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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1
九月十三,我與陳云溪成了親。大婚當(dāng)日,禮事從簡——索酒子,迎仙客,醉紅妝。入了洞房,我親手燃起紅燭,倒上交杯酒,待良人揭我蓋頭。
陳云溪來得算快,攜一身濃郁的酒氣,卻無甚醉意。他笑道:“他們太不經(jīng)喝,幾杯就倒了!
喜帕揭開,燭火中我們相望。
“我聽聞女子出嫁時最美……”他這么說著,俯身細(xì)吻我。
我雖未飲酒,卻醉在他唇齒間的酒香里。這一吻很是深長,恐今生難忘。我直覺喘不過氣了,才堪堪推開他,將交杯酒遞過去。
“險些忘了!标愒葡χ舆^酒杯,與我對飲。
此酒入喉,醇香中一生契印已定,我們便是夫妻了。燭光映照滿室紅錦,我展顏一笑:“云溪,你吹一首曲子給我聽,可好?”
他事事依我,又怎會不允,旋即起身取了竹蕭。
悠悠樂聲起,蕩在滿室寧謐之中。一曲蕭,一場情,婉轉(zhuǎn)清麗。我凝視陳云溪吹簫時的面容。他放下蕭,眼神已有些迷蒙。
這便是時候差不多了。我自懷中掏出蒼云蓖,放在案上,柔聲對他道:“你曾說你好奇蒼云劍是什么模樣,我今日帶來給你看了!
陳云溪伸出手,卻又無力垂下。他皺眉望著我,想要將我看清楚,卻終抵不過藥物,閉眼沉沉?xí)灹诉^去。
紅燭之中燃了迷藥粉,酒中有解。也許他終究明白過來,這一切,不過是我處心積慮設(shè)計(jì),欺人騙己的局。
2
故事的最初是七月盛夏。驟雨落,打亂一池碧水荷花。
我獨(dú)住在忘憂城外的小河邊,已經(jīng)有十一個年頭。十一年來無人相問,借著這場瓢潑大雨,我的木石小屋,終于迎來第一位客。
馬蹄聲漸進(jìn),停在我的門前。陳云溪敲門的時候,我正在刻一支竹蕭。翠綠的顏色甚是好看。
陳云溪站在門外,一身的濕衣裳還落著水,臉色略有些慘白,卻難掩他俊秀的眉眼?v然狼狽不堪的模樣,說話卻甚是從容:“姑娘,冒昧了。我自城外趕回來,卻遇上這大雨,可否借這屋子避一避雨?”
我豈能說不。側(cè)身讓陳云溪進(jìn)來,還去給他舀了碗熱水。將碗遞給陳云溪的時候,他抬起臉淡淡地一笑,觸了我的心弦。
適時我以為陳云溪是溫潤有禮的佳公子,其實(shí)不然。他瞅了瞅我的臉,笑道:“想不到,這山野之間,竟然還有姑娘這般容貌脫俗的女子!
我心里一頓,對他霎時失了方才的喜歡。
河對岸先前住著位年邁的花婆;ㄆ旁谑罆r曾對我說,第一次見面就夸你的男子,必是登徒浪子,不可招惹。
見我臉色不善,陳云溪自知失言,便默默喝水,不再言語。我心里竟有些歉疚,于是取了榻上的竹蕭,邊刻邊漫不經(jīng)心道:“你去城外做什么,走親還是訪友?”
他沒回我的問,卻只盯著我手里的竹蕭:“姑娘還會制蕭?”
“不過一根竹子鑿幾個洞!蔽业溃斑@屋子后頭有片竹林,左右是無人管的,就制些竹子拿去賣。有時也挖竹筍。”
陳云溪笑出了聲,繼而問道:“可否賣一支給我?我就要姑娘手里這支。”
“這支還未做好!
“你且慢慢做,我可以等上兩個時辰,”陳云溪望著我,眼眸里水光流轉(zhuǎn),“我的馬趕了太久的路,也需再休息休息!
我著實(shí)猶豫了一回,最后還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接下來的時間,我低頭默默地刻蕭,卻不知陳云溪時不時望我一眼,目光灼灼。雨淅淅瀝瀝下了大半個時辰,才漸停。
天色愈晚,月上梢頭時手中一支竹蕭終于刻好。將竹蕭遞與他,我便起身作出一副送客的姿態(tài)。
陳云溪很識趣:“天色不早了,我便回去了!
送陳云溪至門外,他卻又要向我借一把傘。所謂有借有還,我打定了主意不與他深交,自然不能借傘給他:“不巧,我的傘破了,還未來得及買新的!
陳云溪笑說那便算了,繼而跨上他的馬。我已準(zhǔn)備好與他揮手作別,卻不防他轉(zhuǎn)頭忽的一問:“姑娘芳名?”
我一時難以推拒,只得道:“葉清清。”
陳云溪念了一遍我的名,贊道:“甚是清麗的名字,很配得上你。我叫陳云溪,你可千萬記住了!闭f罷策馬離去。
深深夜幕下,月光在他背影鍍一層銀白,馬尾揚(yáng)起的風(fēng)里仿似他的笑意猶存。
3
我當(dāng)真是低估了陳云溪此人。原以為他沒了再來尋我的借口,卻不防數(shù)日后又聞馬蹄登登。說來也怪我大意,將辛苦刻好的竹蕭給了他,卻忘記收錢。
陳云溪站在我門外,笑道:“上回走得匆忙,竟忘了付那竹蕭的錢,今日特來補(bǔ)上!
我望著他,一時啞口無言。見我不說話,陳云溪垂下眉眼:“清清,你莫不是生我的氣了?”
清清,他竟喚我清清。我們何時已然這樣親近了?
然陳云溪實(shí)在生得俊朗,一張臉叫人挑不出錯處。不比淋雨后慘兮兮的模樣,此刻他衣冠齊整,一身藍(lán)色外衫更襯得身姿挺拔,風(fēng)度翩翩。
他這般委屈似的瞅著我,著實(shí)讓我難以應(yīng)付。更何況,他是來送錢的。
“我并沒有生氣……”此話一出,他立刻彎了眉眼:“清清,你可愿同我進(jìn)城,我好好請你吃一頓飯,也算是報答你上次收容我的恩惠!
“你買了我的蕭,已經(jīng)算是報恩了。我今日很忙,恐要辜負(fù)你的美意了。”
陳云溪笑道:“那我明日再來!闭f罷轉(zhuǎn)身欲走。
明日再來?
“等等!”我連忙喊住他,“還是今日比較不忙一些!痹拕傉f完,對上陳云溪滿是笑意的目光,我就知道自己又錯了。
忘憂城最貴的流云閣,是個銷金的酒樓,小小一盤菜色賣出天價。我衣著簡樸,小二幾次三番用不善的目光打量我,皆被陳云溪擋了回去。
“想吃什么都可以點(diǎn)!彼Φ。
既是他要帶我來,我自然不會同他客氣。凡菜名好聽點(diǎn)的,林林總總點(diǎn)了許多。我知道陳云溪付得起;其實(shí)若他付不起就更好,我可以好好看一場笑話。
流云閣貴得很有道理,飯食堪稱人間美味。飽餐一頓后,我們歇在二樓的雅座里。從窗子望出去,城中景致可看得盡興。
我指著一座華麗的樓宇,問:“那是什么地方?”
陳云溪淡淡瞥一眼:“煙花之地!
“何為煙花之地?”其實(shí)我并非無知,只是想戲耍于他,“我想去看看!
本以為陳云溪會皺眉,會搖頭說不可,不可,女孩子家怎能去那樣的地方?卻不料他深深看我一眼,繼而站起身,拉著我走出了流云閣。
“那便去看看罷!
眼看那煙花之地漸近,陳云溪大步流星,我卻愈發(fā)不好意思再朝前走。每走一步,臉上便更熱一分。終于我停在他身后:“你……你等一等,我,我又不想去了。還是算了罷!”
陳云溪轉(zhuǎn)過身,眼里閃過一絲狡黠,繼而得意地笑起來。
于是我知道,一如我想戲耍于他一般,他也只是逗著我玩呢。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終究我是道,他是魔。
在城中集市上逗留許久,直到夕輝滿天,沿街小販陸續(xù)收攤,我才想到早該回家。
陳云溪騎馬帶我出城。因進(jìn)城時我滿心懊惱,無意顧慮其他,倒是忘了花婆也曾說過:男女有別,萬萬不可與陌生男子太過親近。
此刻坐在陳云溪的馬后,雙手抓著他衣襟,又想起花婆的話,心里竟是升起一股難言的悸動,愁喜莫辨。
我恍神之際,卻聽陳云溪問:“清清,你可答應(yīng)?”
我自是沒聽清:“答應(yīng)什么?”
陳云溪拉了韁繩停住馬,下馬后微微抬頭看著我,倒是神態(tài)正經(jīng),一反平日漫不經(jīng)心的模樣,讓我略有些緊張。莫不是方才錯過了什么重要的話?
“清清,”陳云溪道,“我喜歡你,你可愿與我在一起?”
4
曾有一回在城中賣蕭,聽得茶樓老頭說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故事里一對苦命鴛鴦,百般風(fēng)波過去,終究沒得成眷屬。
我聽得乏味,嘆只嘆那女子福輕緣淺,在錯的時間,又遇上了錯的人。
紛亂塵世,命運(yùn)弄人,F(xiàn)下才明白,天下情愛,總不過是那么一回事。說來簡單,卻無人逃躲得過。相忘江湖也好,生死之遙也罷,難抵我和陳云溪的命中注定。
這日我在銅鏡前梳頭,聽得有人敲我的窗戶。轉(zhuǎn)頭便見陳云溪手在窗臺上一撐,翻身進(jìn)了我的屋子。
我怒目而視,他卻與我嬉笑:“每回來你這里都敲門,也換個法子!
“那你何至于翻窗?”
陳云溪知我沒有真的生氣,也不再多話。他緩緩走過來,用手指拈起我一縷發(fā)絲,放在鼻下輕嗅。我側(cè)身躲開他,將梳子塞進(jìn)他手里:“給我梳頭吧!
陳云溪攤開手掌,只見掌心放一把小巧的墨綠色梳子。那綠色甚濃,若不細(xì)看,還以為是黑色。梳子涼冰冰的,倒不似一般的玉石,仿若銅鐵之類所制。它有一個名字,蒼云蓖。
陳云溪望著梳子,眼神有些困惑,眉也不經(jīng)意皺起來。
“怎么了?”
“這梳子倒是很特別,”陳云溪又看了一會兒,轉(zhuǎn)頭問我,“你是在何處尋得的?”
我不愿作謊,坦白道:“這是我父親留給我的……”
陳云溪點(diǎn)點(diǎn)頭,細(xì)細(xì)為我梳起發(fā)。他的動作輕柔,我自銅鏡中看到他修長的手指,游走在我墨色發(fā)間,只覺幸福來得太過輕易。
午后我們品茶談天。
我泡茶粗簡,陳云溪并不介意。他帶了上回我刻的竹蕭,吹了一首曲子與我聽。他說:“我原不會吹簫,可既然從你這里得了竹蕭,我便現(xiàn)學(xué)了一首!
我不知曲名,卻也覺得心里感動。一曲畢后我忙著贊好,又央他多吹了兩遍。
轉(zhuǎn)眼又到落日時分,我送他離開。陳云溪幾番欲言又止,終于還是開口問我:“清清,你可認(rèn)識葉協(xié)?”
我一愣,驚訝地望著他。
“我知道這樣問你很唐突,”他說,“你若不認(rèn)識,便只當(dāng)我沒有開過這個口!
“葉協(xié)是誰?”
陳云溪并沒有回答我那一問,只是輕輕攬了攬我的肩,轉(zhuǎn)身離開了小屋。許是沒有騎馬的緣故,他的背影瘦削,平白顯得有些落寞。
我望著他愈行愈遠(yuǎn),心里涌起一股濃濃恐慌,只覺胸悶得發(fā)痛。我騙了陳云溪。
當(dāng)夜,我夢見了葉協(xié),我有許多年不曾夢見他。他穿青灰色的衣衫,一個人站在滿是霧氣的竹林里,手持他最心愛的劍。
夢中的場景不甚清晰,但我知道那就是葉協(xié),他站在我們曾住過的山林里,竹子下還有他親手埋的酒。
他回過頭,沖我淡淡地笑。我卻在這時驚醒過來。
窗外月色正濃,空空的屋子中,只我一人。蒼云蓖在我的枕下。我將臉埋進(jìn)棉被里,閉著眼,滾燙的淚水仍舊流淌不止。
5
陳云溪再來見我,是數(shù)日后的又一個雨天。他執(zhí)一把青傘,帶我在忘憂城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停在一座宅子前。抬頭見“陳府”二字,我方知是他的家。
陳父多年前去世,家中長輩只有他母親。
早些年,陳家在江湖上也是有些名頭的,只是后來不知緣何淡退了,而今安分經(jīng)商。在我心里,卻是早退造好,凡和江湖扯上關(guān)系的,必不會有善果。
陳夫人待我很和善,涼亭中喝茶時,她拉著我的手囑我常來作伴,全沒有大戶人家趾高氣昂的姿態(tài)。
我們閑聊著,而陳云溪倚在亭柱邊,一臉?biāo)菩Ψ切。陳夫人走后,他坐到我對面,笑道:“我知你會刻蕭,你可知我愛什么??br>
原來陳云溪愛劍。他帶我去他藏劍的小屋,其間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劍。古舊的,鋒利的,鈍銹的,明亮的。
我眼花繚亂,喃喃道:“想來你的劍法應(yīng)當(dāng)很好!
他笑而不語,領(lǐng)我一一看過那些寶劍。走了兩步,余光一瞥間,我僵硬了身形。因幾尺開外的石壁上,掛著一把玄鐵黑劍。此劍無鞘,通體墨色,劍身映著寒光。
我一眼便認(rèn)出了它,胸口一窒,只覺眼前漫出一大片血色。
陳云溪轉(zhuǎn)過頭疑惑道:“清清?”
沿我目光所至,他也望得石壁上的黑劍。錯以為我好奇,于是他上前取下劍,遞到我跟前。眼見那黑色的劍刃逼近,我不爭氣地后退了兩步:“劍的血?dú)馓,我不喜歡!
陳云溪若有所思,放回黑劍對我說:“這玄鐵劍,確是沾過一個人的血!
“誰的?”
“十多年前,忘憂城有一個傳奇人物,叫做葉協(xié)。傳言他因?yàn)槭磹郏诔俏髦窳钟木佣嗄。后來在一場比斗中,命喪玄鐵劍下!
我頭一回如此清晰而真實(shí)地,從旁人口中聽得葉協(xié)的事跡,這個人竟是陳云溪。心亂如麻:“你如何會知道這些事?”
陳云溪笑道:“葉協(xié)名震江湖時,所用之劍名曰蒼云劍。傳聞蒼云劍通體墨綠,削鐵如泥,我好奇他的劍,自然多在意他一些。只可惜葉協(xié)離世,蒼云劍也自此不知所蹤了!
我低下頭,輕道了一句原來如此。
石壁上玄鐵劍泛著冷光,緊緊攫住我的心臟。我忽然升起一個念頭,一個多年來被我沉沉壓在心底的可怕念頭。
一切與葉協(xié)有關(guān)。葉協(xié)于我,是命中一段不可言說的過往;不可言說,卻從未遺忘。我過了十一年看似平靜的生活,十一年來卻沒有一刻不想念葉協(xié),自然也恨殺死他的那個人。
這恨其實(shí)來得沒有道理。
當(dāng)初的葉協(xié)一心求死,那刺入心口的一劍,許是成全了他的夙愿。然而我終究想,若那人不曾出現(xiàn),葉協(xié)或許尚且活在我的身旁,而非留我一人孤獨(dú)在這世上。
再者說,如今我有了陳云溪,若真心與他在一起,自當(dāng)了結(jié)這一段仇怨。我不能藏著秘密和他過一生。
“云溪,”我拉住陳云溪的手,問他,“你以為,若葉協(xié)在這世上還有親人,當(dāng)為他報仇嗎?”
陳云溪驚訝地看著我,半響才道:“若有……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br> 我得了想要的答案,心里輕松許多,卻未見陳云溪眼中一抹復(fù)雜,亦不知自己天真。若我再思量二三,就不會緊接著問他,石壁上的玄鐵劍,是從何而來?
這一問似無情刀,在我和陳云溪之間劃出一道天涯。陳云溪沉默良久,低聲說:“玄鐵劍是我的。”
6
這一日雨很大,一如我和陳云溪初遇之時。我一路冒雨跑回河邊小屋,關(guān)上門后抱膝坐在床腳,冷得瑟瑟發(fā)抖。衣褲上遍布泥濘,臉上的雨水和淚混成一片。
“……是你殺了葉協(xié)?”
“若是,你還愿意和我在一起嗎?”
那一刻我放開陳云溪的手,站在他面前,心像被剖開一個孔洞,被冷風(fēng)吹得冰涼。陳云溪亦站在我面前,頭一回有不知所措的模樣。難得一見,卻寧可不見。
我轉(zhuǎn)身逃回家,陳云溪一路都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我拒他于門外,他便在檐下站了很久。約莫一個多時辰后,門外有人輕叩門扉,他喚我的名字:“清清!
不見我回應(yīng),他沒有不依不饒,卻也不離開。我將臉埋進(jìn)臂彎,全身都好似浸在痛楚之中,幾欲死去。
陳云溪,你必以為我怪你曾殺了人,且沒有坦白于我,你錯了——我只怪你殺的人是葉協(xié)。
名動忘憂城的葉協(xié),手持蒼云劍的葉協(xié),我的父親。
我不知自己是病了,恍惚間總見葉協(xié)站在我面前,一聲聲喚我的名字,清清,清清。我走不近他,應(yīng)不得他,才明明白白知道這是夢。
醒來時陳云守在我的床側(cè)。他面色無光,瞳眸暗淡,竟像是一夜沒有合眼。我瞅一眼窗外,風(fēng)雨依舊,風(fēng)景無異。
“現(xiàn)下是第二天了。昨日你淋雨后發(fā)起高熱,一夜昏迷不醒!标愒葡肆艘煌胨刮,他的模樣依舊冷靜,聲音卻顫,分明是驚魂未定。我知曉他的憔悴,是因看顧了我一夜。
盯著那雙俊秀而情深的眉眼,恍然就心痛不舍起來。
第一眼見陳云溪,我道他是登徒浪子,卻其實(shí)已然將他放在心上,他的一見鐘情,又何嘗不是我的?
吹簫與我的陳云溪,訴我衷腸的陳云溪。這偌大世間,恐再不會有第二個陳云溪。再不會有第二個如他一般待我好的男子了。
我伸出手無力地抱住他:“陳云溪……此生遇見你,是我葉清清之幸!
“清清?”
“云溪,你娶我吧!
陳云溪一怔,半響沒有回過神來。我拉了拉他衣袖,他才望著我,眼里有了不可置信的欣喜之色。他說好,我娶你。他一邊說一邊低低地笑,一邊笑又一邊紅了眼眶。
雨敲打在窗沿上,叮咚叮咚,一如宿命的低語。
7
十七年前,忘憂城里最有名的劍客,喚作葉協(xié)。葉協(xié)并非正道人士,為人也甚是隨性,散金銀助人的是他,火光中殺人的也是他。年少肆意,風(fēng)流不羈。
他在城西一處竹林中安身,一柄蒼云劍在手,便無人敢去招惹。
英雄醉倒溫柔鄉(xiāng),任是誰也躲不過這一劫。他終是與一個平凡的女子相愛,她沒有驚世容貌,卻有似水柔情。
他們住在安靜的竹林中,執(zhí)手看花開。
不過多久,女子懷有身孕,葉協(xié)卻在那時害怕了退縮了。他一介江湖浪子,怎許她一個好的名分,一個值得期冀的未來?于是他說待孩子出世,他們再成婚,從此白首不相離。
葉協(xié)平生頭一回軟弱,竟鑄成了一生痛苦。女子難產(chǎn)而死,他親手掩埋了她。
誰都未曾想到,葉協(xié)殺伐果決,卻難得情深。女子去世后,他便不再邁出竹林一步,自然也不許任何人進(jìn)去。
他獨(dú)守著空空的竹林,與此間的回憶,從此很少言笑。
彼時我坐在鏡前梳頭,葉協(xié)曾對我說,他此生最大的遺憾,是沒能為她梳一回發(fā)。他撫摸我粗木制的梳子,說:“這梳子舊了,待我為你打一把新的!
葉協(xié)言出必行,第二日就進(jìn)城,為我?guī)Щ亓艘话咽嶙印?br> 墨綠的色澤,泛著冰涼的冷光,我一看便知這哪是一般梳子,分明是他的蒼云劍,然我猜不透他所想,也知道不該問。
葉協(xié)將梳子遞與我,輕聲說:“今日我有一件要事去辦,你好好照顧自己。”
這一別,卻是永別。
葉協(xié)死在竹林外,一把玄鐵黑劍插進(jìn)他胸口,血凝成了可怖的赭色。我遠(yuǎn)遠(yuǎn)望著他的尸首被人抬走,捂住嘴哭得撕心裂肺。
葉協(xié)縱情一生,卻生得從容,死得凄涼。
殺他的據(jù)言是忘憂城中一個年輕人,初涉江湖,自然想找厲害的人較量一番。于是他尋得葉協(xié),葉協(xié)赴約時,他問:“你的蒼云劍呢?”
“殺你,無需用劍!贝嗽捯怀,鋒利的劍刃便直逼而來,毫無阻礙,穿透了葉協(xié)的胸膛。
葉協(xié)之死一時成為城中熱談。人們說葉協(xié)六年來閉門不出,武功早已廢置,是以落得慘敗。當(dāng)年名震江湖的蒼云劍,恐怕也早已生銹了罷。
只有我知曉,葉協(xié)每日晨間在竹林練劍,劍法一日比一日精湛。到最后,他卻何以親手?jǐn)嗔松n云劍,赴了死亡的路?
一個人若生無可戀,多活一刻都難耐萬分。六年并不短,他生生忍了過來。
前去應(yīng)敵,是抱了求死之心。
我如何都恨不了葉協(xié),卻也生不出為他報仇的決意。唯有將他留給我的蒼云蓖收好,記著他的話,好好照顧自己。
8
次月十三,良辰吉日。我與陳云溪成了親。一則拜天地,二則拜高堂。相對低頭之時,陳云溪輕聲在我耳畔說:“娶到你,才是我陳云溪之幸!
喜帕掩面,他不知我淚如雨下。
室內(nèi)燭火清明,酒香凜冽。陳云溪與我行交杯之禮,一曲奏畢,卻不知曲終之時,亦是人散之際。他倒在我的面前,眼中劃過濃濃一重哀傷。
洞房花燭夜,伊人待纏綿,我卻將匕首抵在一個人的心口上。利刃映月輝,一道道明亮的刀光閃過,卻始終沒有沒入血肉。
我誠然不會殺人,迷藥的量下得很沒有準(zhǔn)頭。如何也未料到,陳云溪會在這時醒過來。他看見的,便是我面無表情,舉刀相向。
手起刀落一瞬間,鋒利的匕首扎進(jìn)結(jié)實(shí)的胸膛。我倉皇無措,轉(zhuǎn)身便想逃離,陳云溪卻捉住我的手。他面上血色盡失,忍著劇痛,斷斷續(xù)續(xù)道:“清清……葉協(xié)不是我……”
話終究沒能說完。我在他胸口一摸,滿手溫?zé)帷?br> 心里一空,恐懼便排山倒海涌來。我直奔出屋子大喊來人,驚懼不堪。知道錯已鑄成,只得匆匆逃出陳府。
忘憂城外,一連數(shù)日在鄉(xiāng)間流離。陳云溪生死不明。然我始終忘不掉那一夜,他胸前濃烈的血,和未來得及說完的話。我一直在想,陳云溪當(dāng)時想要說的到底是什么呢?
葉協(xié)不是我殺的。我害怕這個答案。
卻只有這個答案。
其實(shí)細(xì)想便知,十一年前葉協(xié)身死,陳云溪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jì),如何敢與一個高手比試?
可我當(dāng)初不知是不信他的話,還是太信他的話,竟不曾思量;亦或是因?yàn)樘吻筮@一份長久,才迷了心智,無端刺下那一刀。
更不堪的是,原來陳云溪什么都知道。當(dāng)時蒼云蓖一出現(xiàn),陳云溪便知其來歷;劍房玄鐵黑劍前,他明白了我是葉協(xié)的女兒;我央他娶我之際,他紅了眼眶,是因?yàn)橹牢蚁霘⑺?br> 可笑我兀自唱這荒唐一戲。
七八日后,我狼狽至極,只得回到河邊小屋。尚未走近,遠(yuǎn)遠(yuǎn)卻見門前站著一人。青色衣衫,容顏俊秀,恍若隔世。
我望著他,怔怔移不開目光。茫茫紅塵,若非一朝錯過,便是所謂緣分,這是寫在命里的東西,早已注定。
陳云溪看到我,難掩喜悅:“清清!”
我退后兩步,轉(zhuǎn)身跑進(jìn)竹林里。
9
陳云溪追在我的身后,邊追邊大聲喚我的名。清清,葉清清。
跑出一段路,聲音卻不再。轉(zhuǎn)頭一看,陳云溪跪倒在地上,捂著胸口痛苦不堪。我一下便著了慌,再顧不得許多,連忙跑回去扶他。
剛到他身前,他卻一把拉住我手臂,笑道:“別跑了。”
“你……”陳云溪使了一出苦肉計(jì),我心里甚是惱怒,卻甩不開他手,只得憤憤道:“你怎知我會中你的計(jì)?若不是……”
“你舍不得我!标愒葡驍辔业脑,用手背拂過我臉,“我知道你舍不得我。那一夜你用刀刺我,眼眶是紅的,你哭了。”
“那又如何?”
陳云溪不理我,反指胸口的傷:“更何況也不全是苦肉計(jì),你這一刀刺得狠,傷口當(dāng)真很疼!
順著他手指望過去,刀傷之處,竟隱隱有血跡滲出來。我咬著唇,良久才道:“陳云溪,你知道我就是葉協(xié)的女兒,那夜你說,你說葉協(xié)不是你殺的?”
一時相對無言,呼吸帶出風(fēng)聲。避無可避。
陳云溪長嘆一口氣,終于決心不再瞞我。溫潤的聲音開始了低低的敘述。原來真相這樣簡單,又這樣難以猜測。
“十一年前,持玄鐵劍和葉協(xié)比斗的年輕人,叫做陳云繼!俏业母绺纭!
我一愣,從未聽說陳云溪有兄長。
“你不知道,是因?yàn)槭荒昵八退懒恕:腿~協(xié)一起死了。”陳云溪盯著我,眸中千情萬緒。
“死了?”
“那時我還小,只知道竹林里那一場比斗,葉協(xié)不是毫無反抗。他雖最后殺了葉協(xié),卻也身受重傷,苦撐了兩日,終究還是離開人世了!闭f到這里,他遲疑了一瞬,“哥哥的死,給父親帶來了很大打擊,惹得他悲痛欲絕,舊疾復(fù)發(fā),不過半月也病逝了!@段故事,我們家里人誰都不愿意提起。”
我心涼如水,怔怔道:“這些都是真的?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葉協(xié)并非我所殺,卻也……不是全然與我沒有關(guān)系!标愒葡Z畢,望著我再不多說什么。
他雖沒有言明,我卻分明知道他受那一刀,是覺有愧于我。是補(bǔ)償。他深深的愧疚里,更是埋藏了別的東西。
到頭來,我失去了我的父親,他卻也失去了他的親人。時隔十多年,這一段理不清的情仇,原本沒有誰虧欠了誰。
只是各懷各的思量,自以為走了對的路。
鼻尖一酸,陳云溪已然將我擁入懷抱,壓痛傷口他也毫不在意。他在我耳邊輕聲道:“此前種種,那一刀權(quán)當(dāng)是了斷,我既得幸沒有死,便是命定要與你在一起,又何必違了天意!
“我……”
他說:“此后我們便相持相愛,白首不離,好不好?”
相持相愛,白首不離。我怔然,原來這才是世間最動聽的情話。
竹林風(fēng)蕭蕭。落淚成行。
恍然憶得那一年,葉協(xié)說他此生最大遺憾,是沒能為他愛的女子梳一回發(fā)。他交予我蒼云蓖,不過盼我能找一段好姻緣,圓他一個今生永無可能的夢!就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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