敲門一邊喊樂樂，半條街都聽得見。
　　一般這個時候張佳樂都在幫外出打工的媽媽給菩薩上香，或者疊衣服，或者擦地板，一聽到孫哲平的聲音就放下手里的活去開門。把人領(lǐng)進來之后，從冰箱的最里邊挖出瓶用礦泉水瓶子裝著的飲料，倒給孫哲平喝。
　　張佳樂的媽媽很少回家，所以兩個男孩可以一起玩一直玩到夜深。孫哲平的爸媽也不太愛管自己的兒子，也就任他呆在鄰居家了。

　　“老孫�！�
　　“嗯？”
　　“你爸可對你真好……”
　　“噗嗤，他這叫打發(fā)我，他管都不高興管我啊。”
　　“……”
　　“……阿姨也對你很好啊。”
　　“是啊，嘿嘿�！�

　　這樣的閑扯總是有的。
　　張佳樂和孫哲平坐在沙發(fā)上，肩并肩靠在一起，關(guān)了燈之后，黑漆漆的房子里只有對方的雙眼閃著光。每次講著講著，都是張佳樂先睡著。孫哲平借著窗外的月光偷著看張佳樂的睡臉，睫毛長長的，嘴角翹翹的。
　　他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兒喜歡張佳樂。

　　張佳樂靠在孫哲平的肩上，閉著眼睛，在一片黑暗里眼睛從耳朵里睜開。他聽得見窗外偶爾呼嘯而過的摩托車聲，聽得見冰箱肚子里發(fā)出來的咕嚕聲，聽得見自己和孫哲平一前一后接著踵的心跳聲。
　　他覺得自己越來越喜歡孫哲平了。

　　肆

　　張佳樂喜歡孫哲平。
　　他覺得孫哲平可能不知道。

　　孫哲平喜歡張佳樂。
　　他覺得張佳樂可能知道。

　　伍

　　那座橋后來被修繕了。
　　因為公交車開始路過那邊的站點，原先的橋顯得弱不禁風(fēng)了些。
　　多年過后，樣子幾乎都沒變，橋身上長出了有些茂盛的雜草，坐車碾過上邊的碎石總會顛得屁股疼。

　　車子往前行駛一點，是初中時候的學(xué)校，墻里露出幾顆高大的杉樹，堅定從容地立在那里，有點冷淡。
　　初中的時候，孫哲平搬家了，因為父親的職位提升被換到了總公司去，所以搬了家。搬走之前，孫哲平和張佳樂說，那是在一個高檔小區(qū)，有很漂亮的綠化帶，還有游泳池，他們家住在一幢小高樓的頂樓，是三樓的樓中樓，裝修得很漂亮。他希望張佳樂能來玩，和以前一樣。
　　張佳樂聽完孫哲平的闡述是有點暈乎乎的，最起碼還是在揪住了孫哲平要搬家的重點。

　　“老孫，你新家，離這邊遠嗎？”
　　“半個城吧。”
　　“啊……”
　　“沒關(guān)系，我會經(jīng)�；貋碚夷愕摹！�
　　“……”
　　“你也可以經(jīng)常來我家玩啊，如果是夏天我可以帶你去游泳�！�
　　“孫哲平�！�
　　“嗯？”
　　“我喜歡你�！�

　　張佳樂低著頭不敢看孫哲平，低低地又重復(fù)了一遍。
　　“我喜歡你�！�

　　“試試，試試行嗎�！�

　　孫哲平怔愣了一下，最終勾起了唇角，抱了一下在深吸氣的張佳樂，說。
　　“好�！�

　　陸

　　孫哲平搬走以后，張佳樂也經(jīng)常去隔壁人家偷偷望上幾眼。
　　有時會看見光著腚的小孩兒，有時會看見男主人打著自己妻子。

　　這個時候，張佳樂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媽媽晚上總是不會著家的。
　　但是每個周五，張佳樂在傍晚總會看見孫哲平騎著自行車的身影從街的拐角處出現(xiàn)。路燈才剛剛亮起，有些許暗淡的光影之下，人和車的影子被拉得纖長，車就堪堪在拐角處停下，孫哲平就沐浴在一團昏黃的光雨之下，朝呆呆站在家門口的他一邊招手一邊喊，樂樂，過來，我?guī)闳コ詿尽?br>
　　“樂樂，今晚我住你這兒行不？”
　　“可以是可以……為啥？”
　　“明天早上我?guī)闳ノ壹铱纯�。�?br>　　“哈？！那那那那那那那我要不要帶點禮物去？？帶花還是水果籃？？？”
　　“……你、你干嘛這么緊張看你緊張我也開始莫名其妙緊張起來了！”
　　“噗嗤——”
　　“樂樂你笑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孫哲平右手推車，走在人行道的外側(cè)，左手被張佳樂緊緊牽著。
　　張佳樂左手提著滿滿一塑料袋的燒烤，右手緊緊牽著孫哲平的。
　　張佳樂忽然就覺得很開心，沒有聲音地笑了起來。感覺身邊人有點異樣的孫哲平看了一眼張佳樂，對方笑得更加花枝亂顫無法停止。

　　“啊！老孫老孫我肚子抽筋了！啊�。“⊥�！”
　　“誰叫你吃這么多還笑這么開心，跟路上撿了一垃圾袋紅色人民幣一樣�！�
　　孫哲平把自行車移到墻邊靠好，拉過張佳樂低著頭幫他揉著肚子。張佳樂摟住孫哲平的脖子，感受著肚子上柔柔的觸感，踮起腳就吧唧親了一下孫哲平的臉。孫哲平顯然試一下沒反應(yīng)過來，手下一個沒留意就用力掐了一把張佳樂的腰。
　　“哎喲！媽蛋孫哲平你干嘛你個混——”
　　然后他就被孫哲平捧起臉，萬分認真地、甚至有些虔誠地，親上了嘴唇。
　　猝不及防中他睜大了眼睛，對上了孫哲平的視線，只一下，便匆忙移開。
　　緋紅色從脖子根一直染到耳朵尖。

　　“……你個混蛋。”

　　柒

　　保存完自己和孫哲平的那張照片之后，張佳樂無聊地翻起了自己的電話簿，特意點進S字母的那一欄，拇指動了動，孫字開頭的有幾個，但是其中沒有孫哲平。
　　孫哲平不是一個夢，并不是，他是真的，他會笑著喊樂樂，那些記憶中的全部發(fā)生過。一切都是真實的。盡管都已消散在了莽莽塵埃之中。

　　捌

　　孫哲平的新家鋪著深棕色的地板，客廳里有需要仰頭看才看得到頂端的落地窗，窗簾有兩層，靠窗的是棉柔的布，靠屋里的是細膩的紗。正午時分只拉上紗質(zhì)的那一層，陽光映得地板又暖又燙，映不到的地方又冰又涼。
　　張佳樂經(jīng)常躺在靠窗的地板上睡覺，兩層窗簾全拉上，只留一點縫隙，能讓陽光透一絲進來，偶爾轉(zhuǎn)醒，便側(cè)過身看微塵在光中沸騰。孫哲平坐在他身邊的沙發(fā)上連著電視打游戲，在他靠起身來的時候暫停，摸他的頭發(fā)。
　　孫哲平的媽媽會自己親手做一些點心，放在冰箱里。夏天有豆沙餡的麻團、桂花酒釀圓子或者是綠豆沙、蓮子湯。

　　有孫哲平在，張佳樂短暫地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就如同在做一個不知身在何處、今夕何年的夢。而夢總有醒的一天。
　　所以更不如說，孫哲平是張佳樂的夢魘，傳說夢魘可以潛入人的夢境，吃掉人的噩夢，所以在夜晚就不用恐懼，放心入夢。
　　在每一個短暫的夜晚，都不用擔(dān)心，而萬分漫長的白晝中需要要承擔(dān)更多的傷心和害怕，在遇到這一些更為沉重的東西時，夢魘卻不會出現(xiàn)在自己的身邊，來替自己吃掉這些比噩夢可怕千遍的東西。
　　張佳樂每天做著幾乎是同樣的一個夢，結(jié)局也都是一樣的，孫哲平離他越來越遠了。他知道孫哲平正大步地走在與自己愈發(fā)遙遠的前方，直到未來的某一天，自己再也找不到孫哲平，兩人之間的聯(lián)系被火苗舔舐而過，殆盡成灰。
　　就算不用提出，也會自然而然地分開的吧？

　　張佳樂靜靜地躺在孫哲平家客廳的地板上，房子里是空調(diào)輕輕的呵氣聲和孫哲平在廚房里切西瓜時零星汁水飛濺的聲音。窗簾沒有完全攏上，陽光大喇喇地鉆進屋子，正好在張佳樂的手臂上勾勒出不規(guī)則的形狀。皮膚被曬得熱燙，仿佛能聞到其上的細塵被炙烤的氣味。
　　張佳樂緊緊閉著眼，聽著孫哲平漸漸靠近的腳步聲，喉頭越哽越緊，溫?zé)岬乃釢采w了雙眼�！芭距笔菍O哲平的拖鞋碰撞地板的聲音，“當(dāng)”是玻璃器皿接觸到茶幾桌面的聲音，“窸窣”是孫哲平在他身邊坐下時衣料摩挲的聲音。
　　接著孫哲平靠了過來，用右手輕輕摸著他的頭發(fā)。
　　眼淚忽然就涌上來。
　　張佳樂翻了個身，用背朝著孫哲平。孫哲平以為自己打擾到了張佳樂，輕笑著揉了揉張佳樂的發(fā)絲，收回了手。

　　在兩人平緩交錯的呼吸聲中，張佳樂張了張嘴，顫著嗓子喊了一聲老孫。
　　“老孫�！�
　　“嗯�！�
　　“我們分開吧。”
　　“……”
　　沒等孫哲平回答，張佳樂撐起身，用極快的語速又重復(fù)了一遍。
　　“分開吧。”
　　孫哲平?jīng)]有回答，伸出手將茶幾上放著的裝西瓜的玻璃器皿拿了過來，放在張佳樂的身邊，自己站起身坐到了沙發(fā)上，拿起手柄繼續(xù)打著游戲。
　　一室的沉默，只有游戲發(fā)出的被刻意調(diào)小的聲音。

　　看著平時一向玩得挺好的孫哲平一下子連輸了不知多少把，張佳樂攥了攥衣角，站起身。
　　“我走了�！�
　　“沒事，吃完西瓜再走吧。”
　　“我……”
　　“最后一只西瓜了，之前冰箱里一直冰著的�！�
　　“……算了吧�！�
　　孫哲平按下了暫停鍵，抬眼看著張佳樂。
　　“回家？”
　　“……對�！�
　　“還會來嗎？”
　　“……”
　　“會嗎？”
　　“……不會�！�
　　“我知道了，那走吧，要我送嗎？”

　　張佳樂覺得這個世界一下子就變得模糊而且天旋地轉(zhuǎn)，自己就像被潑了一盆水，從頭到腳都濕噠噠的，所有感官淹沒在一片咸濕之中。一片模糊之中，孫哲平走過來，動作很輕地抱了抱他。
　　張佳樂拽了拽孫哲平的衣角，感覺有淚水從自己的眼眶里滾出來。倔強如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哭過了。此刻莫名其妙的委屈卻弄哭了他。
　　“為什么？”
　　“不為什么�！�
　　“你知道我為什么想要分開嗎？”
　　“不知道。”
　　“你不想知道嗎？”
　　“剛剛想，”孫哲平依舊保持著擁著張佳樂的姿勢，胸膛與陽光一樣暖燙，“現(xiàn)在不想了。我們走吧。”
　　孫哲平松開了他，將窗簾完完全全地拉開。

　　過了很久很久，走出房子、回到自己的家中，張佳樂都沒有適應(yīng)那一瞬間能將世界摧毀的強光。

　　玖

　　張佳樂已經(jīng)完全忘記當(dāng)時到底在委屈些什么了，很多東西在洶涌的時間之中是站不住腳的。
　　可當(dāng)時離開孫哲平的理由他還記得——孫哲平離他太遠而他又不夠美好。
　　這個理由依舊被時間沖垮。
　　現(xiàn)在呢，他算是足夠美好的了嗎？
　　就算是，那么孫哲平是否也如同他在等孫哲平遇見美好的他一樣在等著他變得美好呢？
　　他沒有問過孫哲平，為什么會同意他們在一起，也沒有問過孫哲平，為什么會同意他們分開。
　　如果問了，得到的答案卻是“就是喜歡那個不夠美好的你”他又該怎么辦呢？

　　張佳樂又想起那些只身一人的夜晚……
　　剛起了個頭，卻又搖了搖腦袋，不敢再繼續(xù)往下想。

　　拾

　　已經(jīng)聽不清回憶里孫哲平喊“樂樂”的聲音了。
　　所以就算是在街上走著，聽到有人這么說，自己也不會發(fā)覺的吧。
　　就算發(fā)覺了，也會疑惑地問一句“你在喊我嗎”，類似于這樣的話吧。

　　此刻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感傷了。張佳樂平靜地看著窗外，隨著沉睡著的天地的一起一伏變幻著呼和吸，腦子里只記得今天是堪堪掛在七月末尾的日子。

　　這就是，最后的結(jié)局。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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