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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趴在課桌上,我從睡夢中醒來。
教室空無一人,一種夕陽特有的暗黃色光,投射到桌椅上,在地上映出歪歪斜斜的影子。長發(fā)凌亂地散在桌面,有幾束因那余暉而泛著華麗的金紅。一動不動。半睜著眼睛,緩慢地眨動。
多么舒服。
可以聽見從隔壁音樂教室傳來的鋼琴聲。是祈夏,我知道。只有他可以彈出這樣的曲子,只有我才能聽懂的不知名的曲子。日復一日。演奏者如他,聆聽者如我,誰都不會厭倦。
二零零六年四月的某一天,下午五點半。
琴聲停止。然后是腳步聲。我閉上眼睛。
一只手輕輕地攏上我的發(fā),從落在桌面的那部分,一點點,直至鬢角。很多年了,這個動作始終維持著它慣有的速度與路徑。就如那溫柔的手,從不曾碰觸過與鬢角近在咫尺的臉頰。幾秒鐘后,覆于我的手。他說:“起了!
我們一起回家。他在前,我在后,隔著大約一米的距離,走在長長的樓道。
一扇本該關閉的窗,就這樣敞開著,進入我的眼簾。透過它,我看見一片粉紅的世界!皺鸦,又開了!蔽艺f。漫天的花瓣飛舞,有幾片拂到我的臉上,有溫暖熟悉的觸感與味道。
“該去看他了!
“是啊!
2
阿金他,是在離學校不遠的半山腰上。
崎嶇的山路,已經走了很多遍。依舊是祈夏在前,我在后。穿著白襯衫的背影,瘦削并孤寂,我看了,那么久。卻有一抹粉色忽然突兀地出現,在衣領處,我伸手將它捏走。
“怎么了?”他猛然回頭,神情是從未見過的驚詫。
“花瓣。”我舉起右手食指和拇指之間的那抹粉色給他看。
“哦!
我笑了笑。
繼續(xù)向前走。
同樣的白襯衫,一米左右的前方,不靠近,但觸手可及。從前,也是這樣。山林里偶爾的光,掠過那白色的身影,便會讓人有它在漸漸消失、融進空氣和陽光里的錯覺。從前,也是這樣。不過那時候,還有阿金。
他在我身旁,牽著我的手。紅色的頭發(fā),明朗的笑容,還有總是貼在臉上的OK繃,像是永遠都摘不掉。
他探過頭吻我,我躲過,用手指向祈夏的背后。這時候,阿金會說:“祈夏,你不要回頭!
于是,祈夏就真的不回頭。
直到阿金心滿意足地放開我,他才會轉過頭,依舊沉默,只是清秀溫和的臉上浮起半無奈半奚落的笑容。
3
“祈夏,你不要回頭!
忘記是從什么時候了,我開始這樣說。但沒有阿金了,再也沒有。只剩他,和我。
剛開始的驚訝,漸漸消失。轉過頭的祈夏,仍然微笑,含著向從前同樣的一半無奈的,只是那另一半,我看不懂。
但這次,他沒有笑。
不笑的祈夏,疏離而淡漠。
他的琴聲,我可以聽懂,他的人,我卻從未了解過。即使,我們認識了那么長時間。和阿金同時出現的祈夏,在阿金離開后還一直陪著我的祈夏。那一雙純凈透明的眼眸,安靜柔和地望著我,卻仿佛一無所有。
其實剛開始。
我最先遇到的,是祈夏。
他站在樹下,慢慢抬起頭。我的一只鞋,落在他身后一點的地方。樹枝上的我,搖晃著雙腳。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樹影斑駁,祈夏的臉,蒼白美麗又寧靜的臉。
很久了,他是第一個我能看見,又能看見我的人。
很久了,他是第一個我認為可以用美麗形容的男孩子。
我對他說:“幫我撿一下!
他站在那里,卻沒有動。
然后,阿金就出現了,前一刻,他彎腰,后一刻,就已在旁邊。“給你!蔽肄D過頭,那樣一張燦爛的笑靨,頭發(fā)是貼近火焰的顏色。于是,我也笑了。
4
櫻花開了幾季,還是幾十季,阿金走了幾年,還是幾十年。
小小的墓碑,青苔覆了又去,周圍長滿雜草和野花。每次來,都是這樣的景致,也許彼草此花終有不同,但卻從未被任何人留意。
“阿金,我們來了!
祈夏慢慢坐到地上,我選擇了與他相識的樹枝。閉上眼睛,可以聽見風聲、鳥鳴。也許,還有阿金的笑聲,如斯熟悉。
我想起他要走的時候。
“我們不能這樣下去,一成不變的生活!
“不該被過去的一切困住,不該被不知名的力量束縛,我要去尋找存在的另一種形式。”
“我還是要重新做人,而不是像現在……人不人,鬼不鬼!
所以,他走了。
離開我,離開祈夏,離開他駐留過的地方,于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一點一點地,消失在我們的眼前。那時,櫻花開得正盛,我永遠不會忘記。
我曾挽留過他嗎。祈夏呢。
阿金,我愛他,卻在他告訴我要走之時,對他說:“你走吧!倍麩o論生前還是死后最好的朋友祈夏,說:“這是你的決定。我們會常去看你的。”
5
后來,我和祈夏就一直在離阿金很近的一所學校里,再沒有離開過。
“我要走了!
是誰在說話。
是阿金,還是……我睜開眼,祈夏站在樹下。像第一次見到他時的那樣,蒼白美麗又寧靜的臉。“我也要走了!彼f。
終于明白,為什么他不笑。
還有,那片沾在他衣領上的花瓣,簡直是一種預兆。
我笑了笑。
像阿金要走的時候一樣,笑著對他說:“你走吧。”
不用理由,不需理由,我知道的,祈夏。
從樹枝跳下來,祈夏始終一無所有的雙眸,竟彌漫起前所未有的憂傷。而面對著這樣的憂傷,我走過去,伸出手,輕輕地擁住他。
像是嘆了口氣,他回抱,第一次,我們那么近,近得仿佛,再不會分開。
“好好照顧自己。”
最后一次,溫柔的手輕輕地攏上我的發(fā),從下到上,直至鬢角。然后,它停留在那里,又緩緩地變得透明,和它的主人一起。
我又笑了,可眼淚竟不由控制地落下。
終于,在他消失的前一瞬間,那只手碰到我的臉頰,試圖拂干那莫名其妙的淚水。但太遲了。
當眼淚流干,他已離開,似乎一萬年。
你知道么,我愛你。
6
祈夏沒有告訴我,他在哪里。
他走后的每年春天,我還是會去看阿金。
其實那時候,他是問過我的,要不要和他一起走。
我只是搖頭。
而祈夏那過于憂傷的眼神,亦是在問要不要一起離開。
我裝作沒有看懂。
一直都是一個人的,以前是,現在也是,中間得以他們的陪伴,是我最幸運的時光。但沒了他們,我也不會死。
我笑了,靠著阿金的墓:“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還談什么死不死的!
櫻花鋪滿了下山的小路,崎嶇但并不難走,仰起頭來,陽光燦爛得像阿金的笑臉,天空清澈得像祈夏的眼眸。
聽見學校下課的鈴聲,學生們放學了。我在喧鬧熙攘的人群中穿梭。空曠的教室,在那里睡覺,是我多少年養(yǎng)成的癖好。只是,鋼琴聲不在。但我想,我會慢慢習慣。
我愛阿金。
我愛祈夏。
我愛這個世界。
但我只愿以這樣的方式,一個人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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