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的夏天。我開始長久地注視著一個男孩。
　　擁擠悶熱的公車，陽光，一片明晃晃的蒼白。我喜歡坐在角落里，漫無目的地看。將左手和右手交疊在一起，分享著彼此的溫度，以及偶爾因汗水而起的粘稠。這樣的夏天，像是永遠(yuǎn)無法讓人干凈。亦無法安靜。人群推推搡搡，或竊竊私語，或高談闊論。旁邊的老人，年邁體衰。干枯樹枝般的雙手，這是大多數(shù)人會用的比喻。
　　我只是坐著。從起點，到終點。
　　晃晃悠悠的漫長的路程，像是永遠(yuǎn)無法到達(dá)終點。那年，我總會反復(fù)地做著這樣一個夢，我被關(guān)在摩天輪的一個車廂里，一圈一圈地轉(zhuǎn)。圓，沒有起點與終點的圓，我的生命就這樣耗盡在它完滿的無盡里。一個人叫喊，掙扎，到最后，便只余觀望。四周的漆黑漸漸散去，我可以看見與現(xiàn)實生活中所相似的一切，只是它們是它們，我是我。
　　然后，靜靜地醒來。五點。年少時，我不需要鬧鐘。
　　五點半出門，五點四十的第一班公車。七點后到達(dá)學(xué)校，大多時候趕不上早自習(xí)。公車開過去幾站地，長長的車廂里，依舊只有我、司機和兩個售票員而已。我永遠(yuǎn)不會在陌生人面前閉上眼睛。在公車上睡得東倒西歪的人的面孔，讓我心存妒忌卻又心有余悸。

　　其實，我只是想遠(yuǎn)離。
　　中考的志愿，挑了最遠(yuǎn)的重點高中填。在這個偌大的城市里，從最西邊到最東邊，將近兩個小時的車程�？际强忌狭�，卻不夠住宿的分?jǐn)?shù)，只能走讀。依然義無返顧。而那畢竟是一所很好的中學(xué)，所以報考時父母不曾阻攔，所以上了高中后的每天早上，母親會和我同時起床，在我洗漱時準(zhǔn)備好熱氣騰騰的早飯。
　　那時，也多多少少地覺察出母親的辛苦，卻沒有過多的留意，更無從心生感激或者愧疚。直到后來的某一天，不吃早飯很久后的某一天，我忽然想起曾經(jīng)每天都會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荷包蛋。只是為了一個自私而任性的理由，遠(yuǎn)離，到一個什么都是新的的地方學(xué)習(xí)、生活。全然不顧因此而給父母添的麻煩。
　　也許，因為他們終究是親人，和別人不同。

　　后來我知道，他是叫常煦。
　　那個總會在第七站上車，然后一直坐到終點的男孩。也許說“坐”并不妥當(dāng)，因為每次在他上車的時候，公車早已人滿為患，沒有空座位，甚至連站立的空間都少得可憐。我坐在角落，看著那個穿著和我一樣校服的男孩走過來，再在靠近車尾的某處停下。離我不過幾步之遙。
　　靜靜的，站在人群中。也許正是他身上這種寧靜的氣質(zhì)，最初，也是最終促成了我對他長久的關(guān)注。并不是因為一樣的校服，亦不是因為那張總是朝向窗外的干凈清秀的側(cè)臉。不睡覺不看書只是那樣坐著的我，眼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時間最長的東西漸漸成了他，并且只有他。而當(dāng)我察覺這些時，一年，已經(jīng)過去。

　　一年，我在理科實驗班，不上不下的名次，坐在靠窗的倒數(shù)第二位。
　　我經(jīng)常會走神，尤其是在物理課上。老師是個幽默又有水平的爺爺，但無論他講得多么明白，例子舉得多么生動，我還是常常恨牛頓恨到骨子里。進(jìn)這個班，就像是陰差陽錯，周圍的同學(xué)們大笑著討論著，我知道自己將永遠(yuǎn)無法融入他們所在的世界。
　　透過窗戶向外看去，花壇噴泉，綠樹成蔭。陽光，懶懶地灑著。秋，冬，春，夏。這樣的景色，我是多么想讓另一個人看見。而這樣的景色，我遠(yuǎn)不會只滿足于觀賞。那是對自然的冷漠。還要學(xué)會享受。常�；孟牒湍莻�人一起，課間，午休，坐在花壇邊，將臉仰向太陽。白色的皮膚因此而亮得晃眼，淚水也會流淌出欣慰或滿足。
　　然而幻想只是幻想。那個人已不在，那么，一個人享受，又有什么意義呢。

　　公共汽車到達(dá)終點站后，還要再走五分鐘才到學(xué)校。
　　每天，都是最后一個站起，下了車，那個和我穿一樣衣服的身影早已走遠(yuǎn)。只是有一次，他離我那么近，前面不出十米的地方。我的腳步一向很散漫，因而，便變得更加散漫。一前一后，我們到了學(xué)校，進(jìn)了教學(xué)樓，走上同樣的樓層。我這才知道，他就在我的隔壁班。
　　只是，真正知道他的名字，卻是在很多年以后了。
　　可那時候的我，終究不需要他的名字，不需要他的任何信息。我對他的注視，那樣長久的，持續(xù)了整整三年的注視，歸根結(jié)底，和喜歡或愛這種情感實在牽扯不到一塊去。他只是一個符號，一種象征。他身上的那種的寧靜，近乎超然的寧靜，是我一直所向往的狀態(tài)。
　　安靜，平靜，寧靜。不知為什么，我就是那樣的確信，他的靜，不只存在于表面。但我是。很多次了，我安靜而沉默地看著有的人來了又走，有的事發(fā)生了又被人淡忘，然后在沒有人的地方，或者在心里流下眼淚。那么痛苦，又那么無力。
　　我說，我不要在乎。

　　高二那年到了文科班，感覺周圍環(huán)境輕松了很多，壓力也變小，交了幾個還算不錯的朋友，關(guān)系一直延續(xù)到大學(xué)后。沈念蓓和我走得最近。剛開始，我和她坐同桌，她覺得我冷漠不好接近，我覺得她聰明不好應(yīng)付。好在這樣的時間不長，沒多久便熟識了，更發(fā)現(xiàn)彼此不僅聊得來，在某些程度上也很相似。
　　那是相當(dāng)輕松無憂的一年，平靜的日子，一天一天。
　　內(nèi)向的性格漸漸出現(xiàn)轉(zhuǎn)變，會在與朋友聊天到興起時放聲大笑，與不太熟悉的人交往時也不再會感到無措。只是他們依舊說我沉默，好在他們又說，這樣的沉默，他們可以接受。
　　只是在每個月固定的十五號，當(dāng)那封信如期而至，我將它放在手里，感受那份若有若無的重量時，我知道，從前的那個自己，一直未曾離開過�；氐脚P室，走向窗臺，看昔日的花園草坪已被新建起的住宅樓所代替。曾經(jīng)數(shù)次徘徊過的不遠(yuǎn)處的一棟灰樓，聽媽媽說，不久后將被移為平地。
　　我想，我再不會回來。他說。

　　有時候，會在中午和沈念蓓一起坐在操場邊上曬太陽。
　　她喜歡的學(xué)長，每天會在午休時和他的朋友們打一會兒籃球，笑起來露出右臉的酒窩。他不認(rèn)識她，但她已這樣默默地注視了他三年。帶著喜歡。
　　不過是因為三年前，他撿到了她掉在身后的鑰匙，然后追上她，還給她，沖她微笑。高一的他，初三的她。于是她決定留在這里。雖然以她的成績，完全可以考上更好的學(xué)校。很單純的心思，從不奢求什么，只要能每天看見他，就已足夠。
　　可他，也終是要在三個月后畢業(yè)，離開。
　　那樣聰明又優(yōu)秀的念蓓。我說，為什么你不去嘗試，他并沒有女朋友，而且他已知道了你在看他，偶爾還會笑著向你點點頭。她卻只是搖頭。我要的是什么，我總是知道的，事情該是什么樣子的，就讓它隨著這樣子下去吧……原本美好的事，我不想破壞掉這份美好。
　　我便不再多說。
　　夏天的腳步一天天臨近，那之后，懶散寧謐將會被緊張黑暗的高三沖散，無影無蹤。我仰起頭，感覺陽光暖暖地照在臉上，再緩緩睜開眼。不遠(yuǎn)處的另一個籃球架下，兩三個同樣打著球的男生，同樣開懷的樣子。
　　原來，他笑起來是這樣。

　　漸漸不再做那個關(guān)于摩天輪的夢。只是香甜無夢的睡眠終是與我無緣，開始頻繁的夢見從前的事情。十七歲，并沒有到靠回憶過活的年齡，可我的白天和夜晚，卻不得不沉浸在那些不多不少的曾經(jīng)中。就算白天靠著繁忙的學(xué)習(xí)和清醒的自制可以勉強回避，可對夜晚，我無能為力。
　　長長的路，男孩在前面，女孩在后面。他永遠(yuǎn)不會和她并排走，他的樣子，像是巴不得快點甩開她。她卻只想趕上他，說不清理由的�？伤卟豢�，最后還摔了跤。她知道自己再也追不上他了，便伏在地上傷心的哭泣。
　　直到一雙腳出現(xiàn)在她眼前。你還要哭多久��？煩死了。
　　他站在那里。說著風(fēng)涼話，不扶她，卻終究在等她。
　　后來她也慢慢發(fā)現(xiàn)，雖然他始終都走在她的前面，卻永不會消失于她的視線。無論她走得有多慢。一年、兩年、三年……就這樣，他們走過了小學(xué)的六年。

　　高三的晚自習(xí)，下課已是九點。沈念蓓和我一起回家。
　　她原本是住宿生，但升上高三后因為宿舍學(xué)習(xí)環(huán)境不好，便改為走讀。和我坐同一趟公車，第七站下，離學(xué)校雖算不上近，但和我相比，實在是好太多了。只是我早已習(xí)慣這種漫長。
　　于是在這同行的七站地內(nèi)，我們聊東聊西，她終于問起了我有沒有喜歡的人。我想起公車上注視的那個男孩，然后說沒有。這不是謊話�？晌覟槭裁磿氲剿�？她便繼續(xù)問我以前有沒有喜歡的人，我依舊說沒有。她看了我半晌，揚起眉毛，一副不相信的表情。
　　我不想說。
　　我不想說我曾經(jīng)喜歡一個男孩。我們一起長大。我不想說他曾經(jīng)嫌我煩嫌我是個累贅，后來在我與他終于一點點走近的時候，世事無常，我們背道而馳，然后像現(xiàn)在這般，天各一方。
　　他每月會給我寫信，每月的十五號，我都會收到他的信。只言片語，有時，僅僅是他隨手畫的一張畫，幾條線，隨手寫的幾句詩。郵戳告訴我他的所在，而這封信，則是他在告訴我，雖然天各一方，但他依舊是和我在同一個世界。他還活著。

　　直到我的十七歲生日，高三那年的十一月十五日，我沒有受到他的信。
　　等到月底，等到十二月的十五日，等到一月十五日，等到寒假。他的信，再也沒有來。
　　我把他給我寫過的二十九封信從頭看到尾，然后鎖在一個盒子里，放在平時看不見拿不到的地方。冬季的天，昏沉灰暗，書桌對著窗戶，我停下做著數(shù)學(xué)題的筆，看著這樣的一片天，卻沒有眼淚。
　　早知道會有這樣的一天。
　　樓下的草坪，枯黃荒蕪。是什么時候的事了，一個男孩站在那里，用石頭敲開我的窗。他抱著球，大汗淋漓，仰著頭，一臉的陽光。綠草如茵。他說，你家還有冰淇淋嗎？芒果味的。
　　他最喜歡芒果味的冰淇淋，第一次在我家吃到，從此不可自拔。不許告訴別人，我一大男生愛吃這種東西！他邊吃邊說，我則在笑過之后嚷嚷著給我留點。
　　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而在你走后，我再也沒碰過它。

　　日子還是繼續(xù)著，沒有任何改變。
　　拋棄閑散之后的用功終于得到了回報，大大小小的考試我從沒掉出過前五名。而這已差不多算是一種名牌大學(xué)的保證了。
　　公車上的男孩子，每天依然可以見到。有一次，終于不小心和他對上雙眼。我一時間有些無措，卻是他先沖我點了點頭。既而面無表情地收回目光，看向窗外，一如地平靜。
　　我想大概是這么久了，不是在公車上，在學(xué)校里也總是碰見，面熟是肯定的，所以打個招呼也并不是多大的事情。畢竟，是同行了快三年的人。這樣一想，便也坦然了，只希望他不要發(fā)現(xiàn)我總是在看他。

　　曾以為那樣一天的到來會是多么悲痛欲絕的事情。可等那一天真正到來，卻發(fā)現(xiàn)所感受到的痛苦并不及那時他的離開。
　　他一共離開過兩次。
　　初三那年，他的家庭慘遭變故，母親死亡，父親入獄，家產(chǎn)被變賣。原是鄰居的他被接到叔叔家里。并不遠(yuǎn)，透過我家的窗戶就可以看見的那一棟破舊的灰樓。
　　他離開的時候，沒有跟我說一句話。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追，像從前六年中任何一天一樣，而在這之前，我曾以為，這樣的情形再也不會重演。不久前的一天，他還開玩笑地親了我的臉。我大聲地叫他的名字，一聲，一聲……他的腳步，終于停了停。
　　我喜歡你，我說。
　　他回過頭，投給我淡漠麻木的一眼。邁開步子，走了。
　　而這次，他沒有等我，終于消失在我的眼前。
　　那之后，他不再理我。我到隔壁班找他，找不到，到他叔叔家的樓下等，等到最后是他和濃妝艷抹的女孩吻別的身影。一身酒氣，他走到我的面前，看也不看地，走過。

　　這樣過了半年。
　　我終于放棄。學(xué)校里的每個人都知道初三之前的我們有多么要好，他們不停地問我，他怎么啦，你們怎么啦，他們不停地跟我說，他又換女朋友啦，這回這個比他大三歲，他似乎要被退學(xué)啦，喝酒打架斗毆……
　　于是，我選擇遠(yuǎn)遠(yuǎn)地逃開。
　　到城市的另一端。
　　其實我們自始至終不是那樣的關(guān)系。只是青梅竹馬，很好的朋友。兩家剛成為鄰居那會兒，他被他父母勒令每天必須和我一起上下學(xué)，說保護(hù)女生是男生的責(zé)任。我這個累贅把他煩得不得了，妨礙他和男孩子們玩，還老害他被起哄。
　　上了初中，我不再和他一起走。反倒是這時，我們的關(guān)系有了改善。他到我家抄我的作業(yè)，吃我的冰淇淋，我在路上被人截時他英雄救美，后來干脆又和我一起上學(xué)回家。
　　可我喜歡他，一廂情愿，自始至終。我知道的。

　　高中畢業(yè)的那個暑假，我在家等到了第一志愿的錄取通知書。取完快遞上樓時，沒踩好樓梯，一下子摔到扭了腳。我掙扎地想站起來，怎么也不成功。悶熱的天氣，汗?jié)窳艘簧�，粘粘黏黏的，十分難受。
　　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我抱著錄取書，大哭起來。
　　也是在這樣一個夏天。他第二次的離開。
　　聽說你考上**高中了？恭喜你啊。這樣的話，名牌大學(xué)也沒問題吧。我記得，那是你的理想。男孩站在我的面前，忽然撫上我的頭發(fā)。他臉上的表情何其溫柔，終其一生我都不會忘記。
　　這是我從不曾見過的他。
　　對不起，一直以來，總是讓你擔(dān)心我。這段時間……他收回手，臉上掠過一絲神情，恍若悲傷。
　　我說不出話。這個晚上，我不知為什么又走到這棟灰樓下，不期然地遇到了他。你在這里啊。這是他見到我說的第一句話，也是這半年來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我剛才去你家找你了，你不在，我有話對你說。
　　于是，就在那個晚上，他告訴我，他被查出患上了絕癥，而他已決定離開。
　　我不想再留在這里，死，也要死在外面。他說。
　　我想，我再不會回來。他說。
　　這件事，我只想告訴你一個人，以后，我每個月給你寄信好嗎，如果有哪一天你再也收不到我的信，你就會知道，我已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他說。
　　你知道么，其實我……很喜歡你。他說。

　　我已記不清最后我們是怎么分開的了。
　　我也記不清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什么了。
　　當(dāng)我走在大學(xué)的校園里，回想起關(guān)于他的那些事情，只覺得無比遙遠(yuǎn)。心中的疼痛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轉(zhuǎn)化為窒悶。想起那次撕心裂肺的哭泣，依舊找不到原因。是為他的死，還是為年少愛戀的哀悼呢。
　　找不到，就算了吧。
　　有時候也會想，他是真的死了嗎？還是只是為離開找個借口，然后在他認(rèn)為適合的時間，徹底斷掉與故人的一切聯(lián)系呢？這些……也已不重要了吧。
　　他，是真正在我生命中消失了。
　　我又開始吃芒果味的冰淇淋了，在學(xué)校旁邊的超市看見八喜的一桶，伸手去拿，卻碰上一支別人的手。轉(zhuǎn)頭一看，那樣熟悉的面容。我看了三年的面容。

　　他看著我，是你。
　　我點點頭。
　　我叫常煦。他忽然這樣說，目光平靜如水。在這樣的目光下，我再次無措。我想起那次公車上的點頭，我們該算是認(rèn)識吧，我們早就認(rèn)識了。
　　我叫薛瓴。
　　我看向他手中的冰淇淋，香草味道。
　　我想起那個喜歡芒果味冰淇淋的男孩。我喜歡過的男孩。他的名字……就留給我一個人吧。永遠(yuǎn)的。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